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夜,沐王府。
沐王府向來戒備森嚴,這幾日尤甚,幕僚周安匆匆走過前院,邁進書房,見沐王面色冷沉立於桌前,心神一凜,走上前行禮。
沐王不耐煩擺手,“太子的行蹤查得如何了?”
“王爺,我們的人在官道和十里坡的路上都沒有見到太子的行轅。”周安猶疑片刻,再道:“太子應是走了三口鎮,要不要派人去追……”
“到此時了還用你來說!”沐王呵斥:“三口鎮的路偏僻險阻,追有什麼用,若是日夜兼程,最多再過兩日,他們便可到沐天府。”
周安眼底閃過擔憂,“王爺,沐天府的事也不知道鍾大人處理妥當沒,若是太子提早抵達,查出兩河決堤的蛛絲馬跡來,於王爺您可是大患。”
沐王拂袖,冷聲道:“本王早就提醒過鍾禮文,要安撫好百姓,行事不要太過刻薄倨傲,若非他在江南惹出了民怨,又對朝廷諸令陽奉陰違,父皇焉能派太子和任安樂去沐天府!”
嘉寧帝這兩年對沐王府勢力擴散的芥蒂他不是不知,只是若什麼都不做,像縮頭烏龜一樣等着韓燁即位,最後如他那些皇叔般落個生死不如的下場,還不如搏一搏,本來一切都很順利,若不是這次江南河道決堤,嘉寧帝也難以找到藉口整頓江南。
他小心謹慎忍耐了十來年,卻人算不如天算。
“王爺,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鍾大人這些年幫您做了這麼多事,這次若是被太子查了出來,他反咬王爺一口……”
“他敢!”沐王神情陰沉,反身幾步行到窗前,半響後,道:“周安,告訴鍾禮文,那些礙眼的東西給本王乾淨利落的處置好,還有,吩咐下去…江南暗線暫時交由歸西統馭。”
周安一怔,神色一變,他最早跟隨沐王,沐王府許多重要之事皆是他負責,但他心裡明白最得沐王信任的是王府暗衛首領歸西,此人神秘至極,就連他也只知歸西劍術超絕,對沐王忠心耿耿,江南之事有歸西插手,應是可以無憂。
周安舒了口氣,頷首稱是,恭謹退了出去。
兩日後,沐天府。
隨行護衛在前一日分成幾波提前入了沐天府查探,韓燁和任安樂領着兩個丫鬟,一個木頭侍衛並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狀元郎坐着輛驢車隨後慢悠悠晃進了城。
哦,忘了說,這回抱着巨大犧牲精神揮舞小鞭子駕驢車的不是長青,而是一直跟在韓燁身邊的東宮禁衛軍統領簡宋,當然,這是任安樂對自家寶貝疙瘩侍女被韓燁搶走後最直接有效的報復。
一進城,只看到整潔的街道,光鮮的百姓,入眼之景安寧平和,驢車裡的衆人瞧了一路繁華才抵達提前入城的侍衛定好的客棧——沐天府西城的平安客棧。
是夜,任安樂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一身清爽推開韓燁的房門,看見如小媳婦一般站在他身後的苑琴和苑書時,還是忍不樁哼’了一聲。
她奴役了這小氣太子東宮統領一日的後果,就是連這個唯一剩下的榆木疙瘩丫頭都被翹了牆角。
韓燁對她與日俱增的囂張無禮視若無睹,無論任安樂如何牙尖嘴利嘲諷挖苦,他只管安心使喚着兩個丫頭,她便什麼脾氣都使不出了。
“殿下,賑災銀到沐天府只有十日時間,你還有空在這裡品茶下棋?”任安樂見韓燁端着苑琴煮好的清茶,眉角一揚便開始發難。
她肩上披散的長髮還在滴水,苑琴不在她身邊,簡直諸事不遂,任安樂一邊說着一邊朝苑琴使了個眼色。
苑琴腳步一挪,韓燁不輕不重咳嗽一聲,她飛快移回原位,垂首一本正經開始煮茶。
連擦個頭發都不讓,天理何在!任安樂臉色一黑,就要拔刀上演全武行……韓燁擡眼,嘴角一勾,“任大人,來而不往非禮也,你能給孤什麼?”
任安樂對着韓燁這張溫純的狐狸像忍了又忍,終是太過想念苑琴一雙巧手,滿不情願從袖中掏出幾張紙拍在了桌子上,“我臨幸前去過一趟戶部,讓錢大人把去年江南修建河堤的管事名單謄寫了一份給我,殿下應該用得上。”
主管河道的官員不可能輕易被撬開口,可是下一階層的管事就不一樣,他們直接聽命於各府官員,瞭解的□一定不少。
韓燁眉角一挑,堂而皇之朝苑琴擺擺手,苑琴如蒙大赦,三步並作兩步行到任安樂身後拿起布巾替她擦拭頭髮。
任安樂舒服的哼了一聲,像饜足的貓咪一樣收起了利爪,懶散向後一靠,連看韓燁的目光都柔和下來。
韓燁覺得有趣,勾勾嘴角,拿起桌上紙張查看片刻,復又朝任安樂看去,倒是不吝嗇讚揚:“任大人心思果然細密,居然連江南送入戶部的河工名單一併拿了出來。”
“我懶得走彎路,查官員是最終的目的,但誰說只能在他們身上去查,百姓的證供比什麼都可信。”任安樂打了個哈欠,“沐天府明明水災嚴重,可我們今日進城看到的皆是繁榮安寧之景,豈非怪事?”
“想必鍾禮文在這上面花了些功夫。”韓燁聲音冷了下來,“他以爲孤是蠢貨不成,把災情推遲十日才報,就是爲了佈置出這般虛假的沐天府。”
“若這次來的是一般朝臣,他恐怕不會做到如此,這次殿下親臨,讓江南的官員慌了手腳。”
韓燁不置可否,喚了一聲,簡宋從門口走進來,韓燁朝桌上名單一指,吩咐道:“去查查,明日再回孤。”
簡宋領命出去,任安樂瞅着這個俊朗溫厚的東宮統領目不轉睛,韓燁握着棋子的手一頓,眯起了眼,“怎麼,任大人,稀罕了?”
這女人怎麼回事,即便晉南乃邊荒之地,也不至於見到個有點姿色的就連眼睛都轉不動了!
任安樂念念不捨收回目光,看着韓燁,拖着下巴搖頭:“縱使三千禍水,臣亦只取一瓢飲。”
……
這是韓燁聽過的最無禮的一句話,但在有生之年他都不會承認,在任安樂笑眯着眼望過來的一瞬間,望着那雙墨黑純粹的眸子,他心底恐怕…是有些歡喜的。
猝不及防,意外之至,卻真實無比。
第二日清早,韓燁和任安樂換了一身布衣出了客棧,兩人皆着男裝,看起來倒是很尋常。起初在城裡溜達時還好,越遠至城郊,二人臉色越是難看。除了城內繁華街道處尚可見安樂之外,自沐天府往決堤之處的官道上,城郊百米之外,擠滿了衣衫襤褸、飢不裹腹的百姓,他們面黃肌瘦,抱着稚子、老人神情悲痛。
在成千的難民面前只有數個粥棚,十來個官差守在這裡,痞笑着打哈欠曬太陽,眼中麻木不仁。
此時正是發放粥米的時間,衆人排着隊領粥水,稀稀落落幾粒米混在裡面,渾濁的湯內甚至可見草根之物。
韓燁和任安樂隱在不遠處的大樹後,神色冷沉。
“江南一帶多水災,沐天府尤甚,朝廷每年都會在沐天府內囤積大量糧食以用來急需,鍾禮文這個知府是怎麼當的,居然敢如此苛待百姓,以草根賑災!”
“沐天府連連大水,這裡官商勾結,十幾個縣府裡糧比金還貴,他們嚐到了甜頭,自是不願把糧食拿出來賑災,多是些陳年米糧或摻了雜物來湊合。”
韓燁朝任安樂一瞥,“我們昨日纔到,你好像對沐天府瞭若指掌。”
“殿下不要忘了錢大人府上乃巨賈之家,出京前我曾問過他江南諸事細宜,每年若不是錢家買下糧食賑災,且從不將糧食擡價,沐天府一帶的百姓早就活不下去了。”
錢家的生意遍及天下,廣結善緣,錢廣進又甚得帝心,自是沒人敢得強令錢家如此。
韓燁看着遠處的百姓默不出聲。
“殿下可是沒瞧過這般場景,人命如草芥,被視爲豬狗。”任安樂聲音低了下來,突然轉身看向韓燁:“邊疆硝煙起時是他們送兒子丈夫入軍,大旱之年裡是百姓自己挖渠灌水,水災時也是他們用血肉之軀築起河堤,我大靖的官僚是以天下萬民的賦稅來供養,殿下,他們依賴百姓而活,有何資格讓大靖的百姓活得如此悲苦!”
任安樂的話擲地有聲,半響後,韓燁才擡眼朝遠處遍地哀鴻的百姓看去,緩緩道:“是孤的錯。”
天子好戰,皇子爭權,貪官成患,大靖……遠不是他以往所認爲的那樣安樂繁盛,他身爲儲君,卻不知道大靖的百姓活成了什麼模樣。
“不是殿下一個人的錯,若百姓爲根,帝王便是一國之本,天子治國無方,才致朝廷不正,百姓受累。”
“任安樂!”韓燁兀然擡首,冷聲道:“妄議國君乃死罪,你給孤把這些話吞到肚子裡去,若是回了京城還敢提及……”
他收住聲,拂袖往回走,身上的冷氣尤甚剛纔。
任安樂撇了撇嘴,仍是剛纔那副模樣,不遠不近跟在他身後。
在她瞧不見的地方,韓燁的手緊緊握住,薄脣輕抿。
任安樂來自草莽,性子跳脫不羈慣了,若是以後在其他人面前也說出這種話來,怕是離斷頭臺也不遠了。這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麼不好好呆在她的安樂窩,偏偏攪進京城這個渾局裡來幹什麼!
這個女土匪頭子,果真是嫌命長了!
“殿下,去年參與河堤修建的所有管事在五日前已被沐天府徵召了。”簡宋查探了一日,帶回了這個算不得愉快的消息。
“全部徵召?什麼名義?”韓燁眉宇沉下。
“復修河堤,不止如此……”
“是不是就連去年的河工也一個不剩,全都不見了?”任安樂走進來,身後跟着精神奕奕的溫朔。
簡宋點頭,“大人說得沒錯,所有河工管事在五日前都被官府臨時召集,除此之外,沐天府又多徵召了五百河工。”
任安樂和韓燁神色同時一凜,對視一眼,明白了鍾禮文的深意。
若是修建河堤,五百河工足矣,根本不需要重新徵召,這之後徵召的河工纔是現在真正的搶修者,至於去年的河工和管事……想必已經被鍾禮文看管起來了。清楚一切痕跡,讓京城來的人查無可查,倒是乾淨利落。
只是……數百人被關押至一處,又怎麼會毫無動靜?
“簡宋,去查查近日大量搬運糧食的地方,若孤猜得不錯,這些人應該在近郊之處被關押。”
“長青,跟着簡大人一起去。”任安樂倚在門邊,淡淡吩咐一聲,長青咻的一聲出現,不聲不響跟在簡宋身後,立馬如影隨形。
東宮統領嘴角一抽,默默退了出去。
韓燁倒是對此嘖嘖稱奇,“捨得你的寶貝侍衛了?”
“長青擅長尋跡,我借給殿下一用,所以……今晚苑琴歸我。”任安樂義正言辭。
韓燁放下手中的書,正兒八經朝任安樂看去:“買賣倒是打得精細,我看東宮總管的位置無人能比你更加勝任。”
溫朔縮在角落的軟榻上,瞧着兩人一來一往的十足稀奇。
韓燁的神情鄭重無比,任安樂眨眨眼,暗自比較了一下堂堂大理寺卿和東宮總管每年的俸祿,嘴一撇,腳下功夫用之爐火純青,瞬間消失在房門口。
韓燁一怔,望着顧自搖擺的房門,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殿下……”溫朔的聲音毫無預警響起,韓燁這才記起房間裡還有人,斂住笑容稍一轉頭。
“您動心了。”
在他不遠處,少年盤腿坐在榻上,託着下巴,嘴角眉梢都是笑意,說出的話石破天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