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139 縈流漲清深 2
洛陽的七月還是從前一樣的熱,柳樹上的蟬鳴一陣響似一陣。
夏日炎炎,洛陽人度苦夏,遊宴、登山、詩詞、聽曲、看戲,一樣都不可少。不過,名士雅集時最喜愛的事,還是清談。和詩詞雅集一樣,清談雅集由一兩位德高望重之人主持並出題目,只不過題目不限於四書五經,參與者依次發言,然後相互詰問,論者風度和機辯百出同樣,講究的是勝固欣然敗亦喜,面紅耳赤者便落了下乘,久而久之,誰是士林翹楚,誰是狹隘小人,公道自在人心。
陳憲在洛陽府的驛站住了三天,便悶在館驛裡讀了三天書。
數年的幽囚生活,幾乎將一個浮躁小吏變成未老先衰之人。洛陽的天氣十分悶熱,館驛裡的白晝漫長而無聊,陳憲有些後悔沒先行一步,而是陪同使者崔謙之逗留在這陌生的洛陽。他在洛陽也沒有熟人,而崔謙之和洛陽令袁興宗等人是舊識,這幾天都在外面應酬。崔謙之囚居遼國數載,期間夏國屢次向遼國要求放還,這返國一事,朝廷已經明發天下,他被遼國扣留數年不辱漢節,返回敦煌必有賞賜重用。這一方官吏士紳,無論識與不識,都願意與這位人物交往。崔謙之看陳憲一直悶在館驛中,簡直不像個年輕人,也特意把他帶到環溪園來透透新鮮的氣息。
跟着崔謙之打躬作揖了一陣,陳憲自覺無趣,便告尋了個理由,自去遊玩。
此時,洛陽名園號稱甲天下,這環溪園乃是洛陽名園中有數的一座園林。陳憲出了幾個大人物宴飲聚會的多景樓,也不知去路,便避開人多嘈雜處,順着溪水散步觀景,這溪流潺潺環繞整座園林,南起華庭,西過錦廳、秀野臺,北至風月臺,諸多亭臺樓榭依溪流而建,院中鬆檜花朩上千株,皆別處難得一見佳品。每一叢秀美殊異的花樹之下,必然鋪錦張幄,果子香茶陳列其上,才子佳人徜徉其間,賞樹賞人,賞心賞目,洛陽正音十分悅耳。陳憲信步而行,走走停停,大約小半個時辰,便來到全園最北邊,也是最爲壯麗的涼榭錦廳。
陳憲被囚禁出了『毛』病,人多不太適應。見錦廳下面已經聚集了近百人高談闊論,眉頭微皺,正欲繞行而過,順風傳過來的一些話語聲,似乎在議論關東與關西之制不同。他停下了腳步,只見柳蔭下面,一個紫衫文士站在人羣中央,此人似乎天生的出聲洪亮,說話雖然不疾不徐,卻能傳得遠遠地,在他周圍爲了數十人,或坐或立,有的不時頷首贊同,有的冷笑不屑,也有人面『露』沉『吟』之『色』。陳憲心念微動,左右無事,他便踱步上前走入人羣中。
“關西這一個校尉之職,天不管,地不收,那才叫一個官兒啊!”
旁有一書生見陳憲擠進來,對他友善地笑了笑,側身讓開一個位置,還隨口感嘆了一聲。陳憲微微點頭,也對他拱了拱手,關東人雖然文弱些,但人情和善,待人沒什麼戒心,陳憲雖然纔在洛陽住了幾天,已經有所感受了。陳憲身着直裰涼衫,這書生見他儀表堂堂,客氣地拱手道:“中間那位是麗正的楊傳廬,在下嵩陽易毳,有禮了。”關東優容士大夫,開科取士,學校大興,這嵩陽二字,並非易毳的籍貫,而是他出身天下四大書院之一得嵩陽書院,所謂“嵩山仰止”,關東士人一聽便知,如果是其他官私學出身的正經清流,也當自報出身學校或師門以迴應。陳憲歷經艱辛,早退去昔日傲氣,便拱手答道:“甘州陳憲。”
易毳聞聲卻一愣,看了陳憲一眼,不再說話。在他印象中,關西來人,要麼是赳赳武夫,要麼是商賈,要麼是刀筆吏,這陳憲長得白皙斯文,神態彷彿是個遊學書生,不想卻是甘州人氏。陳憲卻不知其中他心中所想,只道易毳和他一樣是個寡言的人,也不以爲意,將目光轉正在說話的楊傳廬身上。
楊傳廬的語氣雖然平靜,卻透出一股書生特有的傲氣:“學校行推舉之前,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地方大員,一路安撫使,一州知州,看似禮遇隆重,號稱封疆大吏者,究其根底,仍不過一大吏而已。朝廷一紙文書則束手就縛,豈能有威福自專者,而遼賊南下,鄂州倡議學校推舉,實乃中土千年未遇之大變。州府、團練、學政,悉數由學校推舉,這些地方大員,若無干犯朝廷律法,且經過三堂會審,明正典刑,就算是陛下,丞相、吏部也奈何不得。而丞相因爲學政推舉的緣故,反而要受各地學政的挾制,簡直就是太阿倒持,若我爲相公,也要如芒刺在背,不得一日安寢。”
“所以鄧相公纔有州學廩生推舉丞相之意,”旁邊一個青袍書生道,“天下州學,廩生數萬,可有實力與鄧相公爭上一爭的,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他策動北伐大計,若真的收復了河北,甚至直搗五京的話,憑着這般威望,天下廩生,無論是是不是理社衆人,大半都會推舉他的。”那書生嘆息道,“鄧相公老成謀國,這是釜底抽薪,從此後,學政要干預中樞,就難了。諸學政都心知肚明,原本應該吵得天翻地覆的事情,竟然這麼無聲無息地通過了,從中便看出,當下這位執政,胸襟不知如何,手腕卻似乎比陳少陽高明得多。”
陳憲轉頭看着易毳,目光有詢問之意。
易毳雖然不欲與他瓜葛,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低聲道:“這位是嵩陽的陸修齊。”
陳憲點點頭,心中莫名其妙地對這些書生生出一些憐憫。
他自己當年在柱國府時,滿腔抱負,糞土公侯,當時的心態,卻和這些關東的書生十分相似。夏國文武並用,軍士穩壓過文人一頭。大丞相府雖然是文官的大本營,但百年來,歷任丞相,像柳毅這樣武人出身的佔了一半還多。洛陽既已屬夏國,這些書生想要入主中樞,就比關東要難上百倍,若投往宋國,也勢必受到猜忌,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如此,這才藉着雅集之機,大家聚集在一起,議論時事,發泄心中治國平天下的塊壘。可惜,他們已不是宋國的人,聞名遐邇嵩陽書院也好,洛陽官學麗正書院也好,廩生們都不可能參加丞相的推舉了。
然而,有些東西,失去了才倍覺珍惜。有些事情,也因爲置身事外而無所顧忌。
“如此說來,鄧素真的很陰啊。”有人嘆道,“伐遼這麼大的事,他拿來當賭注。”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人家真有必勝的把握呢?”另外一人道,“遼國不過蠻夷之邦,正所謂其興也勃也,其亡也乎焉。幾年前趙保義提兵北伐便收復了舊京,如今趙保義雖然去了南海,但嶽相公駐節汴梁,執掌北伐大局,趙將軍部下陸、羅等將虎踞京東,朝廷光在河南就有二十餘萬,曹、劉、韓諸大帥兵馬數十萬爲援,鄧相公以全力支持北伐,而且還有揚州證信堂的河北券籌措糧餉,這是雷霆萬鈞之勢,契丹胡虜能抵擋得了?”
“正是,契丹人不過是一羣蠻子罷了,要不是朝廷換將,只怕早就收復河北了。”
衆人議論紛紛,言語間大都都對遼國不屑一顧,似乎將不久前遼軍南下直『逼』洛陽的恐慌完全忘記了。“正是,契丹蠻夷而已,只要朝廷大軍北伐,必然不堪一擊。”易毳也神『色』激動地附和道。陳憲暗暗搖頭,他對遼國的看法,可不是如此,正待轉身離去,有人大聲叫道:“法宗,陳法宗?”陳憲回過頭一看,卻是位面目陌生的錦袍公子,一臉欣喜地看着自己。
“這位是?”陳憲面帶異『色』,那貴公子笑道:“多年未見,法宗還記得李某嗎?”
“李?”陳憲盯着那人的臉孔,腦海中不斷回憶,終於想起一人,苦笑道:“原來是李公子。”說完拱了拱手。李甲乃韓國公世子,陳憲從前和他不過有數面之緣,那時候,李導可不像現在這般親熱,甚至有些故意疏遠。陳憲心中還在揣摩,李導卻回頭道:“十二弟,你們都來見過陳法宗。”他後面跟着好幾個公子,聞言都來與陳憲結識,衆人一起揖讓,反而把易毳給擠到一邊去了,瞠目結舌地看着這一幕。
“剛纔在多景樓,聽崔國使說起陳兄也在這兒,我們立刻就來尋找了。”
李導含笑道:“這一番好找,總算沒有白費,”他說話間已經和數人點頭致意,這番聲勢,讓衆多書生,楊傳廬、陸修齊都看向這邊,李導笑道:“這位乃真正的大夏男兒,與崔國使一同持節不辱使命的陳法宗。”他語氣一頓,陳憲有些不詳的預感,果然,李導又笑道,“聽衆位好像在說宋國北伐之事,法宗對遼國的虛實可是一清二楚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