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92 枕下五湖連 4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趙環眼眸微微一凝。
在鄂州城裡,趙行德的支持者着實不少,有人嘀咕道:“皇帝不差餓兵,那州縣拖欠糧餉,保義軍餓着肚子打仗不成。”青衫士人同一酒桌的曾楚才也道:“範兄這麼說趙先生有失偏頗了,範兄,你可知黃宗望知州?”
範虛舟奇道:“黃宗望?聽說在你們全州頗有官聲?他怎麼了?又關趙行德何事?”樊虛舟本是端溪縣學的祭酒,他受相鄰三縣學的委託,遠道專程而來推舉丞相,此後並沒有馬上回廣南路,而是在鄂州住了下來,專門結交各地賢士。黃宗望的官聲頗佳,範虛舟也聽說過,聽曾楚才這麼說,顯然這裡面有些故事。
曾楚才猶豫了片刻,方纔道:“也罷,事情已經塵埃落定,說說也無妨。”他看了看左右,講述道,“便在月餘之前,軍需府催着全州繳納一批造弓鰾膠,州里一時湊不夠數,父老便求告到知州那裡,請知州上告軍需府,求用本州特產的白蠟杆代替。黃知州聽了,卻對衆父老道,這鰾膠不是全州特有的物產,天下皆知,而且一向都有定數。如果此番用本州特產的白蠟杆代替鰾膠充數的話,恐怕朝廷就要對白蠟杆念念不忘了,將來催逼無厭,便如端州之硯一樣,弄得本州民不聊生。全州的父老聽了,無不歎服黃知州,於是大家湊錢,從鄰縣買來了鰾膠,上繳給軍需府去。”說到這裡,曾楚才停下來喝了口茶水。
範虛舟喝了口茶,笑道:“爲百姓打算,黃知州倒是忠厚長者。”他乃是端溪人。自從端硯被列爲貢品以後,歷任州縣都藉此盤剝地方,附近的百姓都苦不堪言,後來名臣包拯裁減了官府取用端硯的常例數目,但時至今日,端硯仍舊是本地的一大負擔。反而而北虜入寇之後,朝廷再沒心思來收集硯臺,地方百姓反而喘了一口氣。
趙環也聽得微微點頭,王衝翼道:“白蠟杆是造槍棒,大弓最上好的材料。我孤陋寡聞,一向以爲此物只得中原纔有,卻沒想到全州尚有這東西。”周和低聲道:“那是儂智高和安南李朝叛亂時種下的,想不到已經能用了。”他眯縫着雙眼,沒有再多做解說。
這時,茶樓裡的另一人卻搖頭哂道:“北虜入寇,侵凌我朝。本州有此軍國物事,黃宗望不思報效國家,反而力圖隱瞞下來,當真不知大體。這種人怎能爲知州?”
彷彿呼應他這番話,曾楚才放下茶盞,又道:“不過,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軍需府得知此事後,有人對黃知州頗爲不滿,甚至要追究他隱瞞不報白蠟杆事,這事情還沒有鬧大,便傳到趙先生耳朵裡,趙先生道,軍需府催繳糧餉軍需乃職責所在,黃知州爲一方百姓打算也是職責所在,這便是各自的本分。倘若要黃知州爲軍需之事放棄了本分,則一州百姓再不得喘息之機。”
範虛舟似有成見道:“趙行德兩頭不得罪,漂亮話人人會說,可做起事來卻未必成。”曾楚才搖了搖頭:“範兄此言差矣,趙先生說的是軍需與知州各自守其志,相抵之處,可以朝廷公議律法裁決之。”他微微一笑:“以公議護公義,範兄此來,可不就是這個目的?”
範虛舟聽他說完,也沒有說話,不自覺地挺了挺胸。他雖然在外地名聲不顯,但在端溪也是一方名士,平生憾事便是一直未能考中進士,不能做官。這縣學公議之前,範虛舟難免鬱郁不得志,看誰都不順眼,便是名滿天下的趙行德,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徒有虛名之人。不過,自從做了一縣學祭酒,無論在縣裡還是鄂州,似乎他的言語也越來越有分量,人人見了都口稱先生,這個身份,讓範虛舟漸漸地頗感驕傲,也漸漸地不再像從前那樣憤世嫉俗。
這時,旁邊有人道:“依我看,陳相與候參政之爭,本來是相持不下之勢,還數趙先生舉足輕重,以他的聲望鼎立支持陳相,朝中人士便儼然一體,候參政再怎麼折騰,也只能屈居在京東一隅之地了。”他旁邊的人紛紛笑了起來,侯煥寅在東南雖然也有大批的黨羽,但在鄂州城中,這位參知政事的名望卻還是不足的。
有人道:“莫要忘了,連首倡公議推舉之說的黃舟山先生,也是偏向持陳相的呢。”
另一人卻道:“舟山先生不過寓居在鄂州講學而已,卻不能說他偏向了誰。”他搖了搖頭,嘆道,“可惜趙先生,文讓陳於前,武居嶽之後,都是抑己從人的。果真是個忠厚之人。”旁邊有人道:“說不定,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這些人說着說着,漸漸把話題扯遠了開去,也不再提及趙行德。
趙環有些悵然地站起身來,周和等人知她的興致已盡,便跟着站起身來。到了鄂州以後,李若虛再沒理由陪在趙環身邊,以他狀元及第,翰林院編修的身份,在丞相府領了一個官職。只是在閒暇時,仍然常常來看望趙環。周和等人也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對此聽之任之,只是多次叮囑李若虛,萬萬不可將公主在鄂的消息泄露於人。李如虛當然也答應了。
回到住所後,周和先送趙環入內院,然後纔去調閱了細作密報。皇城司錦檐府源自五代末年,自有一套獨特的存身之道,故而在汴梁淪陷,官家被擄之後,錦檐府在各地的旁支並沒有完全陷於癱瘓。有的因爲失去指揮而蟄伏了下來,有的和當地的實力人物合作。陳東雖然在鄂州倡議尊天子不奉亂命,但並沒有着意收攬錦檐府的人。周和等人到鄂州後,和錦檐府細作接上關係,透露出府裡的身份,微使手段後,這些細作便依附了他。憑藉着錦檐府原先在鄂州的樁腳安排,周和等人的眼神耳目也算十分靈通了。
“殿下,”周和恭敬叩門入內,稟報道,“景王的密函。”君臣之分極爲重要。在趙環明確示意之前,皇城司諸人一直都只稱趙杞爲景王。現在大宋宗室幾乎全部被扣在契丹手裡,趙環雖然只是一個女人,在趙杞和趙柯之間,地位也陡然重要起來,不過,她自己卻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多謝周大人。”趙環接過了密函,展開看到,眼眸閃現着喜悅的微光。在她心目中,這個三哥已是最親的親人了,然而,看了沒多久,她的目光便微微波動起來,流露出一絲惆悵。趙杞要她趕快帶着護衛離開鄂州,另外,趙杞隱約提到,東南行營都部署劉延慶的次子劉光世相貌英俊,文武雙全,朝廷已經準備封劉光世爲節度留後。
趙杞雖然沒有明言,趙環也猜出了三哥的意思。“劉光世是誰?在三哥的眼中,東南行營便如此重要麼?”她有些黯然神傷,秀眉微微蹙了起來,將信交給周和。這密信每次都是從周和手上遞過來的,趙環相信他沒有先看過,但她自己看過之後,也總是讓周和看看。
周和躬身雙手接過密信,眼神一掃,失聲道:“大事不妙,恐怕襄陽要對鄂州用兵了!”趙杞在信中雖然沒有半句提及用兵的事情,但周和久在皇城司當差,最善於琢磨字裡行間的隱含之意。他再度將密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肯定了先前的判斷,擡頭秉道:“卑職以爲,襄陽大兵不久便要南下,鄂州不宜久留,臣等當勉力護送殿下脫離險境!”
“險境?”趙環被他驚醒過來,“難道兄長不怕讓遼人漁翁得利嗎?”
“或許,”周和沉吟道,“或許,景王已經和遼國議和,又或者,他看出了鄂州空虛,以襄陽大兵南攻,可以一鼓而下,然後順江收取東南半壁江山。”他稍稍整理了腦海中近來的軍情,又道,“卑職以爲,襄陽或許在觀望舒州之戰的成敗,倘若舒州戰敗,則鄂州危矣,襄陽稍加脅迫,也許,不須用兵陳東就可能就範。倘若舒州戰勝,襄陽就趁趙行德和岳飛尚沒有回師之前,立刻乘虛攻取鄂州。沒了鄂州丞相府,趙行德和岳飛等人也失去了倚仗,倒是後,要麼用兵攻取,要麼招降收服,都要容易得多。”他搖了搖頭,嘆道,“前段時間,襄陽一直無所作爲,想必等的就是這個時機了。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北面還有遼國大軍壓境,東南行營這麼幹的話,容易讓遼人得了便宜。”
經他這麼一解說,趙環也明白了過來,她猶豫了片刻,貝齒輕咬嘴脣,對周和道:“周大人,這大敵當前之際,能不能不要同室操戈,我想修書一封勸勸兄長......”
周和搖頭道:“看景王信裡的口氣,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心裡有些亂......”趙環想了想,低垂螓首,片刻後,擡起頭,看着周和道,“我擔心襄陽大軍攻打鄂州,消息傳到舒州後,三軍軍心崩潰,那時候,只怕悔之晚矣。舒州必須早作準備。周大人是朝廷命官,當以大義爲重,能把消息傳知趙行德趙先生嗎?”她望着周和吃驚的眼神,又重複道,“只能告知趙先生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