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王景範的震懾作用,各縣縣令縣丞積極調配役員都是壯年男子,並且爲了補償蔡州這裡治河空缺,京西路轉運使沈立還加派一個指揮八百河清兵前來助陣——河清兵原本都是治理黃河和汴河這種緊要地段,可謂是專門用來治水的一支部隊,屬於廂軍的序列。
沈立調來河清兵對蔡州汝水水利工程十分寶貴,河清兵可以說是廂軍中最爲特殊的部隊,其主要職能便是鞏固堤防、在汛期之時搶險救災乃至堵口。與這些河清兵相比,參與蔡州汝水的那些民伕役夫雖是精壯但也只能稱得上是烏合之衆——八百河清兵一天所能完成的工作量是普通民伕役夫兩三天都未必能做完的,更有一些非常專業的水利設施只能交給河清兵去完成。
除河清兵之外,更有廂軍中的壯城兵,雖不及河清兵修築水利工程如此專業嫺熟,但勝在人數衆多且又是蔡州本地可以調動——這些壯城兵其實原本與河清兵差不多,都是專司一職,河清兵是專注水利,而壯城兵則是用來專門修築城牆的。原本壯城兵在河北諸路、陝西諸路比較多,後來也因爲各地一些交通軍事要害地區也開始修建城垣,蔡州治汝陽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是以也有壯城兵所駐紮修繕城垣。
雖說壯城兵與河清兵都同屬於廂軍不同的軍種,不過河清兵挪作他用的時候很少,而壯城兵卻經常被用於治河、運糧等其他雜役,甚至河北陝西的壯城兵在經過校閱之後,可以代替禁軍守城。王景範在蔡州赴任之後,其中財政中相當大一部分支出都是要爲各種名目的廂軍供養,這些廂軍中有壯城兵這樣單純的消耗,也有一些工坊中從事生產的廂軍。這一次治理汝水王景範便讓所有的壯城兵大約兩千多人都來參加治河工程,這也是治河工程中最爲中堅的力量——民伕役民能力是最爲低下的,只能給他們最基本的工作;而河清兵專門從事水利工程,技術能力最好承擔那些難度最高的工作;壯城兵則前兩者兼有之,他們可以完整的從頭到尾的從事汝水工程。
王景範在開啓汝水水利工程之前用盡手段在蔡州官吏心中樹立了威信,才使得整個工程在開啓之時便能夠全力投入兩三萬人去按照當初的設計來整修汝水水利工程。畢竟已是九月末,真正適合開工的日子並不長,最多也就一個半月,到時到了冬季封凍也就沒法施工了,只能等到來年三四月纔可以。
雖然水利工程整體都比較順利,但是也有一些額外的事情出現造成了一些麻煩——當地一些豪門大戶知道這淤灌一旦成功,淤田產量極高,又會讓蔡州的土地價格下跌,這是他們極爲不願意看到的,是以要麼想辦法侵佔淤灌田地,要麼藉口阻礙興修水利工程。
對於這些意外事件王景範早就有所料想,鐵腕之下帶兵剷平了三四家當地豪族,將其投入大牢,一時間蔡州牢房人滿爲患。此事就算知州孫瑜也有預備,但卻沒想到王景範居然以如此激烈手段,在地方豪族剛剛出手阻撓之時,王景範連退讓都沒有考慮直接用強當做叛亂鎮壓。
這一手震懾力極大,原本蠢蠢欲動的其他豪族在敢帶頭的幾家被投入大牢之後,便立刻熄了與之對抗的念頭——王景範的處理方法是按照叛亂的方式,這種事情除非這些豪族有着絕大的背景,否則完全是地方官員嘴巴上的問題。
孫瑜剛任蔡州知州那年地方無知百姓爲妖道所惑聚集拜神,結果京師裡面來人派兵說蔡州有叛亂,也幸好是孫瑜非常剛正將此事解釋清楚,否則這蔡州又是平白遭受一場血光之災。王景範也正是受此啓發,只要有地方豪族跳出來阻礙治河,那他就毫不猶豫的將其投入大牢按照叛亂的罪名來處置,至於罪狀問題他根本不用擔心——三木之下但求速死,什麼口供還要不來?
不是王景範心狠,只是這治河問題重大,又是自己步入官場所做的第一件重大事情,能否辦成對於京師那些大佬對自己的看法非常重要,是以王景範不會太過迂腐的在乎什麼清正嚴明,且知州孫瑜在知曉之後也無甚抱怨,便可以看得出來孫瑜在這件事上的想法與自己一般無二。
原本王景範還以爲自己在工程開始後免不了要日夜奔波在工地,開始的幾天也確實如此,不過後來才發現自己留在工地上也是多餘——治水工程一切都是調度進退有據,加之八百河清兵前來相助使得原本預計的工期大爲縮短,除了早先懲治地方豪族還需要他出面之外,日後的事情幾乎盧紹冉一人總攬全局與當地縣衙商議便可以全部做主完成。
“前些日子在下與盧子明在上蔡一會,論及治河工程進度之時,盧子明亦是言之鑿鑿這工程必可按時完成,甚至在冬雪封凍之前要是緊着趕趕,興許明年到夏初之時只需放水淤灌即可……”王景範笑着對孫瑜說道。
王景範見盧紹冉將工程打理的井井有條,自己在那裡呆着也是呆着便回到汝陽。其實他回汝陽最重要的原因並非是治河工程有序進展,而是因爲妻子韓慕雪已經於昨日便從京師開封啓程趕往汝陽與自己團聚。自從婚後等待授官赴任的那段日子之外,王景範便與韓慕雪一直分別只靠書信聯繫知曉對方的情況,也許正是因爲這樣,在一收到韓慕雪啓程赴汝陽與自己相會的消息之後,他便立刻將工地上的事情拋到一邊,回到汝陽之後更是將自己的居所派人打掃了一通。
孫瑜點頭說道:“磨刀不誤砍柴工,見覆先前籌劃有方,此時方纔見得奇效,若是人人都是如此,那各地的水利興修也就無甚煩事了……”
“大人過獎了,以在下所得此次治水無非是‘治人’,若是蔡州上下官吏齊心,則難事亦可成。當初盧子明所言‘有錢無人’和‘有人無錢’之舉,在下卻不以爲然,這‘有錢無人’多半也是成不了事的,倒是‘有人無錢’絕大多數都可將事情辦好,可見‘治事’之要首在‘治人’!”
“治事之要首在治人!好!”孫瑜笑着說道:“同爲治水,常州那邊的情況可就沒有我們這裡那麼樂觀了,那邊剛開始治水工程便遇到了大麻煩,現在常州各縣都嚷着要停工呢!”
蔡州和常州同時都有非常大的水利工程開啓,孫瑜多少也對常州的事情更爲關心一些,只是最近收到的消息似乎常州那邊上下不和,底下的縣衙派出的都是老弱病殘去修治水利,這樣的人哪裡能夠承擔起如此重任?負責規劃的人管不了縣衙,王安石親自出馬這些縣吏又是油滑不留手,王安石豈是他們的對手?三拖兩拖這常州水利的事情幾乎算是散了架,加上冬季將至,常州那邊雖不會如蔡州一入冬便要停工,但也有冬雨之類的陰霾天氣,河工最怕的便是這樣的天氣,一旦發生羣體生病之類的事情,想不停工都不行。
王景範對於常州的事情自然是極爲重視的,只是這段時間他忙於自己這邊的治水之事,根本無暇也沒有這個渠道得到更多更及時有關常州的事情進展。在他看來王安石能夠頂住壓力開啓常州治水工程已是極爲不易,現在聽孫瑜這麼一說,看來王安石是被手底下的那些縣衙官吏給糊弄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是弄得王安石上下不得,這底下的官吏若是不能收拾妥帖,在緊要關頭掉鏈子任你是知州也要被弄得灰頭土臉。
“常州治水的奏章在下也曾看過,想來那邊亦是有盧子明那樣的治水高手在背後指點,不過看那奏章的篇幅和氣度,似乎是想要畢其功於一役,這是在下所難贊同的……”王景範搖頭說道:“即便蔡州這裡是將治水分成兩部,先治汝水後治鴻河水,但這汝水也沒想着一次治理乾淨,而是留下一些工程等待更加寬鬆之時再行治理,這治水之事非是一朝一夕所能成事,必會拖延甚久,在下打算用這三年的任期打下一個基礎,日後的事情只需要修修補補即可……”
孫瑜捋着鬍鬚笑着說道:“某家記得數月之前見覆纔剛剛至蔡州赴任,蔡州官場無不輕視見覆年少謂曰‘毛娃子’,就是某家也覺得見覆實在是有些太過年輕,而朝廷自太祖太宗朝之後這取士也多有向唐代看齊的意思。相處之後某家才尚覺見覆老成言重,實乃天授……”
“大人過獎了,能夠與大人同地爲官,實乃見覆之幸!大人剛正嚴明才學淵博,在下亦是受益匪淺!”
孫瑜也許混官場並非是一個合格的官員,但是他卻繼承了其父孫爽的儒者氣度,對於這樣的人王景範還是非常敬重的。況且與孫瑜相處,在學問上也確實是受益匪淺,連帶狄惠兄弟和於文傳等四人都是大有長進,畢竟論起教書育人孫瑜比王景範更爲適合。
孫瑜擺擺手說道:“見覆不用過謙,只需看看那常州目前的局面當知某家的顧慮,須知這蔡州治水已是停在紙面上長達十年之久,某家剛任這蔡州知州之時便有心做成此事,可惜某家空有心力不足……開封府轄下十八縣、二十四鎮,縣都是赤、畿大縣,提點開封府界諸縣公事不敢說稱得上是位高權重,但一般人是不可能擔當的,這個提點公事對於王介甫來說應該是朝廷的一種着意提拔,也就是歐陽公‘兼有時用之材’了……”
對於王安石的評價王景範並不好說,此人功過評說就算在千年之後亦是衆說紛紜,況且朝中現在對王安石頗爲推崇的人很多,呂公著、歐陽修,就連自己岳丈的三哥韓絳亦是非常看重,只是從常州的事情上來看,恐怕是有些太過了。
“治水非一朝一夕之事,一下子要開十四條古河道,這確實是工程浩大。且常州水利與蔡州不同,重河運、防洪是要務,而蔡州治汝水雖也是防洪爲重,但有淤田之利卻是河運所不能比的。百姓只會看到眼前之利,河運對百姓來說並非是立竿見影之效,而淤田在開工之時也是如此,但一旦完工水土大辟百姓可以很快看到其中的好處,今後治理汝水還是以淤灌爲主,就算官府不淤灌,到時嚐到甜頭的百姓亦會聯名請官府代爲淤灌……”王景範笑着說道。
孫瑜笑着說道:“這確實是一樁美事,見覆好深的算計……”
“王介甫雖有宏願一下子便治好常州水患,但做法卻實爲不可取。暫且不說將如此大的工程先分成數份慢慢的分年完成,就是剛剛赴任對於底下各縣的官吏和本地豪族都不瞭解,以知州官位來推行此事,這便是最大的失誤,若是天下事都以官銜誰大誰小便可以成事的話,那天下也就沒有什麼紛爭了……”
孫瑜笑着說道:“王介甫自有他的煩惱,我們這邊做好自己的事情便罷了……見覆已至蔡州半年多,玉汝兄前些日子來信說不多日你們夫婦二人便可團聚了,見覆正可得閒好好整理一下府邸以迎夫人……”
“讓大人見笑了,在下也確有此意,這治水工程若無突發事件已成定局,正好閒下來辦些其他事……”王景範笑着說道。
與當初王景範來蔡州赴任不同,韓慕雪一行人是乘船直接從京師開封出發經蔡河入商水,在郾城取道汝水順流直下便可入蔡州。這樣也可省去水陸轉折的苦惱,乘坐的也是租來的大船也不用與外人接觸,更安全也更舒適,更有宋端請了假隨行護送足以保證韓慕雪一行人的安全。
三四日之後,王景範在汝陽碼頭看到了韓慕雪一行人的舟駕,船上除了宋端等五六個護衛之外,其餘二三十人都是韓慕雪帶來的僕從。王景範在船頭看着那一行走下來的僕從也是目瞪口呆,不過一想自己的宅子裡面只有五六個僕從專門用來維持宅子的整潔,畢竟幾個大男人住在裡面也沒有這麼麻煩。只是韓慕雪一來,王景範只得將旁邊的宅子也給租了下來,俞樾他們便搬了過去,正好韓慕雪帶來這麼多僕從他也不用爲此煩惱了。
“螓首蛾眉,巧笑靚兮,美目盼兮……”分離的這好幾月王景範一直通過信件與韓慕雪聯繫,累積下來滿腔的思念在見到本人的時候卻不知道該如何說去好,千言萬語到最後王景範只能說以詩經中的一語來形容身邊的韓慕雪。
韓慕雪如同天鵝一般的脖頸立刻紅了起來,低聲說道:“夫君,旁邊還有人看着呢……”
王景範朝四周掃了一眼笑着說道:“夫人還請上車,咱們回家!”說完便扶着她上車。
“夫人,岳母他們還好吧?”想到原本七月就接韓慕雪來蔡州團聚,結果因爲韓慕雪的姥爺程琳病逝,結果便耽誤下來。程琳死後朝廷贈其中書令,諡號文簡,大宋的中書令遠沒有漢時中書令權勢那麼大,但中書令在太師之上,只爲親王、使相的兼管沒有漢時的權力,只能算是一種榮譽,程琳死後也算是備極哀榮。
韓慕雪臉上浮現淡淡的哀容說道:“姥爺去世後孃親也是即可趕往陳州,姥爺生前與歐陽內翰交好深久,姥爺過世後歐陽內翰撰文追念……”
王景範聽後點點頭,這都是老一輩人的官場交情,程琳、歐陽修與韓億都是有姻親關係的,程琳的女兒嫁於韓縝爲妻,韓億的孫子韓宗彥便是歐陽修的長女婿,這種複雜的姻親關係也是大宋官場上一種極爲龐大的力量,至少王景範對此已是有所認知。
王景範輕輕的拍拍妻子的肩膀以示安慰,韓慕雪問道:“來時父親大人曾言及夫君在蔡州治水,路上也曾見有治河河工開鑿溝渠,現在相公定是煩勞吧?”
“該做的事情早就做完了,剩下來的就是爲夫坐收成果之時了。爲夫又不會治水,工地上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自有管事之人監管……”王景範笑着答道。
“最近常是聽及父親與三伯他們談論治水之事,言語之中對夫君頗爲推崇,連五伯父這等從不輕易開口夸人都對夫君讚不絕口……”韓慕雪有些興奮的說道。
王景範知道夫人口中的“五伯父”便是韓縝的五哥韓維,韓億八子中韓維以父萌爲官,韓億死後韓維便閉門不仕,前兩年才由歐陽修推薦知太常禮院——韓維固然是有才幹,但歐陽修若是不聞其名也不會平白推薦他,這就是姻親縱橫聯合的力量體現。
“這官場上的事情即便如治河這等善舉多少也是要得罪人的,若是蔡州官吏一清如水秉公辦事,若是這蔡州當地豪族能夠識大體退讓一些,爲夫這一州通判也就容易多了。今日治水如此順妥,也是數月以來爲夫整頓的成效,現在州衙大牢中尚且還關押着那些爲一己之私阻礙治水的豪門大戶,其實他們若是能夠坐下來好言與爲夫相商,這淤灌至少有一千五百餘頃,調配分他們一些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偏偏這些人貪心不足,那爲夫當起這兇人也就無所顧忌了!”
王景範在蔡州治水所行手段,就算官面上沒有什麼彈章出現,但底下流行的各種說法還是有的。尤其是最近這種以叛亂之名將數戶大族連根拔起的舉動,更是讓人震駭,只是蔡州知通乃至各縣官吏衆口一詞,此事也算是就此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