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38 剪鑿竹石開 1
蘇同甫受趙環之託,請了揚州左近的名士爲證,檢查前一個月公主府在證信堂交易的賬簿並封存起來,準備爲善堂單獨立賬。從此後,這筆鉅額資財就只能用於行善積德。證信堂大力宣揚,邸報司暗暗推動下,吳國長公主將南海券風波所得收益全數拿出,用以成立善堂行善積德的消息很快傳揚開來。賬簿公諸於衆,公主府在南海券交易中獲取的厚利也爲人所知,本金一百餘萬貫,短短時日,竟賺取三百多萬貫的利潤。
就算不曾參加南海券買賣的人,也是識數的,頓時,這筆鉅額錢財便爲人津津樂道。
揚州漕運碼頭,這消息一石激起千層浪,靠着大運河生活的人家,無論是富商巨賈,還是貧苦船戶,忙時閒時,議論的中心,都是這三四百萬貫的鉅額錢財。人們帶着各種各樣複雜的情緒,驚訝、羨慕、嫉妒、感慨地議論着這件事。
“天哪,這錢要分咱手裡該多好。”
“等着吧,這附近的窮苦百姓有福了。”
“還有窮書生!”
“大善人啊!”
“乖乖,三百萬貫,這要是普通人家吃穿用度,那得用了多少年啊?”
“瞎,公主把她老人家的本錢也拿出來了,是四百萬貫!”
船戶肖七和其他人一樣,拖着誇張地語調來展示自己的驚奇。
媳婦肖吳氏則皺着眉頭,在苦苦計算三百萬貫過日子,大概能過五萬年還是六萬年。小姑子的私房錢買了南海券,已經漲了一倍多了。這兩天,肖七天天都要跑到證信堂去看一看,眼巴巴的等着河北券開賣的日子。肖十娘一邊洗着菱角,一邊含笑聽哥哥嫂子嘮叨,夏天是個好季節,河裡魚肥蝦多,鮮菱角煮煮就能騙飽肚子。水上的人家比莊戶人家的消息靈通,頭腦也要活絡得多,哪怕和自己沒多大的關係,議論起來也是勁頭十足。
運河兩旁是高大茂密的柳林,據說是隋煬帝種的,運河兩旁的姑娘唱曲兒都說:“隋楊廣,太荒唐,賜河柳,姓了楊,美人拉着龍船走,不穿裙衫穿兜兜。”隋唐到了本朝,這條運河南北有上百萬的船工民夫賴以爲生,兩岸的楊柳棵棵都是數百年老樹了。樹蔭給運河兩岸的住家和船戶帶來涼爽的河風,盛夏的烈日透過濃密的樹影,點點光斑照在人身上,人們不但不覺炎熱,反而有些暖和明亮的感覺。
肖十娘看着哥嫂,嘴角浮起一絲微笑。雖然守寡以後,肖十娘不如以前那麼愛說話,但不知爲何,吳國公主將南海券都捐了出來,肖十娘心裡也好像敞開了一塊天空似地。吳國長公主到了揚州以後,行善積德的事做了無數,她夫君趙行德也是鼎鼎有名的大英雄大豪傑。公主和肖十娘素不相識,地位猶如天壤之別,但肖十娘聽着別人說她的壞話,雖然沒說什麼,心中總是有些不舒服,十分堵得慌的感覺。
現在吳國長公主一下子將天大的一筆錢財都捐了出去,再傻的人都不會認爲,公主夫婦有意欺騙百姓,巧取豪奪從中漁利了。肖十娘也好像自己沉冤得雪似地,暗自的高興起來。這份欣喜,她只藏在心裡,誰也不說,彷彿運河裡的漣漪一般,起了又散了,不留一絲痕跡。肖十娘不知道的是,這份堵得慌的感覺,不光是她是如此,她的兄長肖七也是如此,正因爲如此,一向穩重的肖七纔會眉飛色舞地和嫂子肖吳氏一起說起此事。同樣,肖吳氏也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吳國長公主和證信堂都不是奸人,朝廷的河北券,應該可以買了吧?
揚州東南一帶,有千千萬萬的人感受與肖七一家相似。有升斗小民,也有富戶鄉紳。
他們和那些製造流言蜚語的人不一樣,他們彷彿這一條運河兩旁的柳樹,靜靜地守着河水與時光流淌,始終不曾發出自己的聲音。他們老實本分的過着日子,不能表達自己的感受,甚至自己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在生活的洪流中,埋頭苦苦掙扎的人,偶爾擡起頭來舉目四望,總想找到烏雲後面明亮的天光。他們不知道,心頭堵得慌而又釋然開懷的,是深深的期望。
肖十娘將洗過菱角的河水又潑回運河裡去,水面漂浮的泡沫和菜葉盪開去,一圈圈漣漪碰到別的船身,又彈回來,攪動着水花。出工的船伕用力撐出船隻,穿過密密麻麻地泊位,駛入運河中心的航道。一隊漕船已經在航道上行事,船頭挨着船尾。
艄公的號子聲中,漕運的船隊,順着清幽幽的河水,一直向北而去。
“這位吳國長公主,還真是個人物。”
漕運碼頭上,福海樓中,燕月溪端着茶杯,憑欄低聲道:“當斷則斷,氣魄不讓鬚眉,比趙柯和趙杞都要強不少。如此一來,謠言止於智者,她不但還能繼續通過義莊掌握着南海行股東的話事權,又能名正言順地收買人心,......爲貧女置辦嫁妝,資助貧寒士子趕考......幸好,幸好吳國是婦道人家,趙行德又因我朝深受猜忌嫌疑,不然的話,趙杞、曹迪和鄧素這些人都該睡不着覺了。”他喝了口茶,彷彿喝酒下肚似的咂嘴發出“滋——”一聲,臉上彷彿漢書下酒一樣痛快地神色一閃而過,轉身對唐錢塘笑道,“此番過來,本是爲了送商船隊的貨物出海,沒想到,卻看了一場好戲啊。真是意外之喜。”
“是啊。”唐錢塘感慨道,“吳國知人善用,蘇三得也夠精,河北券緊鑼密鼓就上來了。”
“河北的軍需轉運,還是不要碰了。”燕月溪猜到他的想法,沉聲道,“專心向南。”
“明白。”蘇三得點點頭,沒再多問,商船隊的準備千頭萬緒,有他忙的。
燕月溪與他雖沒有上下關係,都是聽福海總號的,但燕月溪從前是汴梁福海行大掌櫃,後來又遷至洛陽,關東的幾位大掌櫃,儼然以燕月溪爲首。總號的許多安排,也通過他交代下來。燕月溪沒特別說這是誰自己的意見。但唐錢塘這樣和他相識數十年的人,自然是聞絃歌而知雅意。一聽這語氣,便知這是總號的意思。
趙行德就任聯合水師大都督,在廣州城下盡殲大食遠征艦隊,斬殺、俘虜海寇五萬餘人。一旦聯合水師解決了收編俘虜,建立分艦隊的事宜,大軍很快會遠征大食,席捲西南海,甚至直搗巴士拉等大食重鎮。南海商路上,既有南海行等宋國商人爲主導的船隊,也有福海行的商船隊,到時候,趙行德不會偏袒福海行,但他也不至於讓福海行受宋人的欺壓。福海行總號斟酌來去,決心走人棄我取的路子,趁宋國海上忙着接受大食人在西南海的貿易據點,大發橫財的機會,利用聯合水師打通的商路,跳過西南海,重點開拓宋國商人足跡未至之處。
廣州子城西南,捍海長城城頭,長長的一排木樁,向南望不到頭,向北望不到尾。
因海寇騷擾,捍海城一直沒有完工,這些木樁本是廣州府爲了築城所用,然而,現在卻有了新的涌出。每根木樁上都掛着一顆人頭,海風吹開乾枯的頭髮,露出青黑的死人臉,這一張張的臉,即使在行刑了多日之後,仍看得出恐懼、求饒、不安、憤恨等神態。
調入捍海營營以後,劉三七一直都低頭做人。
每當他瞥見岸上那隱約可見的一排木樁,就有些心驚膽戰。
南海水師開始審訊海寇俘虜以後,劉三七主動找到指揮左念遠,向他坦白自己就是內鬼。在左念遠的擔保下,僥倖留下一條命,編入捍海營。所謂“捍海營”者,本應懸首捍海城,卻因爲種種原因,僥倖留得一條性命之人編成之營隊。很快,劉三七就爲自己的決定感到十分慶幸。因爲東海霸的手下至少有三人向官府告發了他。廣州團練,甚至水師軍中都有海寇的細作,一旦被人告發,不管立過多大的功勞,做到多高的官職,只有梟首示衆一條路。
數萬海寇棄械投降,南海水師立刻雷厲風行地審訊和清理。
劉三七這種搶先自首,且未犯大罪的細作,全都是戴罪之身,進了捍海營待死。
隔離告奸、告大惡折小過,包庇者連坐同罪之法,讓俘虜們人人自危。當初海盜殺人越貨之時,誰想到有這一天,哪怕作惡人無人看見,在船上也會吹噓。因此,沒過幾天,開始有人被告發,被連坐後,俘虜爭先恐後的告發起來。水師中審訊極快,刑罰也十分簡單,斬首示衆或者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對水師又沒有用的人,才被移交給地方官府。而犯了死罪,其情可矜之人,全都編入了捍海營。
回想起審訊甄別的那些日子,劉三七就會不禁渾身發抖。
每天都有成百甚至上千俘虜被押上捍海城斬首,稱得上是血流成河、人頭滾滾。十幾天之內,水師審訊、斬首了近萬犯死罪的海寇。大食海寇首領法麥圖被負隅頑抗,被炮子擊中身死,大食海寇死在戰場上和最後投降的各佔了一半。不過,這些俘虜在審訊問罪過後,幾乎被全數被判了斬首示衆。水師只留下幾十個手上沒有直接沾上宋人之血的降人充做嚮導。
海風陣陣,“砰砰”直響,彷彿椰子落地的聲音,無數首級在木樁上隨風晃晃蕩蕩,向南望不到頭,向北望不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