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太子壽宴矚目之際,帝承恩病於途中將與壽宴失之交臂的消息已人盡皆知,京城貴女聞之欣喜,隨着洛家和東安侯家的小姐相繼入京,京城銀樓衣飾老店的店門幾乎被踩破,江南進獻的綢布亦是一搶而空,一場東宮壽宴,在皇室的鄭而重之的對待下,演變成了太子擇妃的重頭戲。
皇宮花園內,正陪着古昭儀賞花的嘉寧帝聽見趙福稟告,神情有些古怪:“你說帝承恩還未入京?”
“是,陛下,鄭統領派人快馬傳信回宮,帝小姐偶然風寒,行程延緩,還不知能否趕上太子殿下的壽宴。”
“隨她去。”嘉寧帝擺手,頗爲敷衍,“她等了十年才能下山,倒是能沉得住氣。”
趙福見嘉寧帝神色淡淡,懂眼色的退了下去。
“陛下,臣妾聽說帝家小姐容顏絕色,不知可言過其實?”古昭儀嬌聲道,肚子顯懷,臉龐日漸圓潤。
“哪裡聽來的話,她入泰山時不過八歲,何談得上絕色。”嘉寧帝被逗得哈哈大笑,喝了一口古昭儀遞到口邊的清茶,才繼續道:“不過,這丫頭幼時頗有當年帝家家主的氣韻,也不知如今和帝盛天有幾分相似?”
“只是相似罷了,到底不是帝家主本人,陛下何必掛懷。父親前幾日進宮,跟臣妾說起當年和陛下戎馬天下的過往,臣妾聽着很是遺憾,沒能見到陛下當年在馬上的風姿。”
“朕的小皇子正好是冬日裡出世,到時朕帶你去圍場裡替他獵一件大裘回來,也好圓愛妃所想。”
見嘉寧帝神色愉悅,古昭儀咬了咬脣,摸着圓滾滾的肚子,“謝陛下,臣妾小妹今年也到了適婚的年紀,臣妾還指望着陛下替她指個好人家呢!”
“哦,好人家,忠義侯在京城位極人臣,什麼樣的家世對你們來說纔是好人家,莫非是……東宮?”
嘉寧帝握着茶杯的手一頓,似笑非笑的看了嬌羞可人的妃子一眼,眼冷了下來。古昭儀摸着肚子的手一顫,不敢迎上帝王莫測的神色,心底着實懊惱。
數月前因古齊善的妄爲,忠義侯府兵權被奪,聲勢大不如前,她小心討好了數月,終於憑藉肚子裡的龍種讓嘉寧帝重新寵幸於她。若非父親想讓幼妹嫁入東宮,她也不會急着對嘉寧帝提起忠義侯。
“愛妃,忠義侯和朕君臣幾十載,朕非寡恩之人,賜予忠義侯府的榮耀已是朕顧念舊情,東宮妃位和西北兵權……還容不得他忠義侯來指手畫腳,告訴朕該如何行事。”
見嘉寧帝目光如鷲,古昭儀慌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臣妾妄言。”
“起來吧,在小皇子出世之前不要離開雲瑞殿了。”
望着嘉寧帝遠走的背影,古昭儀癱軟在地,臉色蒼白。
壽宴前一日,見太子一如既往安排江南諸事,溫朔總算忍不住開口:“殿下,帝小姐染病,怕是來不及趕上您的壽宴,您就一點也不着急?”
“有什麼好着急的,她遲早會到。”韓燁皺着額角,遞給溫朔一道摺子:“這是我這幾日挑出的厚重穩妥的官員,讓禮部尚書傳諭江南,令其即日上任。”
“誰都知道這場壽宴是太后爲您擇妃的先頭戲,哪家小姐品性才情兼備便□不離十了……”見太子起身擡步朝書房外走,溫朔嘀咕一句:“太后親自派人將請帖送到了上將軍府,明日若是任將軍到了,該如何是好?”
“明日以貴客禮來迎任安樂,不可輕浮待之便是。”
溫朔連忙點頭,“這我自然知曉,殿下,聽說送洛小姐入京的是洛銘西,京城子弟對此人議論紛紛,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韓燁腳步一頓,行至迴廊,望向東宮深處北闕閣的方向,半響後才聽到他些微肅冷的聲音。
“此人與孤同歲,善謀,通曉政事,洛將軍一介武將,洛家在晉南的聲勢十年內如日中天,逢戰即贏,人心得盡,便是他的功勞。只是洛銘西自小身體孱弱,父皇每年都會將不少珍惜藥材賜予洛家。”
聽見韓燁聲音頗爲感慨,溫朔狐疑:“殿下難道認識他?”
韓燁笑笑,言:“帝梓元性子倔強,當年晉南靖安侯府一家獨大,她在晉南過得逍遙自在,即便父皇以公主之禮相迎,她亦不肯依父皇之旨入京,靖安侯試盡各種方法,她最後終於答應入京,但提了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好奇心被勾起,溫朔湊到韓燁身邊,忙不迭問,他實在不知,當年僅七歲的帝梓元在嘉寧帝以公主之禮相迎後都敢拒絕入京,還能有什麼方法能讓她改變主意。
“當年洛將軍是靖安侯手下最得力的副將,帝梓元答應入京,唯一的條件便是在她入京的一年內,洛家長子洛銘西必須隨侍她左右,皇家需賜予洛銘西出入宮禁之權,來往東宮之便。”
溫朔瞠目結舌,結結巴巴開口:“殿下,那豈非帝小姐所行之處,洛銘西皆可前往?”
這等行徑,跟安寧公主叫囂着養面首何異,更何況那時候,天下皆知帝梓元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大靖太子未過門的太子妃!
“不錯。”韓燁回首,苦笑:“若非當年帝梓元只有七歲,孤恐怕就帶了一頂大靖子民人盡皆知的綠帽子。”
“殿下,帝小姐果真女中巾幗,等幾日你要替我好好引見引見。”難得看見太子如此無可奈何的模樣,溫朔強忍住爆笑的衝動,擠眉弄眼着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望向溫朔跑遠的身影,韓燁神色隱隱複雜,立在原處半響未言。
第二日,未及傍晚,東宮前車水馬龍,大半京城貴女及世家子弟盡及此處,素來清冷厚重的東宮喧囂榮盛。自嘉寧帝登基、當年的忠王世子韓燁以儲君之位入主東宮之後,還未曾有過這樣的熱鬧。
琉璃瓦燈長燃,龍紋錦毯鋪地,碧綠明珠點綴,一入東宮,幾乎所有人都能從這座比擬皇宮的宮殿上看出天子對儲君的看重,也讓一衆看花了眼的貴女對東宮長久以來缺出的席位更加嚮往。
太子妃位已是如此榮華,未來國母又當如是?
大殿內聚滿賓客,不知有意無意,今日靠近上座的皆是貴女,世家公子反而位列後席,此時宴席臨近,大殿內可謂百花爭豔,唯首兩位少女更是出挑。
左相幼女姜蝶雲,俏麗嫵媚,矜持高傲,端坐右首,和她身旁圍繞的衆女高談闊論,一見便是京城貴女之首。
她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女面容素淨,不施粉黛,襲着濃濃的書卷氣,觀之淡雅高貴,腰間香袋上繡着一個精緻寫意的‘東’字,想必是東安侯府的大小姐趙琴蓮。
趙琴蓮下首之位空缺,洛家小姐還未入席,比之候位太子妃的她,京城子弟對名揚晉南的洛銘西更加期待。
智謀無雙,濁世晉南,十年未入京的洛家長子久違京城衆人之耳。
當然,除了洛銀輝,左首兩座亦還未等到主人,但衆人入東宮前便打聽得清清楚楚,左首之位乃太后親自安排,爲大靖新晉的上將軍任安樂所留,至於在她之下的位置,滿座觀去,只剩一人,便是到現在還未入京的帝承恩。
“任將軍,走過這條迴廊便是大殿。”宮娥小心引着身後的女子,不時回頭觀望,眼帶驚歎。
任安樂瞧着有趣,懶洋洋問:“小姑娘,你瞧了半響,怎麼,是在比較我和大殿上的貴女哪個能得你們殿下歡心?”
引路的宮娥腿一抖,差點摔倒,停住身惶恐的行禮回:“將軍恕罪。”
“無事,我已知道如何走,你引到此處便是。苑琴,走吧。”說完大踏步朝前而去。
留在原地的宮娥望着前面倜儻風流的女子,久久未能回神。
任將軍怕是自己亦不得知,不談模樣,她這般氣質打扮,足以讓殿中貴女相視無言。
大殿燈火通明,杯盞交錯的歡笑聲落耳隱約可聞,苑琴看着一路走來宮娥皆嘆的自家小姐,亦是躊躇意滿。小姐懶散慣了,下沙場一身布衣,上戰場一身盔甲便混了十來年,入京後也是官服居多,想不到這麼一打扮,倒是頗爲出人意表。
“等一下。”急促的呼喊聲自身後傳來,兩人回頭,停在了原地。
圓嘟嘟的臉龐略顯嬌憨,一雙大眼烏黑明亮,鵝黃的長裙着在她身上清新可人,跌跌撞撞奔來的少女朝兩人連連招手,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在她身後,幾個宮娥面容急切,想是怕她摔倒。
任安樂頓住腳步,眼底隱有笑意而出,微微感慨,這孩子和她母親極像,十年過去,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
燼言若是還活着,該和她一般大了。
一念間,少女已跑到身前,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任安樂忙扶住她,笑道:“慢點,無人追着你,何需着急?”
“剛纔在殿門外我聽到就差我一個人未到了,若是遲了,兄長定會怪我貪吃誤事,姐姐行行好,和我一起進去吧……”少女雙手作揖討好,擡眼話還未完,圓鼓鼓的眼睛一怔,話便忘了說。
“姐姐,你真好看!”
少女清脆的聲音帶着毫不掩飾讚歎,任安樂活了這般年歲,從未被如此直白的讚揚過,到底女爲悅己者容,當下便笑了起來:“哦,當真?小姑娘,我哪裡生得好看了?”
看着洋洋得意的自家小姐,苑琴後退兩步,甚感丟臉。
“呃……”洛銀輝眨了兩下眼,極爲認真道:“姐姐你說不上哪裡好看,但是我就是覺得好看。”
任安樂笑容一頓,看着洛銀輝,問:“你是洛家小姐洛銀輝?”
洛銀輝點頭,“姐姐是……”
“我是任安樂,聽過嗎?”
洛銀輝小臉一跨,“你是晉南的大土匪……”隨即又堆滿笑容,“也是咱們晉南的女巾幗,還是大靖的上將軍,我自然聽過!”
看着伶俐可人的洛銀輝,任安樂哈哈大笑:“走吧,晉南的土姑娘,咱們一起進去瞧瞧,看看京城世家公子稀罕的貴女都是些什麼模樣,咱們也好學着點!”
洛銀輝連連點頭,抓住任安樂的手朝大殿走去。
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立在迴廊後着一身白色長袍、面冠如玉的青年笑得頗爲無奈。
待兩人不見,才轉頭對一旁的侍女淺笑道:“我身體微恙,殿下免我入席,不知東宮可有休憩的地方?”
宮娥臉龐紅的發燙,被青年一望更是連頭都不能擡,聲如蚊音:“回公子,花園有一石亭,公子可以去此處休息,我替公子領路。”說完握着燈籠急急領着洛銘西朝迴廊外的假山處走去。
大殿內早已正襟危坐,畢竟臨近門口的笑聲並不淺,見剛剛入殿端坐上位的太子殿下好整以暇的望着殿門口,衆人對這位名震京城的新貴將軍更加好奇起來。
心思未落,懶散隨意的腳步聲踩在大殿口,衆人擡眼,皆是一怔。
粉雕玉砌的少女可愛嬌憨,如東安侯府家的小姐出現時一般讓人眼前一亮,但她身邊立着的女子,讓整座大殿瞬間安靜下來。
墨黑的廣袖長袍,淺紋印底長靴,腰間斜插一把錦扇,長髮挽於頸後,嘴角輕抿,目若燦星,一身古時晉南雅士的裝扮。
如此女子,換下將袍,着上晉衣,名士之態,極盡風流。
沒有人想到上將軍任安樂會以男裝出席,亦無人料到,這身氣質竟與她如此契合。
一衆貴女面色微凝,望着緩步走來的任安樂,不由漸生自慚之心。
韓燁垂在膝間的手一頓,眼底微嘆,望着殿門口盈盈而笑的女子,起身撫掌,“上將軍大駕光臨,孤有失遠迎,請上座。”
“哪裡,太子殿下大壽,臣來遲了纔是。”任安樂回得肆意,手一拱,便拉着洛銀輝大步朝殿內而去,行過一衆驚歎莫名的目光,極坦然的坐在左首首位,端起桌上酒杯朝太子遠遠一敬:“願殿□體康泰,早日迎回太子妃,也好絕了臣大不敬的心思!”
看着妄言不羈的任安樂,衆人目瞪口呆,哪知太子長笑一聲,舉杯迎向下首:“承將軍貴言,若東宮有喜,必請將軍爲座上客!”
兩人默契十足,一飲而盡,竟晃似對大殿諸人視若無睹。
滿殿貴女看着相處契合的二人,古怪之意頓生,太子和任安樂拒了陛下賜的婚事,何以還能相處得如此毫無介懷?
還未回過神,和太子飲完酒的任安樂已朝整座大殿中的貴女世子望來,手中酒杯再次倒滿,“安樂遲來,自罰一杯,諸位盡興!”
整座大殿有片息的凝滯,但幾乎是立時間,所有人臉上有一晃而逝的受寵若驚,無論是威名赫赫的晉南女土匪,還是人心得盡榮寵冠京的上將軍,對在座貴女而言,今日一見,都無法再生攀比之心,唯剩敬服。
女子立世能如任安樂一般灑脫不羈,除去當年盛名立國的帝家家主,他們亦是未見一人。
臨近關閉城門之際,一輛由禁衛軍護送的馬車遠遠而來。
晚宴已近尾聲,戲已陪着唱足,見一衆貴女望向韓燁的目光殷殷急切,任安樂難得做回好人,借不勝酒力提前離席。
韓燁垂眼看她一身輕鬆離去,望向大殿面容俊凜,又成了任安樂入殿之前的模樣。
舞酒盡酣,已入深夜,明眼人一看便知太子殿下無心此宴,衆女只覺無力,但仍忍不住對着坐於上首的青年心生傾慕。
由始至終,能在太子高坐上首間仍舊毫無所動的只有東安侯府的大小姐和一直瞪着大眼一個勁盯着貴女猛瞅的洛銀輝。
酒席終散,太子起身就要離席,大殿門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看着跑進殿的侍衛,衆人面面相覷,今日東宮夜宴人盡皆知皇室矚目,有誰敢在此時來煩擾太子。
韓燁停步,望向大殿上跪着的侍衛,“何事?”
“回殿下。”侍衛垂頭,聲若洪鐘:“宮門侍衛傳話,說是帝小姐已至宮門前……”
侍衛話音未落,衆人愕然瞧見——他們一晚上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脣角輕抿,毫不猶疑擡步朝大殿外走去。
步履生風,月色餘光下,唯剩他拂袖而過的衣袍浮影。
此時,東宮假山石亭上,青年拖着下巴望着費了半日手腳爬上來吹風的任安樂,嘴角勾了起來,指着涼亭滿是笑意。
“任將軍,此地是我先來,你若想坐,得按咱們晉南的規矩來,喏,你腰間別着的沉香木錦扇,我看着不錯,便算買路錢,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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