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沒有讓王景範等多久,晚間韓縝便將王景範招到家中通告了後宮周氏身懷有孕的消息,雖是有些意外但這對他而言是件好事,至少在周氏產子之前關於選立皇太子一事的爭論可以消停一下了,無論是皇帝還是大臣都可以趁這幾個月喘口氣將‘精’力轉移到國家大事上來。
轉天富弼在崇文院接見了王景範,這並非是王景範第一次見富弼,在他應詔回京之後沒過幾天便先後拜訪過當朝的幾位大臣,而富弼自然是其中必須要拜訪的。王景範入館閣爲職自然按照規矩有一場宴飲,館閣官員人人有份,宴會上也少不得詩詞酬唱,不過這也都是應景之作,在得到韓絳的面授機宜之下,他對此也是略作準備好在沒有在宴會上出醜——能夠就任館職的官員絕非僥倖,入館閣猶如步入升官終南捷徑,無論是有無出身皆是一時文學之選,經史子集、道德文章樣樣都是館閣之人擅長之處,以往文人集會‘淫’詩作詞難有幾首可堪入目的,而在館閣之中的宴飲就算是應景之作也是外界文人集會所能夠想象的,不事先做些準備就王景範的水平萬難過關。
宴飲之後也就標誌着王景範的館閣生涯正式開始,不過作爲丁酉科進士第一又是就任地方官考課成績皆爲優等而被皇帝擢升上來的官員,王景範的館職只是貼職先前任命的翰林‘侍’讀纔是他的本職工作——爲皇帝顧問經史,‘侍’讀《文選》及詞賦等,這也就避免讓他被館閣中繁重的文字工作所糾纏。王景範的官職任命使得他與宋敏求一心編書治學有着極大的不同,畢竟如宋敏求那般純正的學者在館閣中的還是非常少,絕大部分的館職官員只是以此爲進身階梯而已。
館職官員雖然清貴無比,不過在館閣之中亦要承擔繁重的校勘任務,早出晚歸的辛勞使得很多奇書只是匆匆瀏覽並不能深久。要命的是這種工作多半都是由校理之下的準館職官員來完成,只有校理之上這種情況纔會有所改觀,王景範就算不是翰林‘侍’讀也遠比宋敏求的工作要輕鬆的多。如正館職官員纔會如同外人那般想象一樣,熟悉典章制度歷史源流,從而開拓視野,閒暇無事之時隨分讀書,鑑賞館閣之中所藏書畫,把玩器物以資學養,樂史、王禹偁在館閣中都是直館之職,纔會有如此豐厚的著作,至於如宋敏求這般樂在其中的低級館職,十幾年下來也不過是在本職工作之外編著《續唐錄》百卷。
“見覆‘玉’以《藝文志》內所有書廣求兼本,令在館供職官重複校正,此事雖是規模浩大,但若事成則利於子孫,某家當面呈陛下之時多與緩言,只是須知此事亦是難行,非短時間內所能及……”富弼端坐正首,在看過王景範呈送的條陳之後,斯條慢理的說道。
王景範叉手說道:“下官竊以爲戰國以後及於兩漢皆是古書,文義簡奧多有脫誤,需要諸本參訂。下官尚在求學之時便以有此設想,然古書真本難求,民間既有藏之亦是不肯輕易示人,下官於崇文院內走動一番之後,館閣藏書浩如煙海,若只是以《前漢書?藝文志》所有書以朝廷之力於京師及下諸路藏書之家,借本謄寫送官。俟其已‘精’,以次方及魏、晉,次及齊、宋以下,至唐則分爲數等,取其甚者加校正,三館皆置之,庶幾秘府文集得以完善……下官以愚陋而添置儒館,謹以職事而言之,無補大猷甚爲汗顏……”
富弼聽後笑着說道:“見覆有心了!某家久聞見覆著《大學》、《中庸》章句新解,亦曾觀閱獲益良多……”
“相公謬讚了!下官少嘗有志於經,然步入仕途以來吏事廢學,未能成就其志。‘門’g陛下、相公論薦置之書府,下官竊自慶幸居文字之職別無吏責,若相公准許以嘗下官所學《禮》、《書》、《‘春’秋》,發明大義取古人之所未到者篡而爲書,一二年間三經之中必有一者成焉……”王景範看着富弼嘆了口氣說道。
“既然如此,見覆可將此寫成詳細條陳,可送至中書……”富弼見王景範對於校勘古書以是下定決心,況且這條建議本身就有很大的價值,遂在這裡點頭應下,只要王景範的奏疏一上他這邊就會開始運作通過施行。
《藝文志》乃《漢書》十志之一,當年班固爲紀西漢一代藏書之盛,根據《七略》改編而成,共收書三十八種,近六百家,一萬三千餘卷。顯而易見《藝文志》幾近將文典‘精’華一網打盡,若是能夠完成那其功勳不下太宗、真宗兩朝編寫四大書,甚至尤有過之——校勘《藝文志》所載羣書工程浩大,肯定是不可能全部完成的,況且書籍普及是隋唐纔開始的,如班固所處西漢尚處在竹簡帛書記錄,再加上經歷歷代戰‘亂’兵火,在記錄書籍內容上的脫簡錯誤還不算什麼,最可怕的是一些書早就絕跡失傳了。
即便此次校勘《藝文志》所載書籍註定不可能已盡全功,但經過此次校勘的書籍憑藉着大宋發達的印書銷售系統,可以想象今後凡提起某書必以崇文院校勘之後所發行的版本爲尊。而校勘羣書的同時,以崇文院三館秘閣的實力,必將會出現一段館職官員著作出書的高‘潮’——館職官員磨勘升遷也是需要有著作數量的要求,而其中一些經典著作的流傳勢必會讓某些幸運兒留名青史。
事實上王景範在得知自己回京入館閣之時,便心中存下一個念想——父親生前曾言後世千年之中集大成的類書登峰造極者無非是《永樂大典》和《四庫全書》,不過前者毀於戰火不得存,後者則是因爲滿清異族統治刪刪改改不得信。後世宋本書如此視若瑰寶,除了刊刻‘精’美之外就在於其真,《四庫全書》成書之時尚不覺得宋本有何等珍貴,但隨着《四庫全書》流傳日廣人們對比宋版之後才發現刪改的已經是面目全非,而後這宋本書就更加彌足珍貴了。
其實大宋也有自己的類書,太宗、真宗朝所編寫的《太平御覽》和《冊府元龜》便是類書,唐代亦有《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存世,更早可追溯到魏文帝的《類聚》。王景範不知道被父親極爲稱道的《永樂大典》是何氣象,不過此書在父親那時已經幾近絕滅,剩餘數百冊更不是他所能接觸到的,只是從其單憑名氣便比那全本《四庫全書》還要勝過一籌便可窺一斑。
王景範是沒有這個能力去編寫類書的,這種工作只有憑藉皇家的能力來辦,況且大宋已經有《太平御覽》和《冊府元龜》在前,編寫大型類書的可能‘性’並不是很高,而這種書一旦開始編寫,那耗時絕非兩三年便可以完成的,此種文學榮耀對於王景範而言實在是‘激’肋他亦不屑爲之。不過他倒是有心在自己掌權之後推動大型類書的編寫,現在只是推動朝廷在民間四處訪書——一些孤本、秘本、手抄本、禁燬本、保留本這些極爲難得的書籍根本不是一次朝廷下詔訪書便可以蒐羅齊全的,必須長期的蒐集才能最大限度的收集起來。
大宋帝國走到現在正處在難得的太平時期,而當今皇帝亦是好文之主崇儒稽古,從編校館閣圖集十分頻繁便可以看得出來。王景範初入館閣雖是有翰林‘侍’讀這樣的特殊地位的職位,對於朝政既不可遠離亦不可太近,想來想去建議館閣校勘經典書籍纔是最好的出路——在這館閣之中人文薈萃,若是一味平淡無奇時間長了便就泯然衆人,王景範可沒有興趣像宋敏求那樣一入館閣十幾載。
在與富弼的‘交’談中,王景範也看得出來富弼眼中那一抹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的疲憊,這個曾經舌戰契丹的朝廷元老眼下也被周氏肚子裡的那個孩子給搞‘門’g了。在董氏生了個皇‘女’之後,衆多大臣雖然被皇帝收拾了一通,但依舊摩拳擦掌想要與皇帝再來一場‘肉’搏,一鼓作氣將皇太子的事情敲定下來,但此時周氏懷孕的消息被證實之後,對這些大臣而言簡直就是當頭一‘棒’。
不過王景範並沒有傻得自己去撞這個槍口,在周氏沒有將孩子生下來之前,任誰去提皇太子這檔子事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甚至會遭來皇帝的嫉恨。如富弼這些朝廷重量級大佬都對此毫無辦法,底下的人自然也就消停下來,而王景範對口袋中裝着的《論選皇嗣疏》也可以繼續保留着,等到了真的不得不表態之時,再拿出來救場。
富弼的麻煩在於他們進退不得,嘴上說的是希望皇帝生個男孩繼承皇位,實際上卻萬分不想嬪妃懷上皇子——這所謂的十閤早就有風言風語傳出,只是此事事關重大知曉的人都‘逼’緊自己的嘴巴,王景範居然事先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昨夜韓縝將自己叫去的時候韓絳便就小心謹慎的屏退左右與自己提了一句,朝廷重臣並非是全無聯繫,韓絳等已經知曉這件事情的大臣已經開始心照不宣的要採取行動了,若是任由下去今天一個嬪妃懷孕,過幾個月又有人懷孕,這很難讓人相信當了三十多年的皇帝到如此歲數了生孩子的希望反而更大,董氏和周氏已經到了大臣們可以容忍的底線。
嘉佑三年的冬天是閏臘月,在邇英閣身穿淡黃‘色’重裘的皇帝正興致勃勃的帶着自己所寵信的一些官員觀賞雪景,這一天早些時候王景範被招到邇英閣履行自己的職責——在翰林‘侍’讀學士爲皇帝講解經義之時,王景範則是從旁‘侍’讀顧問經史。這個任務對於王景範而言難度並不大,如今天翰林學士胡宿講的《‘春’秋》都是每個士子必讀之書,對於‘春’秋的權威相關書籍任何一個參加過科舉考試的學子而言都並不陌生,關鍵看個人的反應能力、記憶能力和領悟能力纔會分出個高下,這對王景範而言自不會有多少麻煩——他對於經義史籍的信心遠比‘淫’詩作賦要強得多。
也許是周氏懷孕使得皇帝最近的心情格外的好,而在邇英閣聽經之時翰林學士胡宿和王景範搭配的非常順當,王景範將講解的內容與朝廷中的典章制度結合的非常好,皇帝也聽得直點頭,至於胡宿則是悄悄的鬆了口氣生怕王景範第一次講經出什麼漏子。
講經之後邇英閣院中觀雪,而旁邊的知制誥劉敞則說道:“三代之典,日食無預避之事。先王制禮,過之者猶不及。其製法,先時者與不及時者,均貴得中而已。漢唐素服寢兵,卻朝會不視事及求直言,大率皆在合朔之辰,未有先時旬日者也,兆憂太過,《‘春’秋》所譏,乞詳求舊典,折衷於禮……”
劉敞的話來得十分突然,今日講的是《‘春’秋》而前日剛出詔令:“明年正月初一日食,自丁亥日(二十一日)開始避開正殿,減少日常膳食……”今天已是臘月十六,離丁亥日不過五天,知制誥劉敞等人對此十分不滿,認爲提前的太多不如就在正月初一那天按照舊禮意思一天已是足夠。
王景範自然知道日食是怎麼一回事,也曾聽聞父親說過後世可以非常‘精’確的預測日食、月食等天象發生的時間,甚至可以到哪一時哪一刻開始發生何時結束。雖然他的數學學得不錯,但如這等預測天象的手段一來王景範的父親並不知曉其法,二來也並非是其興致所在,只是覺得‘挺’好奇的,並沒有什麼驚異之處。三天前的詔令他也是知道的,不過他並不如劉敞一般能夠從中嗅到其中意味而忽略了過去,反倒是劉敞藉着今天講《‘春’秋》將此事提了出來,劉敞這種見縫‘插’針的本事亦是讓他有些汗顏,心中暗道一聲“慚愧!”——翰林‘侍’讀真正的意義便在於此,能夠在與皇帝接觸的時候,儘可能的將自己要表達的東西與皇帝的話題結合起來。
不過說起來這個劉敞與王景範還是有些相似經歷的,劉敞是慶曆年間的進士,原本廷試第一,不過編排官王堯臣是他的內兄,爲了避嫌他主動降爲第二名,結果那一科的狀元便是賈黯。而劉敞在點中進士之後一樣任蔡州通判,只是回京之後任直集賢院,判尚書考功。
王景範在胡宿身後聽到劉敞進言之後,也發覺按照典制這種避開天兆的規矩早就名列在冊,皇帝這麼早早的提前了近十天便開始避開正殿,這到底是爲了什麼?琢磨了一下他自己也是不得要領,因爲最近除了周氏懷孕之外,朝廷沒有什麼重大事務需要抉擇,最多便是對於日後朝廷科舉、制舉取士升遷慎重的討論,中書‘門’下兩省已經拿出意見了,不過還沒有‘交’付討論這也算不得數,就算真的‘交’出來討論也不至於掀起什麼風‘波’來。
皇帝在聽了劉敞的進言之後默不作聲,而韓絳則在此時向後稍微退了半步與王景範並列,用手指在王景範的手背上畫了幾筆,王景範立刻認出了韓絳所寫的字應該是“沔”。韓絳神‘色’無異,而王景範心中卻不住的翻騰——知制誥劉敞與韓絳關係匪淺,兩人雖非同年但卻有着非同一般的‘私’‘交’,月前正式以韓絳進言要求中書‘門’下官員名義和所負責的事務不相稱,應該重新釐定,而這項工作便是有韓絳、胡宿和劉敞來完成。
韓絳在這個時候給自己提醒,顯然之前韓絳便與劉敞已經溝通過了,所謂的這個“沔”字也不難猜,正是當年讓王景範之父頗爲顧忌的孫沔——當年孫沔的貪婪讓王景範之父認清了這個社會的現實,寧肯守着渭州一生不出也不輕舉妄動免得招來孫沔這樣的貪婪之人。對於孫沔這樣的敗類王景範是樂於見得他被人整治的,而看一看旁邊的翰林學士胡宿,他也同劉敞一般都是治《‘春’秋》的名家,不過此時他的臉上多少有些訝異,顯然這個老頭被排除在外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更何況要倒黴的人還是一個敗類,他更不會有出手的想法,王景範好整以暇腦袋中思索了一番便端正心態從旁看戲。
正當大家都以爲皇帝要多少給劉敞一個回覆的時候,沒成想皇帝站起身來徑直離開了邇英閣,無論是劉敞、韓絳還是胡宿等人都是滿臉訝異。不過王景範對此倒不是特別意外——皇帝這招走爲上已經不是第一次用了,而且只要他願意基本上每次都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來貫徹自己的意志。皇帝執政三十多年,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能夠聽進勸諫,並且任用的大臣也多是賢能,不過他也會不講理的,而在他不講理的時候別說《‘春’秋》大義無法約束他,就算是生死兩皇后這樣的事情都可以辦成,更不用說提前十來天避開日食了……
不過王景範關心的並非是這些,而是非常好奇這些大宋頂級文人是怎麼借這次日食有些略微偏離禮制的做法來廢掉孫沔呢?兩者根本就沒有什麼共通之處啊!正當他滿腹狐疑之時,韓絳輕輕的嘆了口氣說道:“見覆,今晚過府一敘!”說完便同劉敞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