司禮監。
一個六品的太監急衝衝地跑進來:“乾爹,乾爹。”
陳洪正在西苑司禮監值房裡百無聊賴地看摺子,而黃錦則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假寐,剛吃過午飯,天氣又熱,大家都提不起精神來。
聽到那太監慌急的叫聲,陳洪心中一凜,擡起頭來。
而正靠在椅子上睡覺的黃錦也睜開了迷朦的雙眼。
被人打攪了午覺的感覺非常不好,黃錦臉色難看起來,正要出言呵斥。
陳洪已經將一個摺子扔了出去,正要砸到那太監頭上。低聲喝罵道:“作死,沒看到乾爹正在午眠?他老人家操勞國事,難得有這麼個空閒,你卻來打攪。”
“怎麼回事?”黃錦坐直了身子,威嚴地問。
那太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兒子該死兒子該死,打攪了乾爹的午休。其實兒子也不敢過來叫醒乾爹的,實在是,陛下那邊有旨,請乾爹過玉熙宮議事。”
“哦。”黃錦揉着眼睛,長長的指甲將一小粒眼屎彈了出去,指甲在屋中發出脆響。
陳洪接過那個太監討好地遞過來的摺子,問:“陛下那邊請乾爹過去,所議何事,還傳了哪些人?”
那太監回道:“回乾爹和陳公公的話,陛下那邊還請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畢雲畢公公,內閣四大閣臣,如今,他們都已經到了,就等乾爹過去。據說,是議淮安大水一事。”
“哦。”黃錦腦袋還有些麻木,也沒意識到什麼。
但陳洪是何等機靈的一個人,立即感覺到這其中的味道有點不對。立即站起來,低聲喝問:“大水?左右不過是賑濟災民罷了,用得着將所有內相和閣員都請過去?我且問你,這之前,陛下還見過什麼人,看過什麼摺子?”
那個太監聽陳洪這麼一問,這纔想起一事,忙道:“小陳公公若不問,我還忘記了。先前有人看到從淮南送過了一份六百里加急,可怪就怪在這份摺子沒有經過內閣和司禮監就直接到了陛下手中。”
黃錦突然抽了一口冷氣,從椅子上挺直了腰桿:“密摺?”
陳洪點點頭:“乾爹,不經過內閣的,肯定是密摺。”他轉頭對那個太監道:“你繼續說。”
那太監又道:“摺子一到萬歲爺那裡,陛下就傳所有閣員和內相覲見,說是要商議賑災一事,準備派專員去南方主持大局。”
“下去吧。”陳洪揮手讓那太監退下,一臉嚴肅地對黃錦說:“乾爹,我們這就去玉熙宮?”
黃錦沒有任何表示,反問陳洪:“洪兒,你認爲這個摺子是誰遞過來的,上面又說了些什麼?”
既然黃錦這麼問,陳洪也只得硬着頭皮回答道:“如今,淮南那邊有專折上奏權力的,只有孫淡一個人,應該是他上的摺子吧,又動用了六百里加急,除了他還能是誰?他這次去淮南,名義上是主持巡視南直隸的學政,實際上去給王恕找麻煩的。這個摺子……依兒子看來,不外乎是借這場洪水來彈劾王大人。乾爹也無須擔心,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不不,不是孫淡,孫猴子雖然陰險,可他卻幹不出彈劾王恕這種沒任何意義的事情。若正要上彈劾摺子,只需兩個御使足矣,用得着這麼大動周折嗎?”黃錦冷笑:“孫猴子名士派頭,自重名聲,從來就不會做那種與人直接衝突的事情,就算要做,也是在背後使壞。因此,咱家覺得,這個摺子不是他上的。”
黃錦這一席話讓陳洪有些無語:“那麼,乾爹,這摺子是誰上的呢?”
“夏言,肯定是他,他是南河總理,有專折的權力。”黃錦肯定地說:“況且,孫猴子舉薦他去做這個總理,想的就是頂替王恕。將來,三段河道都要合而爲一,河道總督乃是二品設置。眼紅啊,二品大員,權力相當於封疆大吏,眼紅啊。他夏言怎麼會不動心,只要扳倒王恕,他就有機會。”
“乾爹說的是,應該就是夏言乾的吧。”
“那麼,你覺得夏言的密摺中會說些什麼呢?”黃錦懊惱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可惡,可惜東廠如今不在咱家手上。否則,早就知道摺子裡說的是什麼了。”
陳洪早就將夏言摺子的內容猜了個八就不離十,可他纔不會對黃錦說呢。這事本就是他透露出去的,如此,纔有孫淡的南行。這個時候,自然要盡力打消黃錦的疑慮。
陳洪笑道:“乾爹,兒子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怎麼可能知道里面說些什麼。不過,依兒子猜測,夏言的摺子裡不外乎是彈劾王大人荒廢政務,此次大水,應該承擔一定的責任。這也是文官和言官們的習慣,朝廷一但有事,他們就風聞奏事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彈劾了再說。”
黃錦卻是一臉的擔憂:“洪兒,只怕事情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還請乾爹明示。”
黃錦愁的額頭上都長出皺紋來:“王恕這人咱家是知道的,喜歡錢,在河道幹了那麼多年,難免有些問題。怕就怕有人吹毛求疵……”他頓了一下,問:“洪兒,上個月,王恕送了多少銀子過來?”
陳洪回答道:“大約有四十萬兩,乾爹因爲沒在意,兒子就自作主張將十萬兩送去了張妃娘娘那裡,另外三十萬兩都存在了陸家錢莊裡。”說着就將一大疊錢票掏出來遞了過去,全是一千兩一張的大額即兌錢票。
黃錦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上個月朝廷從房山那裡得了六十萬兩的稅款,全撥給南河用於修葺睢寧河堤。這個王恕一下字就從中扣出了四十萬,他自己手頭肯定還截留了一些。那……河堤……”黃錦一張臉突然變得慘白。
陳洪見黃錦嚇成那樣,心中一陣痛快。忍住笑意,裝出一副沉重的模樣點了點頭:“看起來,睢寧那段河堤根本就是豆腐渣,只怕連豆腐渣也不如。乾爹,此事卻有些不妙啊”
黃錦聲音有些乾澀:“這兩年逢年過節,王恕和甘必達都有孝敬送來。每年的冰敬和炭火都不是一個小數目。若這事被有心人翻出來,不但咱家,連張妃娘娘都要陷進去了。咱家對錢財也沒什麼數,洪兒,你說說,這兩年,王恕一共同送過來多少銀,可有記帳?”
陳洪:“從嘉靖一年到現在,南河河道一共送過來兩百多萬兩。其中,張妃娘娘那邊都了八十多萬,乾爹得了一百多萬,都有帳本可查。”
“這麼多,咱家現在怎麼這麼多錢了?”黃錦是個非常貪婪的人,可聽到自己有偌大身家,卻不感到絲毫的高興,反有些害怕起來。他一拍椅子的扶手:“這個王恕真他娘膽大包天了,朝廷每年也不過兩百萬兩河道銀子送過去,他就扣了一大半出來,此人爲了做河道總督,已經失心瘋了,該殺,應該誅三族。還有那個甘必達,肯定也得了不少好處,咱家若見了他,非生生兒杖死他不可。”
黃錦又驚又怒,不覺將一腔子恨意落到了王恕和甘必達頭上,卻不想,這貪污的河道銀子,九成都落到了自己手上:“他孃的,咱家對錢財也不怎麼放在心上,聽說他有孝敬過來,想的不過是他的一點心意,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就讓陳洪你收着。卻不想,他們竟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陳洪默然跪下:“乾爹,是兒子的錯,兒子見乾爹日常過得清苦,只要是錢都收,倒給你老人家添了如許麻煩。”
黃錦站起身來,一把將自己這個得力助手輔起來,嘆息道:“此事須不怪你,也是咱家當時沒同你說得明白。外官的一點心意原也可以收,可也不是什麼錢都要啊。罷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甚意思。如今,如今夏言的密摺將南河的事情都給挖出來,卻有些麻煩,你說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陳洪想了想,說:“乾爹,王恕和甘必達貪墨河道銀子不過是夏言的一面之辭。如今,對朝廷來說卻不只追究責任的時候。最要緊的是賑濟災民。依兒子看來,朝廷肯定會派出大員南下主持大局。孫淡雖然威望極高,可品級不夠,指揮不動一衆南直隸的地方官員。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朝廷會派出一個閣員。一邊賑災,一邊調查王恕和甘必達。”
如今,淮安空前水災,按照朝廷的規矩,至少派一個閣相去處理相干事務。
“有理,所言極是。那麼,究竟會派誰去呢?”
陳洪道:“四大閣相中,楊廷和是首輔,肯定不能去。毛紀當初同江華王的事情還沒撇清,也去不了。至於蔣冕,年紀太多,經不起折騰,也不能去。那麼,只剩楊一清了。楊相乃是三朝老臣,身子骨硬朗,威望也高,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恩,肯定是他。”黃錦卻有些頭疼:“內閣的人都恨我,楊一清更是瞧咱家不起。他此刻去淮南,肯定要千方百計給咱家設套子。不行,不能讓他去。”
“可是,他若不去,就沒合適人選了。”陳洪暗笑:別說楊一清,就算換了別人,也得給你黃錦找麻煩啊。
“恩,是個問題,要不,我們安排兩個副使跟着去把他給盯住。陳洪,有合適的人選嗎?”黃錦問。
陳洪:“倒有一個合適的人可用。”
“誰?”
“張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