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條談妥以後,漢軍和金國兩方祭天會盟。一匹黑色的駿馬作爲告天的祭祀後,是數百名完顏部落權貴和漢軍將領在祭臺四周圍成一個大圈子,伴隨着韻律十足的鼙鼓和搖鈴聲響,地位尊貴的薩滿緩緩跳着各種有莫名象徵的舞蹈,最後大家分享祭天后的各種食物。
趙行德端着酒杯,冷冷地看着這一盛大的表演。他身邊散座着王玄素、許德泰的漢軍將領,而杜吹角等人則因爲身份不夠而未能列席。韓凝霜被安排坐在上首,和漢軍諸將隔着幾個位置,在與完顏部落權貴敘談之時,美眸不時看向這邊,四目相投,趙行德體會到一絲無奈,心念微動。正在這時,韓大先生端着牛角杯過來,坐在行德的身旁,笑道:“聽說趙將軍不但箭術驚人,還是精通中原義理,這化外之地,最難碰到如此文武雙全的英雄的人物,韓某敬你一杯。”
趙行德看了眼他身後的完顏宗弼,微笑着道:“過獎。”端起酒碗來,和他幹了。韓大先生道:“痛快!”完顏宗弼又道:“聽說趙先生是宋國人,我久慕中原文采風流,特意來敬一杯酒。”他說的客氣,眼神卻無善意,趙行德也舉起酒杯和他喝了。這兩人站在這裡敘話,引起了旁邊漢軍將領的矚目,不少人紛紛和韓大先生打招呼,上席的韓凝霜也看了過來。
韓大先生笑對完顏宗弼道:“四皇子此言差矣,中原雖然文明昌盛,但卻因循守成,迂腐不堪,文恬武嬉,民不聊生。像趙將軍出身南朝,卻仕宦於夏國,正是良禽擇木而棲,良辰擇主而事。”他說話大聲,旁邊的許德泰和王玄素都聽出他弦外之音,看了過來。
趙行德神色自若,笑道:“南朝的黃舟山先生曾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產,像韓先生這樣出仕於北國,卻爲中原百姓的福祉而憂心忡忡的,稱得上是先天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了。”這作對的兩人竟互相“吹捧”起來,其它漢軍將領不覺奇怪,許德泰和王玄素相視一笑。在金國和宋國定立盟約之時,韓大先生曾以“一寸山河一寸金”爲比,堅決反對將來當真把幽雲十六州歸還宋國,還一直勸說完顏阿骨打,只需假意和宋國結盟,鬆懈其戒心,擊敗遼國後,就立即揮師南下,直取中原。與其說他心憂天下,不如說覬覦已久。
韓大先生眉頭一皺,狠狠盯了趙行德一眼,對完顏宗弼道:“南朝人有個毛病,開口閉口,都說某先生某夫子曾道如何如何,食古不化,聖人放個屁都是香的。韓某常常在想,那腦袋長來是想事的,還是長來背書的。”
完顏宗弼笑道:“身兼二用也說不定。”
趙行德含笑道:“在下斗膽,韓大先生卻有些寡聞了。所謂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我聽說近年來南朝新立了個理學社,其開宗明義,便以道理爲重,而不拘泥於聖人所言。西人所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是也。”
韓大先生眼神微現凜冽,又有些疑惑,他雖然熟讀漢書,也知道宋國理學社聲勢極大,畢竟不曾將理學社幾個干將的著作一一找來拜讀,趙行德這麼信口編造理學社的宗旨,他也只能將信將疑,譏笑道:“這離經叛道之言,這些狂生信口胡說而已。”
趙行德暗笑他有葉公好龍之疾,沉聲道:“道理者,運行於天地之間,雖然無形無聲,可並非夢幻泡影,不能體察之物,只要以事實證之,以情度之,權衡輕重,多聞闕疑,自然能明辨真僞。比如《大學》有云,‘物有所主,事有所始,知先後而近於道矣。’這道理簡單明白,告訴咱們凡事有輕重,有先後,有大小,勿要因小失大。若首要在多結盟友以抗強敵,卻偏偏貪圖小利,自相殘殺,便是因小失大,有違道理。並不因爲是聖人所言。所謂‘天道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是也。”
他這裡越是口若懸河,旁邊的漢軍將領都大爲佩服,暗道趙將軍果然是大有本事。韓大先生臉色卻越黑,耐着性子聽趙行德教訓完了以後,冷笑道:“沒想到趙將軍倒是飽讀詩書,可惜這裡是遼東,不是夏國學士府。我聽說契丹人最忌夏國,趙將軍倒要小心保重了,萬一出了事情,夏國萬里之遙,真是鞭長莫及。”
趙行德拱手笑道:“不勞韓大先生掛懷,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大國之鞭,可及萬里。末將便站在這裡,與貴國攜手抗遼。來,我敬各位。”他端起酒杯,韓大先生和完顏宗弼也只得端了起來,衆漢軍將領聽他讚歎“強漢”,也大爲高興,亂哄哄端起酒杯,大家滿飲了。
月洋島,太平灣,外面狂風大作,到處驚濤駭浪,這裡卻如其名,因爲一圈高山的遮擋而顯得風平浪靜。岸邊的灘塗上搭建了百多頂帳篷,經過長途的航行,即使這裡只是一個荒島,承影第四營的軍士還是很願意安穩地睡在大地上。打來的一點野味根本不夠分的,營地裡飄散着烤肉的香味,更讓人食指大動。
圍坐在火堆旁邊,李四海笑道:“這才十幾天,島上的活物都打完了吧?”他毫不客氣接過親兵遞上來的一整條兔腿,咬了一口,嘴裡嚼着肉,笑道,“別忘了給船上當值的兄弟留點。”周圍的軍士一陣鬨笑,有人嚷道:“昨天俺們值哨還是照例醃肉燒蘿蔔,可沒有這般好野味嚼着。”百夫長陸慶之說道:“有肉吃就不錯了,前幾天看見第八營那些傢伙,餓得跟猴兒似的。”
“就是就是,還想打他們一頓秋風呢,結果窮得跟叫花子一樣。”“唉,這窮哈哈的地方吧,連個娘們兒也不好找,還是宋國好啊。”衆軍士又是一陣大笑。經歷了近兩個月枯燥的航行,最開心是莫過於發現第八營混得比自己更慘。想起第八營軍士所說鳳凰山寨限制口糧的情況,第四營的人嚼着又焦又硬的烤肉也更香了。
五條海船靜靜地停泊在不遠處的海面上,船頭船尾都懸着燈籠,照出一片波光粼粼,和天上明月清輝相映成趣。五條船裡面有四艘都是普通商船,而另一艘則是有些特異,甲板下面左右各開了十幾扇窗,平素關的嚴嚴實實,也不看不清虛實。這些炮窗後面,全都是數月前才裝上去的火炮。
在二十天前到達後,他們先去鴨綠江口和第四營的人接頭,然後將船上的軍械和糧食卸下,然後才折返月洋島,這裡將是第四營來往遼東這片海域的主要港口,雖然早就看過軍士描繪的全島地形圖,這些天李四海還是親自將黑風山等制高點測量了一遍。哪處建造炮臺,哪處建造清理船殼的船塢,哪處建造倉儲庫等等,他腦子裡原有一番規劃,上島後則又詳細印證了一番。
不管那些傢伙現在混得如何慘淡,總是一方基業,好過第八營一年四季在海上漂着。李四海正出神間,身旁的百夫長王庚沉聲道:“看遼東拉開這架勢,第四營所謀不小呢。嘖嘖,也不知什麼時候,咱們也能搞出一個大攤子來。只要二十條戰船便是六百門重炮,單憑我們舟師就足以席捲東南了。”
承影第四營接收了戰船後,訓練了一個月不到,便匆忙出發,護送着四艘滿載糧草軍械的商船沿海北上。炮手們雖然生疏,但第四營的軍士都是常年漂泊在海上的精悍水手,也不管甲板下面炮組如何操練,只把戰船當做普通海船來升帆操舵。唯有炮手在洋麪上試射了幾次依序發炮的時候,巨大的後坐力震得船身吱吱嘎嘎直響,軍士們方纔體會到戰船和普通海船的區別,除了油然而生的驕傲之外,每每在炮手演練之後,仔細將船身各處都檢查一遍,生怕船身給震散架了。
行軍司馬吳邁翻了個白眼道:“你就吹吧。江面狹小,只要尖樁鐵鎖就能輕易攔住航道,人家幾千條几萬條火攻船把你團團圍住,蟻多咬死象啊。再說,宋國又不不是沒有火炮,只比我們沉重一些而已。”他看了一眼停泊在海面上那艘戰船,嘆道,“唯有這浩瀚大洋,纔是我大夏水師的用武之地。”
“算了吧,聽說就這條一開炮就吱嘎亂響的戰船,還是陛下出內幣三十萬貫修造的。護國府說什麼我們夏國地處內陸,修造大船純屬浪費民脂,還不如多挖點渠道。那幫吝嗇的傢伙,哪能這麼痛快答應掏錢。”陸慶之喝了口黑刺團湯,咂了咂嘴,故意打趣道,“我不是說你啊,校尉。”
李四海伸了個懶腰道:“等戰船造好了,咱們第四營也該擴充成軍,放你們一個個都帶一條船。”他頓了一頓,笑着罵道:“長着一張臭嘴就算了。”常年飄在海上,大家都是滾刀肉了,陸慶之被他罵了也不擔心。
作者:昨天還是網絡故障的原因斷更了,今天兩更補過,大約9點左右第一更,12點左右第二更。各位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