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下,黃梨花雙手捧着、看着那張老舊到有些發黃的照片,眼神十分複雜。
其實她也有一張這樣的照片,同一個男人,同樣的年紀、同樣陽光乾淨的笑容,只不過還多了一個自己。
那大概,也是他們唯一一張合照了,雖然現在已經被自己丟在了不知道哪個幾年不見得會去翻一次的櫃子裡。
“媽,醬油好像沒有了,我去買醬油了,鍋裡你看着一下吧?”
“啊?”黃梨花慌張的收起照片,看着突然從廚房裡跑出來的兒子,故作從容道:“知道了,天色晚了,快去快回。”
“你怎麼了?臉色,怎麼有點不對勁?”黃燦奇怪的看了一眼母親,母子相依爲命十幾年,正如母親瞭解他一樣,他也對母親知道甚多,對於她的一些習慣的神情和動作更是瞭如指掌。
黃梨花此時正面對着他,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這可不像是她平常的習慣,因爲一般她說話的時候都是手頭上有事,這養成了習慣,所以她在說話的時候眼神常常是遊離而偏斜地,而此時卻反倒像是要隱瞞什麼不想讓自己知道的心虛,只能刻意盯着自己,看自己的反應。
黃梨花也知道可能瞞不過兒子,甚至她知道這照片出現在這裡,只有一個原因,那個人之前來過了。
對於這件事情就算是黃燦也模糊的知道一點兒他們的默契,三人有一種微妙的平衡在裡面,誰都不願意輕易打破,自然也不會說出來。
所以在黃梨花很明顯地敷衍着搖頭,說道:“沒什麼,突然有點困了而已,但是我還要等你的晚飯啊……”
之後,黃燦只是詫異的看了一眼母親,就沒有再追問了。
“好啦!我已經放小火了,你稍微注意到一下就行了,我先去買瓶醬油回來——很快的!”
黃梨花點點頭,看着兒子轉身匆匆離開,才幽幽嘆了口氣。
兒子這樣平常都能夠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日子,大概只有這一年多的時間了,後面他要去上大學,之後要找工作,還要組建自己的家庭,會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距離,大概也會越來越遠吧?
黃梨花倒也不是多愁善感,她想的其實是很現實的東西,沒有父母能夠陪着自己孩子一輩子,那麼她是不是也該開始想想自己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呢?
此時剛出門的黃燦可沒想那麼多,對現在的他而言,大學都感覺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很多學生真正到高考前、那個“100天”或者是“80天”的倒計時出現,纔會真正產生一種莫名的緊迫感,黃燦當然不至於那樣,但他現在才高二上學期,纔剛剛開始分班階段沒多久呢——理所當然他選的是理科。
而此時他想的最多的,當然是買一瓶醬油這當前之事。
他走出院子拉開大門之後,就決定乾脆到另外一邊的小超市去買,不然的話上次在那個小賣部裡買到的很像是假貨,湊合着吃完,他吸取經驗可再也不想去上當了。
從家裡走出來這一條路,再過來還有一個很狹窄的小巷,這一段剛好沒有燈光,很暗,如果不是黃燦打小從這過路面都很熟,以及這段路程比較短,他肯定會放慢速度小心翼翼走過去,或者乾脆不走這裡。
以正常速度穿過小巷之後,黃燦終於走上了大路,往左轉再走大概兩三百米就能到了,他想着乾脆跑着去節省時間,繞過巷口的那輛車,還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這一看,卻再也移不開目光了。
倒不是他對這車有什麼覬覦,就他的家庭情況,對車這些東西從來不去在意,只是看着這車型,總莫名覺得熟悉,爲此他特意跑去看了一下牌照,如果說外形相似的車有很多,那這時候車牌就是辨別車輛的最佳手段了。
“還真是……他不是已經離開了麼?”黃燦心裡嘀咕着,越是確認心裡反而越發疑惑,因爲這據他所知正是那王生的車——哪怕是到現在,哪怕是在心裡,他對於王生,也始終叫不出口那兩個字,短短兩個字對別人或許很平常,但對他卻有着不一樣的意義,他甚至寧願在這樣叫母親,只要能夠讓她多高興些。
王生雖然是個明星,私底下似乎還有一些投資,錢肯定少不了的,但他平常就比較低調,也不講究豪車什麼的,而來這裡找他們更是隱秘之事,所以開的也不是平常用的車,而且更得要低調,所以這幾乎可以說是“專車”了。
黃燦一時都忘了買醬油的事情,開始好奇地四處看着,或許對方只是在哪裡逗留了一下,還是說……在少年的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會懷着一些“破鏡重圓”、“重歸於好”之類的劇情,哪怕從母親的態度裡知道這很不現實,所以他不由得想到,會不會那傢伙暗中正偷偷在觀察着母親,所以纔會留下來,而現在說不定藏在什麼地方呢?
雖然這大路上一路都有路燈,但有的年久失修壞了,大部分也只是透着昏黃的光線,很難將周圍都照得清楚。
黃燦來回看了幾遍,也只能隱隱約約看到右側一盞已經滅了的路燈旁,似乎有一道凸起的影子,像是有一個人正趴在那裡。
他又是疑惑又是好奇的走過去,也是出來的匆忙忘了帶手機,不然他早就直接打電話了。
越是走近,他越是確定這的確像是一個趴伏在地上的人,一動不動地,肯定也不是在搞什麼行爲藝術,大概是出了什麼意外了。
黃燦這時候還沒有想太多,甚至還沒有將這個身影與王生聯繫起來,畢竟平常的王生看着很高大,而這趴着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蜷縮着的緣故,看上去可小多了。
不過就算這一片剛好沒有路燈亮着,但這個晚上畢竟也不是很黑的夜晚,還是有星光照耀的,黃燦的視力也一直保持得很好,所以在接近的過程中,就很快就發現這人身上的衣物也有些眼熟,於是他很快就變走爲跑,等到了那人身旁就努力將他身體翻過來,精神便是一震。
“王……你怎麼了?”黃燦一下子就認出了這是王生,尤其是方纔將他翻身的時候,可是費了好一番勁,因爲太沉了。
此時滿腹疑惑都只能暫時放在一邊,拍打了一下對方毫無反應,但卻讓他覺得,這身體……好涼啊。
另一隻抵在王生背上的手這時候也有溼潤粘稠的觸感,他頓時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顫抖着將這隻手伸出食指慢慢地探到了王生的鼻翼。
死了?
死了!
怎麼會死了?
黃燦感覺大腦一瞬間一片空白,就算是一個普通人死在自己面前,也不可能無動於衷,更莫說王生與他之間的複雜關係。
他把另一隻手也縮了回來,王生的身體滑落在地也沒注意到,看着手上那有些深色的部分,他嚥了口唾沫,知道這絕對不會是水。
“來人,快來人啊!”就這樣呆呆的坐了好一會兒,黃燦纔像是重新有了思考的能力,一邊開始着急忙慌的大喊大叫起來,一邊站起來拖動着王生的身體,想把他拉回車裡,但王生人高馬大,而他相比之下瘦弱許多,力量也差得多了,再加上現在心煩意亂,更加使不上力的感覺,最後只能放棄。
也不知道今晚的村子不知道爲什麼,好像特別靜謐,這樣一具屍體趴在這裡老半天沒人發現不說,現在黃燦叫了半天也沒有得到半點兒迴應。
“喂,喂,你醒醒啊,你開玩笑的吧,你別這樣啊……”黃燦使勁搖着王生的身體,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眼眶裡已經溢滿了淚水,“你肯定是想要看我哭吧,我哭了,我已經哭了,你醒過來啊,快叫我混賬啊,你這個老混球!”
可是他得不到迴應,再也得不到,永遠也得不到。
王生只是閉着眼睛,一動也不再動,他的身體更是在慢慢變得冰涼,背上、地上的血跡甚至都在逐漸乾涸。
“來人啊、快來人啊……”
這一刻,黃燦感覺到,自己似乎真的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
王生悠悠醒轉過來,他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十分漫長的夢,醒來之後只感覺頭昏腦脹,身體好像也不屬於自己了。
他的意識清醒的很快,但是努力了很久,腦神經纔算是與肉身取得了聯繫一樣,能夠稍微操控一點兒,他首先做的便是睜開眼睛,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驚慌的面孔——哦不對,不能說從未見過,至少曾經看到過一次,那一次是那隻黃狗作死差點被淹死的時候,少年在河邊驚慌失措的呼救,也是那一次救狗,讓他們的關係有了一點點的進展,讓他對自己的態度稍微消融。
但這一次顯然不是因爲狗,看起來倒好像是因爲自己?
王生腦中剛浮現這個念頭,就被自己掐斷了——怎麼可能?
可是隨即卻發現,沒什麼不可能,因爲他正在拍自己的臉,可隨即又感到疑惑,咦,爲什麼他拍我的臉我卻沒感覺?
他漸漸開始察覺到,情況有些不對勁了,有哪裡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反正這一次清醒就很莫名其妙。
“快醒過來啊,醒過來……”
我不是已經醒了麼?
“你這個老混球,老壞蛋,你回答我一聲啊!”
“啊……”回答了一聲,不過好像沒聽到?
還有,他爲什麼哭得這麼傷心,故意逗自己玩?不太像啊,王生想着,下意識伸出手去想要幫少年抹淚。
心裡的觸動其實遠比身體上更多,因爲他從來沒見過對方這個樣子,哪怕是那次救狗的時候都沒有,只是急,卻沒有哭,而他給自己的一貫印象,也是那麼的淡漠、平靜,好像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足以讓他爲之動容,至少自己不行。
可現在是怎……麼了?
“咦?”王生將手來來回回的在少年腦袋的地方掏來掏去,剛開始還覺得有些好笑、有些好玩,可漸漸的就笑不出來了,之前被忘記、或者說被忽略的記憶片段,重新開始侵佔他的腦海,讓他腦袋一陣劇痛。
雙手抱頭蜷縮了好一陣,這陣痛才緩過去,他已經坐了起來,再回頭看着黃燦,再看着黃燦懷裡的“自己”,已經沒有絲毫的驚訝了。
他死了……
“我死了……”他呢喃了幾遍,好像在告訴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可他的神情卻是猶疑而痛苦。
“黃燦、黃燦……”想要去觸摸兒子,即便是生前,他也沒有抱過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現在他敢了,卻已經不能了。
“誒,怎麼回事兒啊?”這時候,終於有第一個路人經過,並發現了這裡的情況,因爲認出黃燦的緣故,還快步跑了過來。
而這個大嬸就像是一個標誌,其後聚集起來的人越來越多,將這裡圍成了一個圈,在他們的招呼下,也很快叫來了警察,至於救護車——已經確認死亡,沒有必要了。
王生就站在人羣中,但他此刻就是個局外人——不,局外鬼,他看着那些警察在詢問、記錄,看着法醫收拾自己的屍體,看着兒子黃燦失了魂兒一樣,一直呆呆的坐在那裡,當然也看見了她。
說起來,這麼些年他還真沒有再見過她,兩個人都瑾守着那份彼此都能夠接受的默契,這一次重逢卻讓王生感覺分外奇妙。
她正抱着兒子,安撫着他,面無表情,至少他根本看不出來,她到底是什麼情緒、什麼態度,或許有些唏噓,但那也更像是對一個生命流逝的惋惜吧?
人,身死而道消,既然他已經死了,那麼身份自然也沒什麼隱秘了,周圍的人有人認出來了,便一傳十十傳百,一下子就傳遍了,於是她和兒子的組合,就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一個異類。
八卦是人都會有的心理,而當前這種情況,但凡有點兒想象力的人,都不免想得到某個方向去,這也不期然正中事實。
王生木着一張臉,看着自己眼前的世間百態,好像死的不是自己,他們議論的也都是別人一樣。
不覺地,他想起了曾經的一位師兄教給自己的歪理:“人做了壞事啊,不一定會害怕,但要是做了壞事讓別人知道了,他就一定會怕……”
那麼自己,該怕,還是不該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