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綿綿不止的陰雨,更因着衆人心中未釋的疑慮,這一年的端午節過得分外清冷乏味。
紫蕤病體本已漸有起色,誰料前日逞強出去走了幾步,偏又遠遠繞到了太妃生前居住的院外,勾起哀思,這兩日便又不曾起牀,虧得韻清仍是一如既往地日夜照料着。
須彌峰上,便是這樣日復一日地沉寂下去,衆人心中的焦躁也一日甚於一日了。
初七這日晚間,連綿半月有餘的小雨終於漸漸停歇,衆人心下才稍稍鬆快了些,似乎盼來了雲開日出,解決眼下這些煩心事的日子也便不遠了。
入夜時分,早早歇下的青鸞猛地被滿山犬吠驚醒,不消片刻,門外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青鸞吃了一驚,不知是福是禍,也顧不上自己“帶病”之身,忙披衣走了出去。
十三當家何夢青正帶了幾個手下往這邊奔過來,見了青鸞,忙站住問道:“夜深路滑,鳳姑娘怎的出來了?”
青鸞聽得他這般問法,知道無礙,便收了滿腹疑慮,淡淡道:“聽得外面吵鬧,便出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嗎?”
一個小兵搶着道:“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今晚這滿山的狗子跟中了邪一樣,叫個沒完沒了,大夥兒疑心有賊人進來搗亂,所以出來搜查一遍,沒什麼大事,姑娘不必擔心!”
何夢青知道,這些底下人,能跟青鸞說得一兩句話,便是極大的榮耀,當下也不阻止,由得他說了。
青鸞到底還是有些擔憂,知道回去也必不能安睡,乾脆便假稱急於捉拿賊人,執意與他們一同巡山,衆人違拗不得,只得依她。
不曾想,羣豪細細搜遍全山,野雞兔子倒是驚動了不少,生人卻連半個都不曾發現。
滿山上下,只有韻清與紫蕤二人不曾起身,衆人最後自是聚在了他二人門前。
沉默良久,不知是誰鼓起勇氣敲響了房門。
不消片刻,韻清一襲素白衣裙,俏生生站在了門口:“深更半夜的,這又是鬧哪樣啊?”
她一向喜穿紅衣,太妃過世之後才依禮制了幾身素色衣裳,衆人因着心緒不佳,卻也從不曾細瞧。此時見她白衣勝雪,端然立於月光之下,面色恬淡,宛然有出塵之態,不覺都有些發怔,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還是青鸞越衆而出,拉過她的手道:“日子雖
已是初夏,天氣卻還冷,你怎不多披件衣裳?你若病倒了,可讓大家怎麼辦?”
韻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神色愈發清冷:“謝師姐關懷。如今我身上卻不覺得冷,倒是師姐有身子的人,不該深夜出來沾了寒氣纔是。卻不知衆位深夜駕臨,有何貴幹?”
衆人素喜她活潑爽直,雖近日心下有些疑慮,卻仍不忍見她這般神色,是以沉默半日,竟無人開口。
韻清見狀不禁冷笑一聲道:“晚間天涼,諸位若有事,進屋詳談如何?”說罷徑自轉身回房,開了窗子站着,望着冷冷的上弦月只管出神。
衆人只得跟了進去。
韻清住的仍是初來時的客房,陳設極其簡單,衆人暗暗環視一週,卻也不見有甚異常之處。韻清看在眼裡,心下悲涼,更不願開口。
羣雄之中,唯有張猛與亦嗔二人心地單純,從不曾對這新入門的小妹子存什麼疑心。當下見衆人都不開口,張猛便道:“大夥兒聽得滿山狗叫,恐怕是賊人又來,都跑出來查看,只不見門主與你兩個出門。大夥兒不放心,忙得什麼似的趕着過來看你們,雖說擾了你睡覺,到底也是好心,你倒拉臉子給我們看!”
韻清素知他赤子心性,不會說假話。聽得此言,知道他不曾疑心自己,方勉強微笑了一下:“原來如此,倒是我辜負了諸位好心了。門主還是病着,便是天塌地陷,不到時辰也不會醒的;我倒是早醒了的,懶怠出門,是知道沒有賊人,卻並不是窩藏了賊人。”
衆人見她乾脆點破,都覺尷尬。那張老七卻渾然不覺,只管好奇道:“你怎的便知沒有賊人?”
韻清向他微微一笑:“哪個不要命的賊人會在大月亮底下亂跑的?何況還要驚動滿山惡犬,攪得天下皆知?”
衆人本也正迷惑此事,聽見她說,亦嗔已忍不住問道:“那這些狗東西叫個什麼勁呢?”
韻清笑道:“不曾聽過蜀犬吠日麼?”說着伸手向窗外一指,衆人順着她手指看去,正見一彎弦月清冷冷掛在檐角。
韻清長嘆一聲道:“這羣傻狗,連日只見陰雨,連月亮都不認得了。”
衆人聽在耳中,只覺她話中有話,盡皆默然。唯有張老七哈哈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這羣蠢東西,害得我們空找了半夜!走走走,回屋睡覺去!這大半夜的!”
衆人都覺訕訕,忙跟着散了。
青鸞落在衆人之後,正要出門,韻清卻一把拉住她:“一時是睡不着了,師姐難得過來,陪我說說話可好?”
青鸞也不推拒,替她掩了門,聽着衆人走遠,方從懷中掏出一個拇指大的小瓷瓶,笑道:“你想要的東西。”
韻清遲疑一下,伸手接過。
青鸞笑道:“別擔心,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我在這須彌峰上兩年多,每個石頭縫兒都翻了幾遍,還是什麼都不曾找到。何況這樣讓他睡下去,終有一日睡死過去,我要的東西,可就再也指望不着了。不如治好他,沒準兒哪天他自己給我了呢!”
韻清收起瓷瓶,臉上難掩失落:“還以爲你決定收手了呢。”
青鸞習慣性的摸摸她腦袋:“收手不容易,但我可以改寫一下結局。”見韻清一臉迷惑,便向她暖暖一笑,走到牀前,靜靜凝望着沉睡中的紫蕤,微笑道:“我想了很久,你說的不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他那般對我,我也不是鐵石心腸,怎會真個無動於衷?我要那件東西,不過是因爲欠着那邊一個人情,如今我已可以確定,那件東西,只是那邊看着重要,對他卻沒什麼的。他若真不想給,我便爲他忘恩負義一次又何妨!”
韻清一向深信師姐,見她想得開,不覺喜形於色,抱着青鸞肩膀又笑又跳:“如此實在太好了!”
青鸞笑着揉了揉她的頭髮:“夜深路滑,送師姐回去吧!”
韻清自是滿口答應,一路笑着,攙着青鸞往西苑走去。
轉過幾處屋角,青鸞見韻清臉色卻漸漸難看起來。明知故問道:“怎麼,不開心?”
韻清幽幽笑道:“也沒什麼不開心。我不讓個空兒出來讓他們徹徹底底搜一遍,今晚他們會睡不着的。不過,想來不論能不能搜出什麼,他們都不會開心的。既然已經有人不開心了,我又何必跟着湊熱鬧!有人想讓我不高興,偏不如他們所願!”
青鸞不由笑了:“你總會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跟你在一起的人,怕是永遠都不會不開心吧?”
韻清呵呵一笑,挽緊了青鸞手臂:“那麼師姐會一直開心麼?”
因着雨後初晴的關係,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地上兩道長長的影子相互依偎着,宛如一幅最溫馨美好的畫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