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堂中,趙行德坐下來後,才覺得渾身彷彿虛脫了一樣,手腳都在微微發抖。連最漫不經心地校尉也對他投以注目,餘藏雲揚手招來書吏垂詢道:“這生面孔是哪一軍的?”
“那是承影軍第八營的趙德校尉。”書吏羅直恭恭敬敬答道,小心地掩飾了對這新校尉的崇敬之情。
“哦?”餘藏雲臉色陰沉道,“果真是一門大炮。”他回頭對身邊的校尉意味深長地道,“這門大炮轟不了幾響就要離開了。”承影軍的校尉常年在域外作戰,參加護國府會商的機會少之又少。就算趙德再有天縱之才,也只能能在絕域邊陲奮身殺敵,短時間內不會在護國府裡搗亂了。
餘藏雲還沒想起如何駁斥趙行德,康德明又站起來,對上位君臣拱了拱手,沉聲道:“適才趙德校尉所言,雖然是數十年後可能發生之事,但卻不是杞人憂天。正所謂,疾之居腠理也,湯熨之所及也;在血脈,針石之所及也;其在腸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如今這工徒之事,正如病在腠理,朝廷還可以徐徐處置,不傷國本,假若對趙德校尉的警世之言置若罔聞,我只恐怕將來,對國家必有大害!”
他說完之後坐了下來,對趙行德含笑拱手示意。趙德忙拱手相謝他贊同自己。
餘藏雲卻沉聲道:“康校尉說得輕巧,自守市易乃朝廷鼓勵工商之政的根基,朝廷若妄加干預,只怕如同關東推行青苗、免役、方田均稅等新法一樣,初衷雖是好的,到頭來卻反受其咎。”
康德明臉色微變,正欲站起來駁斥他,卻聽楊任道:“餘校尉言之有理。本朝開國百年來,秉持自守之道,方能垂拱而治天下。”康德明臉色大變,楊任能文能武,在護國府影響非常,又出身關東,他向來與餘藏雲不睦的,怎地今日竟然突然倒戈相向?
就連餘藏雲臉上也顯出愕然的神情,轉而浮上一絲冷笑。而坐在上位的丞相柳毅和皇帝陳宣相互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興奮。
“自守之道,在諄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楊任緩緩沉聲道,“使民能自守,而致天下之守。使民失其所守,則禮崩樂壞,道義不存,天下亦不存矣。故而我朝爲萬世開太平,首重的便是這自守之道。”
聽楊任重述先賢遺澤,餘藏雲和許多文武兼資的校尉皆頷首稱是。這自守之道,乃是呂二先生精研了諸子義理後提出來的,呂二先生一生治學講經,執掌學士府二十餘年,其所傳的關學在夏國人當中影響極大,無論是軍士、商人還是蔭戶,都是深信這自守之道。正是在此義理通達之後,後來的呂四先生主持丞相府,才能推動柱國府頒行“自守市易律”,確立了朝廷和商會皆不得干預商戶自守契約的原則。
“我朝上下能自守其份,不生異心,併力爲國。士人若非明正典刑,雖天子之尊,不能一指之力加之,是故文武之士以其道義自守。自開國以來,行商會自治之策,三十年前,又頒行自守市易律,是故商戶能以其信義自守。耕牧之民,鄰有士人蔭庇,州縣又護民之官,朝廷有柱國府律法護之。因爲我朝士民皆能自守,故風俗向善,奸佞少生,朝廷能興利除弊。”
趙行德也點了點頭,忽見楊任臉色一沉,話鋒一轉道:“然則,如今工徒之境地,去自守之道遠矣。如今之工徒,被隔絕於鄉里,左右無親族互助,上無士人蔭庇,衣食仰給於人,妻子不保,飽受凌辱,不能自守其身。工徒不得朝廷律法之蔭庇,不受鄉里賢達之教誨,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反之則消磨其廉恥之心,遠禮義之道而同禽獸所歸。”他頓了一頓,加重語氣道,“諸位,如此數十萬工徒,失其自守,離我朝之道遠矣,如趙校尉所言,失其自守者必不安其位,滋生異心,此乃禍亂之源,雖如疾病尚在腠理,護國府能坐視不理,待病入骨髓,入膏肓乎?”
楊任講完以後,並沒有坐下,而是與丞相柳毅交換了一個眼色,等待其他校尉的置疑。
“那以楊校尉所言,當如何使工徒能自守?”餘藏雲冷冷笑道,這些工徒不知禮儀,不得教化,也沒有軍士蔭庇,楊任說得舌燦蓮花,還不是要朝廷加以干預。
“此事關乎國家大計,餘苦思良久,也想出來幾條法子,冠以‘工徒自守律’之名,只待府中的有識之士同署,呈交給柱國府。”楊任沉聲道,“首要一條,是工徒之人身不受禁錮,當工徒欲離開工坊時,工坊東主不得阻攔,至於違反契約之費,則可再行斟酌,但首要保工徒能自守其身,不因契約而淪爲奴婢,引申出去,不受強迫勞作,不得私刑加害,也是應有之義。”
他話音剛落,康德明就沉聲了一聲:“好!”關中工徒若能免受禁錮,那麼河中工坊缺人的情況就大大改善了,至於工徒的違約費,那並不是河中工坊關心的問題,甚至巴不得這些工徒急於還清一身債務呢。
見康德明喜形於色,陳宣不禁皺眉,暗道,難怪他在護國府中一直被餘藏雲壓着,難怪康國國王寧可要陳康去繼承王位,也不找康氏自家子侄。
楊任則是面沉似水,繼續道:“第二條,耕牧之民有軍士蔭庇之助,故能自守。商戶自治區域內軍士稀少,故當由工徒自行推舉護民官,與朝廷的賑濟曹一起,按照朝廷律法蔭庇工徒。”他頓了一頓道,“誠如趙校尉適才所言,工商賦稅當中,也有工徒的血汗,朝廷得了賦稅,施加蔭庇,也是應有之義。”
楊任頓了一頓,衆校尉大都點頭稱是,餘藏雲寒着臉沉聲道:“這護民官和賑濟署的蔭庇,當如楊校尉所言,嚴格按照朝廷的律法行事,不可肆意干涉商戶自守其約。”楊任的提議步步爲營,已經摺服了議事堂中多數的校尉,又明顯有陛下和丞相的支持,於是餘藏雲也只能退而求其次,爲這“工徒自守律”加上制約。
見餘藏雲並沒全盤反對,楊任笑道:“餘校尉言之有理,這個自然。”他又繼續道,“第三條,人若不羣,則與禽獸無異。這些工徒遠離鄉里,失其親情,孤偟無主,當使其結社自守,訂立約條,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如有必要,護國府每年可撥下一小筆銀錢以助其事。人所勝於禽獸者,人能羣也,如此一來,則工徒數十萬衆,必能自守。”
這工徒結社之制最要緊不過,重要性遠遠勝過前面兩項,楊任卻放在了最後,因爲它不和“自守市易律”相沖突。衆校尉一時間也沒明察其深意,都沒有打算反對,餘藏雲反而提醒道:“這工徒結社,要提防其反噬,當以他方羈縻之。”
楊任點稱是,吸納了餘藏雲的建議,丞相柳毅順勢提議由賑濟署來羈縻工徒結社,同時朝廷資助工徒結社的銀錢也由賑濟署發放,衆校尉也都沒有意義。於是大多數人都和楊任一起將“工徒自守律”聯名上呈給柱國府。餘藏雲等人既沒有聯名,也沒有反對。
這爭辯來去,已到了午時,衆校尉便在護國府內用餐。趙行德和陳重坐在一起,笑道:“陳兄,楊校尉所說使民自守而守天下,我從前只聞其名,不知其詳,今日真是受益匪淺。”陳重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蓋因早在數十年前,學士府便將呂二先生所述“自守之道”編入學童開蒙的教本。按照學士府的規定,孩童學完了“三字經”,先生接下來就要講修身,此後從修身講到齊家,從齊家講到治國平天下,中間都要穿插“自守之道”的解說。趙行德言說不知,那邊只有一種可能,陳重往左右看了一眼,低聲問道:“趙校尉是關東人吧?”
“正是。”趙行德點頭道,不明白陳重爲何有此一問。
“那就是了。”陳重笑道,“此道只通行於我朝,關東斥之爲‘僞學’,等閒教書先生不知其道,儒門名士又不願提及。而在關西之地,便和天圓地方一樣,乃是婦孺皆知的大道理。”趙行德聽得了笑道:“原來如此。”他沉吟片刻,又笑道:“周王分封諸侯以守天下,便算是自守之道鼻祖吧。
“正是,”陳重沉聲道,“從諸侯能自守,到士大夫能自守,再到天下百姓皆能自守,此乃進化之道,循此直道而行,萬世太平可期。”
趙行德疑道:“周代分封諸侯,諸侯分封大夫,到了後來,強枝弱幹,權大欺主,王室衰微,陪臣執國命。難道朝廷就不擔心重蹈覆轍嗎?”
陳重眼神微微一凜,反問道:“若無分封,幽王烽火戲諸侯之時,天下便可能淪亡了吧?哪來的後面春秋戰國五百年。一家一姓之利,與天下蒼生氣運相權,孰輕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