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繡娘差遠了。
這是許銳鋒給白靈的評價,因爲她哪怕穿上普通人的衣服,可說出來的話還是飄在天上的,像是一箇中年人觀察小年輕那樣,總會在不知不覺間,覺着對方有些不靠譜。
可老許已經忘了,當他第一次聽繡娘說出紅黨的理想時,也覺着十分不靠譜。
就像這一次。
“你看。”
白靈指向了街邊的一個農民,他趕着馬車停在路邊,馬車上是鐵皮打造的箱子,而店小二一看見這種車立馬就衝了過去。
“趕緊躲開啊,別一會攪我們家生意在挨頓打。”
車伕也很不高興,回了一嘴:“你們家是開閻王殿的,門口待會兒都不讓?”
“還真讓你說着了,我們這兒真就是閻王殿!”店小二湊到馬車伕近前道:“鄉下來的吧?進城拉糞?知不知道這是哪?”
“聽好了,這兒叫瓦房店,我們樓上坐着喝茶的,是咱北滿的坐地炮,許爺!”
“你一個拉糞的敢停這兒?萬一薰着了許爺,還要不要命了?怎麼好賴話聽不出來呢?”
馬車伕一聽到最後一句,連反駁都不敢,伸手拽住繮繩後,輕輕拍了一下馬屁股,喝道:“駕。”
馬匹脖子下面銅鈴連響幾次後,馬車緩緩離開了。
白靈指着車伕:“憑你的眼力,能看出來剛纔那個車伕是什麼人麼?”
“泥腿子。”
許銳鋒都不用想,那車伕眼睛裡沒有煞氣,面對呵斥選擇忍讓沒有半分反抗意識,很明顯就是最普通的百姓,還是北滿城外的農民。
白靈再問:“那你覺着他是亭臺樓閣還是根基?”
這還用問?
老許有點不想回答。
“他們整天把腳插進泥裡,得趁着寒冬翻地,將肥料壓在地裡養地,再在春田繼續翻地,將養好的土地翻到表層,重新滋養底層,如此才能讓地變得有勁兒,就這麼一整年都在用辛勤的勞作供養普羅大衆……而換回來的卻是最少的錢,甚至有時候都留不下養家餬口的糧食,你告訴我,這算是地基還應該是亭臺樓閣?”
“這本該是被重視的一羣人,在國內基數極大,可面對的局面是什麼?是整個工業化開始後,村裡的年輕人紛紛充滿嚮往的走向大城市,寧願忍飢挨餓從頭再來的去成爲一名工人,也不願意守着土地耕種,甚至賺到點錢了還得回來顯,美其名曰衣錦還鄉;士農工商,這羣被捧了整個封建時代的行業莫名其妙的就沒落了,明明我們還需要他們,明明我們根本離不開他們……卻開始在不知不覺間看不起他們了。”
“這到底是根基還是亭臺樓閣?”
“有誰站出來爲他們說一句話麼?”
“日本子、蘇聯人、德國人、八國聯軍,所有外來種族只要入侵中原,最先倒黴的肯定是他們,可當今政府何曾重視過這羣人,你又何曾聽人說過誰因爲他們傾盡全力?”
白靈一本正經的看着老許:“時代變了。”
“變得我們開始放棄了觸手可得的根基,開始瘋狂追逐那些還在實驗中甚至沒有成熟的國家制度、工業進程、新興事物,這是不是你討厭任何新思想出現在你眼前的原因?是不是你看不起整個時代乃至整個現代化文明來臨時的暴躁與狂怒?”
“我承認,這個衝擊也許對思想守舊的普通人來說,太過強大,可你要知道,早晚有一天這些東西會在眨眼之間成爲與這羣人、與土地、與農作物一樣的根基,到時候,你還會覺着我所說的話是亭臺樓閣麼?”
“老許,我們也這麼憤怒過,可是我們找到原因了,因爲再不緊追,所有人都會被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所拋棄。我們不是在誇大其詞的追逐,而是在抵抗更強大的存在時,費盡全力的去適應人家的節奏,否則,就要遠遠的被甩下,並且再也沒有追上的可能了。”
這是許銳鋒第一次聽到關於整個時代的長篇大論,他對這番論述所產生的感悟還沒等出現,新一輪的衝擊又來了。
“自從和你接觸以來,我一直覺着……我們倆像是格格不入的兩種人,明明在同一個時空,卻好像生活在不同的時代,直到今天,我忽然明白了。”
“老許,你似乎從來都沒有熱愛過這個世界,你把自己鎖在了過去,僅僅爲了那裡有你曾經的輝煌。”
許銳鋒對‘愛’這個字好像天生抗拒,很那理解的重複一次:“熱愛?”
“對,熱愛。”
“你對這個世界不瞭解,也不想了解,你對這個國家只知其名,卻不知情發何處……”
許銳鋒連忙攔道:“你等會!”
“有點聽不明白了是麼?”白靈降低語速解釋道:“你知道自己是中國人,或許還知道一些歷史,但那些東西都存在於你的幻想中,並未親眼相見。偏偏現在的你緊抱着這些未曾見過的東西死不撒手,還以高處不勝寒的姿態看着所有新生代。”
“你知道藏在深山裡的溫泉麼?有沒有泡過?”
“你知道魚羣回來的時候,在河流中成千上萬的大馬哈魚經過,隨手可以撈一條出來的鮮嫩肥美麼?”
“有沒有在盛夏躺在草坪上任風吹拂,聽着鳥兒歌唱享受樹蔭下的花香?”
“我見過,我們曾經繞着這個國家走了兩萬多裡,知道最近才被派回東北,親眼見證了這個國家的一草一木,在深愛上這片土地的同時,也明白了和人家的差距。”
許銳鋒發現白靈和繡娘是兩個路子,繡娘把最大的世界觀直接砸進了他的腦海,讓他明白了一個框架,白靈卻是完全的細節填充,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讓你想到當時的場景。
“老許,你要沒有親自感受過這一切,又怎麼會真的愛上這個國家?”
許銳鋒看着她:“你說這些玩意兒,耽誤我和日本人不對付麼?”
“不耽誤。”白靈笑了:“抗日,是民族大義,無可更改也無需追敘……”
“可你也得知道這民族大義源自何處,這種愛國情緒因何激發,這樣才能證明我們還活着,且來過這個世界。”
我們還活着,且來過這個世界。
這句話一遍遍在許銳鋒腦海中重複,配合的畫面是他在河邊烤魚、在溫泉裡浸泡、在套地上叼着青草哼唱時,臉上落下了令人厭煩的蒲公英被揮手抹去。
此刻,他才發現自己的世界有了色彩,而在此之前,全部都是黑白的回憶。
老許彷彿站在了記憶的長河中央,就站在色彩與黑白的分界處,他回過頭,看見的是這十幾年來的殺戮,是奪命狂奔時的激盪。那一刻,他沒有時間去看身邊的美景,呼入口鼻的空氣只能用凜冽來形容絕不會用新鮮……還有吃喝,老百姓困苦時,他吃的肉,講究的是階級;老百姓能稍微生活的好一點了,他開始進入各大酒樓,得專門吃哪個廚子炒的菜,講究的是身份……
這並不是說那些東西不美味,是當那些東西擺上餐桌那一刻,就已經註定了一件事,這麼做是爲了滿足心,不是胃。當你的供給方向出了問題,又怎麼會產生愛?連愛都產生不了,又怎麼會產生熱愛?
沒有熱愛,就不是救國,是單純的抗日,是拼命!
爲什麼一定要和日本子抗爭到底?
爲了民族?爲了大義?
全對,這樣的話是個人就能說,但是,可不可以單純的只是爲了這片土地,可不可以單純的因爲熱愛着這裡?
如果讓那羣日本子打進來,溫泉就不是你想泡就能泡的了,如果這場仗出現了任何問題,那些大馬哈魚也許就會成爲其他國家的產物。這是大義與個人情感的問題麼?不是,是由較小的個人情感匯聚成河,最後歸流入海才形成的大義。
能不能單純的只爲了田裡的糧食抗日?
能不能只爲了山坡下的池塘抗日?
能不能就爲了一口氣,單純的看不慣這羣日本子踏上這片土地抗日?
都可以,沒人逼你,然而在沒人逼你的情況下,你依然要抗日,這就叫熱愛着這個國家,因爲你心裡堅信,這片土地只屬於自己和衆多國人,你是其中的一份子,你就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