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知遠也紅了眼,當時一時意氣用事離府出走,等到吃了苦頭才更能明白爹孃與妹妹的好,他後來有多拼命就有多惜命,就是爲的能活着一條命回來。
可是回來後物是人非,他最應該報答的人卻不在了,這時候他多傷心都沒有用,娘沒了就是沒了,他拼死拼活終於回來了,卻成了一個沒孃的人。
他也傷心的。
可他是哥哥,再怎麼多的傷心,他也不能拿出來說給她聽。
“你別哭了,都是哥哥不對,我跟爹道歉,我以後再不惹他傷心了,好不好?”蕭知遠小心翼翼地看着妹妹,紅着眼眶安慰她。
“嗯。”蕭玉珠想哭,卻拼命忍了眼淚。
今天是小年,她不應該哭的,不吉利。
蕭玉珠強忍住了眼淚,勉強朝他一笑,抽走了哥哥手裡的碗,又給他添了一碗熱的來,放到他手裡看着他的手,“快用,莫餓了肚子。”
“誒。”蕭知遠點點頭,不忍再看妹妹強作歡顏的臉,撇過頭去喝粥。
他轉過身去,看到妹夫站在堂門口看着他,手裡還握着一本書,看到他,妹夫朝他笑笑作了個揖,但看得出來,他並不是很高興。
隨後哄了長南起來,喂他用了點粥,一家人上了蕭知遠趕來的大馬車。
車上蕭知遠故意朝妹夫道,“怎麼地,不喜歡我一大早上你家來啊?”
今天是過小年,大舅子一大早進門就把他小妻子鬧哭了,他還沒說什麼,大舅子就先惡人告上狀了,狄禹祥搖搖頭,笑笑道,“沒有。”
說罷見大舅子還瞪他,狄禹祥只得偏過頭去,當沒看見。
“你別怪他,”蕭玉珠這時扯了扯夫君的衣袖,與他輕輕道,“哥哥好久沒見爹爹了,現下心裡怪慌然的。”
“我哪有慌然?”抱着長南的蕭知遠不服氣。
“是,你不慌,是長南慌,是不是,長南?長南要見外祖父了,心裡高興得很,但不知道怎麼說是不是?”蕭玉珠哄着在兄長懷裡東張西望的長南道。
狄長南精力旺,人又調皮愛玩耍,所以許多時候他是不聽管的,尤其午睡的時候往往都是鬧着不睡覺,但只要他娘柔了腔調與他說話,他不是直閉眼睛就是直點頭,聽到他娘又用這種口氣與他說話,剛睡醒的狄長南直點頭,聽不懂他孃的話也覺得他娘說得最對了……
“你看,長南跟哥哥一樣。”蕭玉珠微笑着看着蕭知遠。
蕭知遠被她說的話緩和了故意板着的臉,低頭去看長南,見長南睜着黑珍珠一樣的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蕭知遠輕聲問他,“長南見過外祖父沒有?”
狄長南看向他娘。
“見過的。”蕭玉珠點頭,“長南的小牀小木偶,都是外祖父送的。”
“長南知不知道叫外祖父?”
“知道的,長南,跟舅父說知道叫外祖父……”蕭玉珠耐心十足地看着長南,她教了他好幾天,長南聰慧,早兩天前就學會了。
“舅父,外祖父!”果然,聽他們說外祖父來外祖父去的長南很賞大人臉地叫了一聲外祖父,連舅父也順帶捎上了,逗得蕭知遠親了長南胖呼呼的小臉蛋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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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不見的父子相見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甚至沒有一人紅了眼眶,只是蕭元通一掃原本沉默寡言的臉,哪怕看到蕭知遠臉上的傷,他也只是愣了一愣,然後臉上一直都帶着笑,尤其在抱過長南,被長南叫了一聲外祖父後,他更是樂呵呵地笑着,連應一句簡單的“好”字都要先呵呵笑兩聲。
蕭知遠叫他爹,他笑着點頭,蕭玉珠讓他走路小心點,他呵呵笑着道“聽女兒的”,等到了車上,蕭知遠拿過妹妹備好的水,讓他喝點竹筒裡的溫水的時候,他捧着竹筒一小口一小口如飲神仙水一般鄭重至極地喝着,眼角眉梢全是笑。
他一直都在笑,卻笑得蕭知遠把頭低下,等馬車一動,蕭知遠就跪在了父親的膝頭,把頭埋在了他的膝蓋裡,無聲地痛哭。
蕭元通卻還是樂呵呵地,只是撫向兒子頭髮的手一直在抖,他嘴裡呵呵地笑,等過了好一會,他才結巴着笑着道,“回……回……回來了就好,爹孃和妹……妹妹都等着你回呢,大……大郎。”
只一句,讓蕭知遠泣不成聲,嘶啞着喉嚨叫了他一聲,“爹。”
“哎,我兒。”蕭元通這一次沒有結巴,痛痛快快地說了出來,只是手卻抖得更厲害了。
之後,他拉了大兒起來,拿出袖中陳舊潔淨的帕子,親手給大兒拭臉上的淚,就像大兒小時摔倒了號啕大哭後一樣,他拿出帕子來給他仔細地擦乾淨臉那般用心。
他不是好父親,沒能力給他們太多,這是他一直痛恨自己的,但上蒼還是有眼,他們比他強,他們比他過得好,他們好好活着,這於他來說,他差點就沒什麼了。
“爹還用着呢?”蕭知遠看着他手中的舊帕,不禁笑了。
那是妹妹四歲時候跟娘學的繡的第一條帕子,給了爹,爹自那以後就當寶貝一樣地放在衣袖裡,沒想着,十來年後,帕子雖泛了舊,但帕子還是那條帕子。
“嗯,用着呢。”蕭元通看着兒子臉上的傷疤,笑着點了頭,隨後他小聲地道,“你娘給我的,我也藏着,今天身上穿的衣裳就是你娘做的,還有你的一身,是你娘按你長大了的模樣做的,我給帶來了,等過年的時候,你就拿出來穿。”
蕭知遠本已止了淚,聽到這話,看着父親身上那素致大方但又泛着舊色的衣裳,又紅了眼眶。
這時他們後面的馬車裡,蕭玉珠靠在狄禹祥的肩上,看着在夫君懷裡玩着外祖父給的木馬的長南,長南玩着新玩具,偶爾擡頭看他娘一眼,咯咯笑兩聲,就又樂不可支地玩他的新木馬……
看他看得長了,蕭玉珠的臉就柔和了起來,嘴邊也有了笑。
狄禹祥低頭看娘倆兩人的時候,兩人正相互對視一笑,他不由也跟着笑了起來,小聲問妻子道,“不難過了?”
“不難過了,”蕭玉珠搖搖頭,擡頭看他,“等了好多年,終於等到爹爹看到哥哥了,這是高興事,我不難過。”
“嗯,以後會更好,你可以隨時都能看到岳父大人與大兄了,他們現在就在你身邊。”
“是呢。”蕭玉珠輕嘆着,有這麼一天就跟做夢一樣,她曾想過她總有一天是等得到兄長回來一家人團聚的,可真沒有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地來了。
而現在雖然她嫁出去了,可她還是能常常見到他們,這於她是何等的幸事?
所以,真沒有什麼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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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小年,他們先在狄家吃了頓團圓飯,隨後蕭元通帶了兒子女婿女兒和外生,去了市坊買了香燭紙線,回了他們在北處住的那處小宅,進門後,蕭元通把帶來的妻子靈位請上了供桌,帶着這些小的,給死去的妻子上了香,燒了紙錢。
“以後一家人就在一起了,你在那邊也開開心心的,等我見了大郎娶妻,替你抱上孫子,再等長南長大些,我就來陪你,你先莫着急啊,再等我幾年。”讓兒子,女婿女兒帶着長南給妻子上完香,等他們出去後,蕭元通拿出帕子給妻子輕拭靈位,說到這,他笑了笑,看着妻子靈位的眼裡滿含柔情,“我知道的,以後我也開開心心的,不惹你擔心。”
沒過幾天,就是除夕了,到這天蕭玉珠才確定,蕭老太君是到不了京都了,她聽她哥哥說老太君一行人在離京都不遠的地方耽擱了幾天,因那個地方在過年前的那幾天,往京裡來的那條山道上出了流匪出來打劫,當地官員派了官兵剿匪,封了幾天山把流匪打了個落花流水,等馬車可以過的時候,已是大年三十了,等蕭老太君進到京,怕是要到初一的下午了。
蕭玉珠奇怪這事出得蹊蹺,但剿流匪都出動了官兵,她還是有點不太敢想這事是兄長在其中作祟,等一家人在狄府這邊吃過年夜飯,守過夜,到了時辰點了炮仗,送走爹和兄長回家後,她躺在牀上想起此事,隨口問了身邊人一句,得了身邊夫君的點頭肯定後,她頓時瞪大了眼,道,“哥哥這太胡來了。”
狄禹祥笑着點了點頭,又道,“不過,連你都想不到他敢做此事,外人是外外想不到的,你就別擔心了。”
蕭玉珠還是無語得很,緩了一會道,“老太君想來生氣得很!”
“大兄要的怕就是她生氣罷?”狄禹祥失笑搖着頭道,“如若不是我多想,等府里老太君到了,大兄對付她的法子怕是更多。”
這個時候,大兄顯露在外的兇惡,真是惡得極好,惡得極妙,連他都忍不住有幾分讚歎。
蕭玉珠聽他口氣,像是極看好她兄長的作爲,她沒料他如此外顯,見他都隨了她兄長,她都呆了。
老太君也着實太會得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