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鶴年正襟危尖,手中捧着一卷書。
在黑暗的角落,劉夫人網卸了妝,披散着頭髮坐在那裡。她狠狠地咬着牙,腮幫子上有兩條咬筋突突跳動。
可即便她如何用力,鬆弛的麪皮還是繃不起來。白日裡衣着光鮮的孫府二夫人如今已經徹底變成了一箇中年婦女。
孫鶴年用眼角掃了一眼妻子,發現妻子老了許多,眼角都有皺紋了。一張曾經水靈紅潤的臉也因時光的沖刷和過度使用水粉而變成了不健康的青白顏色。
妻子手中正把玩着一支拂塵,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爲之。劉夫人下意識地將犛牛尾一狠狠扯了下來。
孫鶴年放下書,問:“夫人,嶽兒那邊可好些了?”
“還能怎麼樣,聽丫鬟來報,嶽哥兒哭了幾次。”劉夫人眼睛一紅,手指又是一用力,一根白色的犛牛尾在燭光裡一閃,旋即消失在黑暗中。
“這個逆子,一點小小的挫折都受不了。將來還能成什麼氣候。”孫鶴年心中一怒,將書重重地放在桌上:“慈母多敗兒。你平日間也太寵他了。”
劉夫人眼睛一紅,有一滴眼淚落了下去:“我就這麼個兒子,我爹爹在世的時候也最喜歡他這個外孫。”
聽妻子提起已經過世的岳父,前湖廣總督劉大夏,孫鶴年也不好說什麼。他能夠做到戶部一科郎中,妻子孃家出力甚大,無形中,自己總覺得欠劉家一份恩情。這大概也是劉夫人在家中異常跋扈的原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誰叫他今科成績不理想。比一個旁系子弟比下去了。嶽兒平日間也驕狂了些,合該受此挫折,對他將來也好。”孫鶴年不欲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下去,只要兒子能中秀才,得個功名就成。他這次來濟南肩負楊閣老所委託的重任,若能順利替天子籌集夠獻俘所需開銷,沒準又要高升。弄不好,能做個,戶部侍郎。將來榮休了,也是一件很有光彩的事情。
“我已着人去打聽了,本來嶽哥兒這次能得案首的。”劉夫人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嶽哥兒的卷子寫得本不錯,在一衆山東學童裡也是頭一份的。只可惜。孫淡那篇文章奪了嶽哥兒的風頭。我聽人說,王元正喜歡文才華麗的文字。而嶽哥兒的文章本就花團錦簇,那是一等一好的,正合王大人脾胃。孫淡這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打聽到這一點,也學着寫那樣的文字。加上他平日裡天天同嶽哥兒呆在一個學堂,模仿起嶽哥兒來,也多了一份便利。審稿的時候,王元正先讀了孫淡的文章,再去讀嶽哥兒寫的東西,就不覺得有什麼新奇。
如此一來,嶽哥的名次自然不高。”
劉夫人牙齒“噶嘣”一陣亂響,咬牙切齒道:“這個孫淡好心機,好手段,我以前倒小看他了。早知道那日凌晨就”
“就什麼?”孫鶴年又看了劉夫人一眼。緩緩道:“原來景姨娘所爲受你指示,夫人這事可做得不妥。”
“什麼不妥。”劉夫人聲音高起來:“如今好了,滿城都在傳孫淡的名字。都說孫淡是我孫家第一才子,山東第一才子。長此以往,大家只知道有孫淡,不知有孫嶽。對嶽兒公平嗎?我看過孫淡的文章,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不過能寫幾篇誨淫誨盜的故事而已,狗肉上不了宴席。”
“你也知道孫淡是我孫家人。”孫鶴年不想同妻子爭執,淡淡道:“別忘了,你掌管着整個孫家,一切都應以孫家家族的利益爲重。我看了巒下,孫家將來最有可能科舉入仕做官的就孫嶽、孫淡二人。這樣的人才不值得你善待嗎?心胸放開闊點,目光放長遠些。”
孫鶴年站起身來,慢慢在屋子裡踱步:“如今嶽兒做了楊慎學生,只等他中了進士,前途一片光明。孫淡不欲改換門庭,品德固然高潔。可對他將來的發展未必有任何好處。中舉,中進士,對孫淡來說,或許不是什麼問題。但是,中進士後,做了官,也不過是仕途上的第一步。要想更進一步,有所作爲,很多時候靠的是人情和關係,還有家族的力量。”他見妻子有些不解,解釋道:“如今這個世道,要想做大官是要走門路餓像鬆年,與我同期中了進士。可你看他現在又如何,還不是在清水衙門裡一呆就是十多年。現在,要想調去禮部。還得上下使銀子。沒個兩三萬兩辦不妥貼。孫淡將來或許能作官,可沒有家族的支持,沒有特殊的際遇,他也不過做到七品。除非他考個庶吉士甚至狀元,進翰林院。
沒有幾萬兩銀子撒下去,…個普瀝官員罷要想在將來有所作爲,就懵糊業損們
劉夫人眼睛一亮。
孫鶴年知道劉夫人是大戶人家出身,什麼樣的風浪沒見識過,也不想把話說透頂:“我不怕孫淡奪了嶽兒的光彩,他能力越強,對嶽兒的將來反越好,家族需要這樣的人才,嶽兒將來做官也需要這樣的助力。這也是我毫不猶豫將孫淡名字寫進族譜的緣故。從今往後,他就是我孫家人了。我是族長,我說的話,他自然要聽。將嶽兒做了族長,他說的話,孫淡也不能不聽
劉夫人點點頭:“夫君所言甚是,我倒是目光短淺了。對了,鬆年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家裡的開銷我最清楚,每年也就幾萬兩進項,京城、濟南、郜平三處宅子,上下千餘口人,光吃喝都不夠,又從什麼地方拿錢給鬆年買官?先前聽你說,寥師的宅子正要修聳,那三萬兩又從什麼地方想辦法?”
孫鶴年:“夫人不用擔心,我最近爲天子從兩湖湊集錢糧,得了一筆款子,正好用上。京城的宅子在春節前應該能夠建好。如今,孫浩要去京城任職,孫嶽、孫桂要到小楊學士那裡讀書。看樣子,我們孫,家都要搬去京城了
劉夫人早年與父親在京城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過慣了京城的繁華日子,到山東後,頗覺得有些鬱悶。如今聽孫鶴年說要搬去京城,不覺得大爲驚喜:“是啊小楊學士事務繁忙,嶽哥兒他們拜在他的門下,自然要緊着人家方便。對了,我們去京城,孫淡怎麼安排,放在山東老家嗎?”她還是不肯放過孫淡。孫鶴年笑道:“孫淡不肯拜師,我也拿他沒辦法。不過,他是我們孫家子弟,自然要隨我等去京師。
我想了下,日日將他放在宅子裡養着,也不是辦法,還得找地方讀書備考。這樣,李梅亭不是在京城嗎,聽說正要去國子監當個閒差。國子監的文章,太醫院的藥方”呵呵,讓孫淡去國子監報名讀書好了。”
“夫君安排得是。”劉夫人還是有些不滿:“合着該得孫淡的造化,國子監中也有不少人才。朝中清流,有不少人都是國子監出身。這樣的人脈在手,對他的將來也大有好處。”
“孫淡自是我孫家子弟,他的人脈就是孫家的人脈,也是嶽兒的人脈
“還是夫君看得長遠劉夫人由衷地說,她輕輕地揉着丈夫的肩膀,身子突然有些發熱。夫妻二人已經快一年沒見面了,昨天孫鶴年匆忙回了濟南,因爲車舟勞頓,就一個人在書房歇了。說起來,這還是最近一年他們夫妻二人第一次獨處一室。
劉夫人人到中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一想到即將發芒的一切,她的身體激動得有些發顫。
“對了,孫淡那裡對他好些,一應所需比照各房的標準孫鶴年沉吟片刻:“不過,如果確實如夫人剛纔所說,此人工於心計,倒要加強控制
“是,我下去之後就挑一個心思伶俐的小丫頭送過去。我聽人說,孫淡在老家有個沒正式拜堂的妻子,是個老實人。送這麼一個丫鬟給孫淡陪房,正好替他把家管起來。孫淡現在是我孫家的正經子弟了,每月的月分和家中財物又被人捏在手中,他即便再有心計也就翻不了天。可惜,這種又聽話,又聰明伶俐的小丫鬟還真不好找啊!”
孫鶴年一笑,不想在這種齷齪的事情上再討論下去:“累了,早點安歇。明日一大早我要陪小楊學士和王大人去漕運衙門,然後還得去魯南轉轉
劉夫人聽到這話,身子更熱,忙殷勤地服侍孫鶴年上了牀。
二人在牀上好一通折騰,孫鶴年卻無論如何也提不清興致來。看了看夫人臉上的皺紋,又看了她略顯浮腫的眼皮和身上鬆弛的皮肉,他突然覺得一陣噁心。心思卻已跑到景姨娘那邊去了。
景姨娘五官雖然不甚出色,皮膚也略顯黝黑,說話粗俗。可身上光滑得如緞子一樣,也摸不到一絲一毫的贅肉。都是中年婦人,這二人怎麼就是不一樣呢?
感覺到丈夫的異常,劉夫人停了下來,黯然道:“夫君若想去景姨娘那裡,自去就是說完就轉過身去,把一個背影留給了孫鶴年。
孫鶴年從牀上坐起來,嚴肅地說:“卻也乏了,明日還有要緊事務。國事爲重,我還是去書房睡吧。夫人還請見諒。”
劉夫人狠狠咬着牙,眼淚悄悄流了出來:賤人,景姨娘這個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