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青的手指撫過鮮紅的琴絃,滂沱的殺意通過琴音向四周擴散。而聲波中蘊含的破壞性術型,順着耳朵攻入孫象的靈臺。
這是一種非常巧妙的手法,因爲絕大多數修行者並不清楚琴音之中也可以虛構術型。實際上這只是一個載體的問題。術型本身就是虛構,並不是一定要像神光劍一般刻畫在實體的劍身之上,聲波,畫面,甚至某些概念都可以成爲術型的載體。
聲波只是看不見而已,瞭解原理之後,天魔音並不會比普通的靈氣攻擊更難防禦。
但是孫象並沒有這麼做,他讓芮青的天魔音直接進入自己的靈臺,因爲這種比拼神唸的鬥法,是孫象的專業,他根本沒有防禦的必要。
如果芮青一聲令下,和周圍幾十個好手一起圍毆孫象,說不定孫象會手忙腳亂一番。但他偏偏跟孫象比吃飯的傢伙,也算是自取滅亡吧。
芮青一息八百念,加載在琴音中的破壞術型一息不會超過二十枚。在一息中,孫象碾壓性的神念將這二十枚破壞術型全部以消解術型中和。
在這個過程中,不過消耗了孫象一千三百念。
芮青至少有一點沒有搞錯,如果他的神念等級可以碾壓孫象,或者至少達到孫象的一半,那最起碼可以有來有回過上幾招。但是八百對四十萬,差距大到令人絕望。甚至孫象還有餘力保護身邊的卓瑤。這姑娘只是個凡人,哪怕一個魔音鑽進腦袋,她也無法倖免。
將天魔音中所加載的破壞術型全部消解之後,落到孫象耳朵裡的就變回了正常的琴聲。他皺了皺眉頭,因爲芮青此時奏的根本不是什麼樂曲,而是單純的手指在鋼弦上的絞殺。
滋啦滋啦,令人牙酸,就像粉筆打滑拉過黑板的聲音。如果說天魔音對孫象真的有殺傷力的話,無疑這種噪音位居首功。
但孫象又不好起身離開。
因爲道不同,兩人敵對,今日需要分個生死。但是芮青超越了敵我立場,很認真的將孫象當成朋友。他使出畢生絕學送孫象上路。
這是一種很古典很很崇高的友誼,一般只能在春秋中看到,現在已經很罕見了。
孫大掌門總不能拂袖離場,抱怨你這琴彈得太差吧。那樣不解風情,會被斥爲焚琴煮鶴。
他耐着性子忍住不適,硬是聽了一分鐘。最後放下架子,開口求饒:“芮青,要麼你還是彈廣陵散吧,算我輸了行不行?”
孫象雖然開口求饒,但是芮青此時面如白紙,冷汗順着鬢角滴下。
他現在已經沒空考慮孫象爲什麼沒有喪失修爲,而是驚懼爲何自己的天魔音對孫象毫無作用。
他其實和城主屠鵬有過私下切磋。強如屠城主,也不得不全力催動真元,將靈氣護盾集中在頭部。天魔音穿透厚重的靈氣護盾後,威力逐漸減弱。
而屠鵬趁這個機會高速接近,將芮青的手從闇炎魔首琴上扯下,纔算贏了半籌。時間拖久了,屠鵬必敗。
這孫象,爲何坐在那裡像沒事一般。
難道,他因爲對音律和琴藝的瞭解,竟有不爲人知的手段可以對抗天魔音?
芮青不信邪,他手指不停,卻輸人不輸場,分出一點精神迴應孫象的嘲諷:“孫兄果然是高人,是在下眼拙了。”
“看來,在下今天不得不借助法寶之威,還望孫兄海涵。”
孫象大度道:“沒事,你有什麼本事儘管使出來。”
“好!”
芮青的雙手猛然按在琴面上,七根鋼弦瞬時崩斷。但是鋼弦並沒有飛散,而是刺穿他的雙手,如扭曲的血管一樣在他的經脈中纏繞。
最終七根鋼弦深深扎入他的紫府,琴首的鬼頭緩緩睜開眼睛,滔天的紫炎自鬼首的口中噴涌而出。芮青整個人如同在紫炎中燃燒一般。
“糟了!芮大人怒了!”
原本站在百米開外圍觀的手下們驚呼,然後像炸了窩的馬蜂一般飛速向外逃離。芮青發動闇炎魔首琴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每一次都帶來血腥的記憶。現在百米開外已經不安全,必須逃得越遠越好。
天魔音經過魔琴加持,琴音已經肉眼可見。無數的罡風以魔琴爲中心,爆發似的向四周激射。
恰是憑空掀起刀光劍影的龍捲,整個芮府遭了殃。無論桌椅,門樑還是瓦片,在魔音中滿天飛散,崩潰瓦解,化爲粉末。
餘波延伸到芮府之外,地面寸寸撕裂。一些逃避不及的手下不幸中招,捂着頭滿地打滾發出慘叫。
整個方圓幾百米內,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除了孫象這裡。他這裡案是案几是幾,旁邊還好端端的睡着個妹子。
孫大掌門點點頭,對芮青的實力算是認可。這張魔琴和芮青的功法相當匹配。在魔琴的加持下,天魔音中每一息的破壞術型暴漲至六十枚。等於說芮青在神念不變的前提下,這件法寶讓他的實力增長了兩倍。
這是一個比較驚人的增幅,在以往,即使本命交修的法寶也難以達到。怪不得芮青如此看重這張琴。
不過對於孫象來說,無論一息二十還是一息六十,並沒有任何區別。就像首富不會在乎你口袋裡有一萬塊還是三萬塊。因爲無論一萬還是三萬,對他來說都是零錢。
而且這闇炎魔首琴用起來也並非毫無負擔,芮青的情況很糟。七根絞入他心脈的鋼弦正在吸取他的精血,不斷補充到琴首的鬼首中。想來也是,威力如此巨大,怎麼可能沒有一點副作用。
芮青眼珠爆出,額上青筋浮現,在沒有一點往日白衣勝雪的風姿。天魔音全力催動之下孫象毫髮無傷,讓芮青幾欲癲狂。他剛剛不顧禁忌,強行將心神更深的融入魔琴中。
這闇炎魔首琴也不是什麼好鳥,孫象看出,芮青此時已經無法停手。魔琴已經控制他成爲傀儡,曲終之時就是芮青身死之刻。
何必呢。
孫大掌門手指撫過面前的桐木琴。這只是一張普通的琴,琴音也沒有特別之處。
但只是錚錚兩個音,全場天魔音帶來的肅殺頓時冰消瓦解。魔琴上原本已經怒眼圓睜的鬼首,嚇得趕緊閉上眼睛,口中吞吐的紫炎隨之熄火。芮青哇得一身吐出一口血,七根琴絃從他的心脈中退出,乖乖縮回魔琴中。
孫象繼續彈奏,這是一支古曲,芮青從未聽聞。他模樣悽慘,勉強支起身體。先前他招已用盡,此時孫象出招,他必須老老實實坐好接招。這是一個禮數的問題。
當然,他此時心中已經是掀起滔天巨浪。他並沒像個雜兵一樣大呼“怎麼可能”,因爲他已經意識到,孫象不僅沒有喪失修爲。而且其修爲之高深,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這種程度的神念,哪怕當世最強者加起來也難以望其項背。
想到自己剛纔還在大放厥詞送這位朋友上路,芮青嘴角浮現一絲苦笑。
“這是什麼曲子。”他艱難開口問道。
孫象正在彈奏的曲子,溫和而恬靜,似是田園牧歌。可芮青畢竟熟悉音律,他發現這曲調中,竟然帶着一絲天魔音的影子。
“此曲,名爲繁花。”
孫象心中同樣思緒萬千,他想起特蘭西瓦尼亞六月的美景。阿爾卑斯山冰川下的草甸上開滿野花,一位金髮高挑的少女在其中旋轉歡唱。
那一天,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彈奏《繁花》,沒想到麗姬竟然將曲譜記住,並記在日記中。這支曲子後來被閃電收錄在功法中,成爲一個殘篇。
而最終,芮青得到了這個殘篇。通過自己的理解,他將其發展爲本命功法天魔音。
命運無常,世事難料,昨日花今日果。孰對孰錯,已難分明。
“你並沒有聽錯。”孫象道,“這就是天魔音本來的樣子。芮青,你得到的是繁花的殘篇,而你從一開始就走上了錯誤的道路。”
“今日,便讓你一窺此曲的全貌吧。”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芮青全心對待孫象,那麼孫大掌門便不會因爲修爲的高低、立場的不同而輕視他。這和芮青今天必須死在這裡是一個道理。
芮青拱手拜謝:“朝聞道夕死可矣,孫兄大恩,小弟沒齒難忘。”
他已經清楚自己和孫象的差距,也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結局,不過能在死前一窺天魔音的極致,對於他這樣的修道者來說也可謂死而無憾。
孫象見芮青已經做好準備,開口緩緩說明:
“芮青,繁花曲是上古玄門梵音宗往生流的絕學,吾輩並非梵音宗門人,但受人所託可代爲演示。
梵音宗上至祖師爺玉璇帝,下至上一代掌門妙音子,共計傳承一百三十三代。
梵音宗證音律之道,信奉萬物有韻。
芮青,你可聽好了!”
錚錚錚!
絃音錚鳴,而後頓時消失無蹤。
嚴陣以待的芮青疑惑的眨眨眼,發現自己竟然站在大地的中央,除了昏暗的天地和己身,再無一物。
鬆河城,芮府的建築,奏琴的孫象,好像從未存在過。只有奇異的旋律還在耳畔。
這或許不是旋律。芮青俯下身體側耳傾聽,原來這是土壤萌芽的律動。
纖細的植物自黑色的泥土中鑽出,怒放出大片的花朵。紅色的花朵有花無葉,在冷風中輕輕搖曳。
這裡的每一朵花,每一寸風都帶着自身獨特的音符。這些音符穿插在天地之曲中,無比和諧。萬物有韻!芮青心滿意足深吸一口氣,他在喜悅中明白了梵音宗的真諦。
他白衣勝雪,在繁花中尋找琴音的源頭。遠遠的,他看到孫象正跪坐撫琴。
芮青向他走去,想對這位朋友表達自己最深的謝意。
但是他再也無法接近,因爲他和孫象之間,隔了一條河。
他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法踏入河水一步。
芮青這邊,繁花似錦。孫象這頭,荒涼枯寂。兩人隔河相對,一時無言。
一曲終了,孫象將雙手按在琴絃上,隔着這條河悲傷的看着芮青。
芮青張望着,張望着。終於明白到自己和孫象已是陰陽兩隔。
他向孫象最後拜謝。
“孫兄,屠鵬已經得知要塞的位置,現在已經在進攻的路上。你要去救,就要抓緊時間了。”
“孫兄,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留下最後這句話,芮青轉身,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彼岸花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