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和趙行德談不多時,便有寨丁前來相請。陸明宇做東道大擺筵席,連同在此聚義的荊襄各路豪傑,一同爲陳東接風洗塵。每個人面前的食案擺得滿滿的,有蜜餞果子等堆疊的看盤,也有珧柱羹,冰盤膾湖鮮,米醋蒸肘子,平菇田雞卷,蟹釀鮮橙等南方珍饈。水寨裡飲食雖然簡陋,但這段日子不比平常。只因近來羣雄聚會,陸明宇便將岳陽樓的廚子請了過來,連杯盤碗盞都是全套岳陽樓的。
陸明宇將陳東和趙行德請到了中間的食案,自己坐在一旁相陪。其它寨主、首領分別落座之後,氣氛有些尷尬,衆匪寇一改狼吞虎嚥的常態,一個個目光閃爍,似乎在留着肚子等主菜上來。感覺肚子的“咕——”的一聲,張無敵暗暗罵娘,伸手提起筷子,一眼掃過去,卻發現盤子裡的食物不但口味清淡得很,而且份量極少,他幾乎一口就能吃掉一盤,那岳陽樓的名廚子做的菜極爲清新淡雅,彷彿水粉畫成的江南山水一般美麗。可在張無敵眼中,這樣的菜品勾不起絲毫的食慾。夾起一口吃到嘴裡,幾乎淡出鳥來,“他孃的。”張無敵憤憤地將筷子甩回桌上,罵道,“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陳大人舉起義旗,挽狂瀾於既倒,”陸明宇端起酒杯,笑道,“我等都佩服不已,這一杯薄酒,聊表敬意。”他文縐縐了一通過後,使個眼色,彷彿事先約好似地,衆豪傑轟然響應,嘈嘈雜雜的大聲道:“我等敬陳大人一杯!”先後舉起杯子,有人也不待陳東說話,仰脖子灌了進去,另一些人則眼着陳東和趙行德。
陳東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陳某不過振臂一呼,真要力挽乾坤,還要靠天下的仁人志士,在座的英雄豪傑這般人物。”他端着酒杯環繞一圈後,這才一飲而盡,然後道:“我大宋人數是遼寇的好幾倍,大家自己亂了,勢分力屈,所以才被遼寇一一擊破。如今形勢,但自從官家北狩後,又有奸雄趁機竊國,攪亂人心。而遼寇大舉南侵,如泰山壓頂之勢,兵鋒旦夕可下建康。隨即將分兵席捲江南、廣南、荊湖諸路州縣。所謂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國勢艱難,正是豪傑奮起之時,陳某願與諸位同心協力,期以數年,驅逐北虜,迎還天子,來,我借陸總頭領的美酒,敬諸位豪傑。”
衆豪傑聽他說完了,不待陸明宇的眼色,便亂紛紛地轟然答應。大家都把這杯酒喝了,陸明宇滿臉誠懇之色,唏噓道:“陳大人,我等落草爲寇,大多有不得以的苦衷。只是走上這條道後,要想回頭就難了。不瞞大人,在嶽州城門的告示,陸某的人頭是三千貫,”他指着旁邊的羅閒十道,“這位羅寨主的人頭也是三千貫文,”他又指着坐在下面一席的張無敵道,“這位張寨主,人頭是兩千五百貫文。”張無敵微微“哼”了一聲,他們這三個人,是在座衆匪寇頭領中間官府海捕公文賞格最高的了。這些官府賞格,對江湖匪寇來說,反倒是一種榮耀。
陳東心中一動,轉頭看了一眼趙行德,心道:“這些悍匪巨寇爲禍地方久矣,朝廷開出的賞格不過幾千貫。而趙兄的人頭,遼寇開出賞格是二十萬貫文,另加奴隸兩百名。遼賊並不知趙德便是元直,單以戰陣交兵而論,可見北虜對趙兄忌憚之深。將保義軍交給行直來統領,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陸明宇懇請道:“陳大人,我們這些人能聚在一起,全拜趙先生名望所賜。若趙先生肯屈尊統領我們這些人,則陳大人義旗所指,我們赴湯蹈火,絕不反顧。”話音未落,羅閒十也拍案道:“爲國效力,驅逐北虜,我等情願歸附趙先生麾下。”他兩人這一開聲,其他的匪寇紛紛附和,其中有些不很情願的,也沒有反對,一時羣情洶洶,竟成非要趙行德統軍不可。
“趙兄,你看這......”陳東看着趙行德,若非元直自始至終都力主由岳飛統一掌握兵權,他甚至要懷疑這是早就串通好的一場戲了。畢竟相交多年,這懷疑只在陳東腦中微微一閃而過,旋即釋然,他微微笑道,“趙兄就把這個擔子擔起來,不要寒了大夥兒一片拳拳報國之心。”
趙行德見狀,也不再推脫:“既然衆位英雄擡愛,趙某恭敬不如從命。”陸明宇羅閒十等臉色大喜,底下還未來得及歡呼,卻聽趙行德臉色一凜,又道,“若我統軍,但有一點,”要先講明,治軍之道,首在申明軍紀,軍中有十七禁律、五十四斬,諸位可知否?”
其他的匪寇尚糊里糊塗,曾經是禁軍軍官王清臉色一變,望向趙行德目光頓時變得凌厲起來,甚至有了些許殺意。陸明宇和羅閒十知道個大概,臉色有些難看。十七律五十四斬,就是真正的官軍中,也不可能一一執行,何況他們這些落草已久,自在慣了的匪寇。難不成趙先生讀書讀得傻了,以爲這些東西可以立威不成,只怕人沒斬幾個,先送了自己的性命。張無敵疑惑地望着趙行德,口中喃喃道:“死騎驢五十四掌,是個什麼玩意兒。”
趙行德放下酒杯,環視着這些未來的部屬,緩緩道:“十七禁律,五十四斬,乃是西漢三傑之一,淮陰侯韓信所制。”這時,底下有人交頭接耳道:“我知道,韓信點兵,多多益善。是咱老鄉。”旁邊有人臉色生寒,“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打岔,繼續聽趙先生講話:“十七禁律其一,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十七禁律其二,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
“......十七禁律其五: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十七禁律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淫婦女,此謂奸軍,犯者斬之。......十七禁律其十:竊人財物,以爲己利,奪人首級,以爲己功,此謂盜軍,犯者斬之。......十七禁律其十三:調用之際,結舌不應,低眉俯首,面有難色,此謂狠軍,犯者斬之。......十七禁律其十七:觀寇不審,探賊不詳,到不言到,多則言少,少則言多,此謂誤軍,犯者斬之。”
這十七條禁律徐徐背誦出來,趙行德的聲音不緊不慢,卻帶着一股肅然殺伐之氣。初起時,底下的江湖豪傑尚在竊竊私語,到了後來,竟是鴉雀無聲,一個個張大了嘴望着趙行德,滿臉都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把傳自韓信的十七禁律五十四斬講完一遍後,趙行德不顧陳東向他示意,緩緩道:“若我統兵,以此十七禁律五十四斬治軍,你們能受得了嗎?男兒漢一諾千金,若今日答應,將來就不要後悔!”陳東見趙行德不理會,心下暗惱:“元直莫不是糊塗了,這些不過是江湖草莽,不是夏國的軍士,你用十七律五十四斬治兵,就算人沒殺完,也該散夥跑掉了。可惜我這數千得力的水軍!”陸明宇和羅閒十等人臉色則十分古怪,沒想到趙行德平常如此寬厚溫文的一人,治軍之道居然如此嚴厲。另有些人只覺得脖子後面涼颼颼的,一時間竟然不敢出聲反對。
這時,白馬寨的張無敵一拍桌子,大聲道:“這是什麼鳥規矩,照着這麼個整法,咱們在這裡的人個個都當斬,趙先生你自己去打遼寇吧!”他這一嗓子似乎把好些人給驚醒過來紛紛叫苦道:“趙先生,這斬法也太多了吧。”“咱們江湖好漢自在慣了,哪受得了這麼多清規戒律。”“趙先生,你不知道兄弟難帶,人都殺光了,誰來給你打仗。”
見衆人匪寇齊聲反對,趙行德也不着惱,他微微一笑,看向隱然爲衆匪寇之首的陸明宇和羅閒十等人。羅閒十看了陸明宇一眼,陸明宇則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有些心虛道:“這個,趙先生,十七禁律五十四斬傳自韓信之說,無法考證。而且今日時勢不同,國家正在用人之際......”他重重咳嗽了一下,又吞吞吐吐道,“十七禁律太緊了,一張一弛方爲文武之道,嗯哪,.....恩,若用五十四斬來約束咱們江湖上的豪傑,似乎過於嚴厲了一些,能不能商量一下,放寬一些。”
出乎他的意料,趙行德竟十分爽快道:“那好啊。”
“嗯?”陸明宇一愣,臉上不可置信的神色,以爲自己聽錯了。
趙行德點了點頭道:“不以規矩,不成方圓。既然十七禁律五十四斬過於嚴厲,那你們商議出一個規矩來,如何既能無礙於行軍打仗,又能軍中的兄弟心悅誠服。”他看着座中衆豪傑,加重語氣道,“只不過,還是那句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駟馬難追啊,只要這規矩定了下來,將來便定是要嚴行下去的。到那時候,軍法面前,便沒得好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