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又一列火車呼嘯而過,像載走了黃昏,載來了黑夜,一簇一簇的燈光晃着,像黑夜裡多了無數顆晶亮的星星。
紀震趕到現場時,事發地楊莊段廢棄的信號道班站,第一處遺留的東西看起來依然心驚肉跳,華登峰未帶走的包裡,還裝着6公斤成型炸藥,硝胺和黃色炸藥,在這位大師手裡,恐怕能發揮出炸掉半幢樓的效力。
發動警力找回的彈殼、彈頭,爆炸碎片,作爲證物擺了滿滿一地,幾處怵目的血跡猶新,沿他們追擊的路上,依然有無數警員在打着燈光,尋找留下的彈殼。
他不由自主地沿路走着,時而回頭看着,像在丈量着開槍的距離,而他的手裡,卻緊緊攢着一顆改裝後的子彈,裝藥量過載了,彈殼的出口都裂了,這種子彈的出口動能達到多少還沒有數據,不過他知道很大。
躺在地上的牛再山就是最好的證據,隔了十幾米,一槍爆頭,那子彈洞穿了死者的頭顱,自後腦射出,掀掉了一大塊,屍體運走,那兒留了一個幾乎是人形的血浸痕跡。
省廳來的專家在回溯追捕過程,猝然遇襲,兩組交火,這個時候選擇的方式是正確的,有一人自路外迂迴截殺;而兩名嫌疑人也不傻,是藉助火車經過的間隙逃跑,而且很熟悉環境的火車經過時間點,故造成警員傷亡,之後牛再山被打傷,但更出乎意料的是,華登峰連同夥也一槍擊斃了。
“奇人啊……奇人。”
總隊長輕聲喟嘆道,不知道所指。
像心事難了一樣,他沿着路,和武警戰士打着招呼,在每一個彈點都駐足片刻,像體會兩位追捕的是在怎樣的心態下,頂住了華登峰射出的幾十發改裝子彈。
快至橋上,他駐足了,幾公里的路程現在走起來都艱難,在追擊和圍捕的間隙,可能逃走的機會太多了,扒上路過的火車、再往遠處逃向橫亙而過的高速路、甚至向東遁進城郊村裡,都有可能漏網。他沒跑掉,是因爲追擊的兩人,把他追到了窮途末路。
“總隊長……”謝遠航輕聲喚了句,他忝列指揮部人員,現在都不知道何去何從了。
紀震側頭看着,沒有說話,謝遠航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指着下面道:“那兒就是擊斃華登峰的地方,他跳進了污水河裡,差點打死大兵。”
“那小子命大,要是這種改裝子彈,他不死也得半殘。”紀震道,黯聲的話裡掩飾不住地欣賞,他且走且問着:“我只負責追捕惡性罪犯,沒有研究過什麼犯罪,可這樣的罪犯我也是頭回見到,槍戰鬥得不光是槍法,心理素質佔很大一部分……應該就是我們所說的鬥志吧,這麼拼命的人,心裡究竟怎麼想的啊。”
這個已經無從證實了,但忍不住會讓後來者好奇,謝遠航想想道着:“他剛來中州也就十八九歲,工地那場鬥毆他是受傷最重的,被摘了眼球,當時只被當做一起普通事件處理,連立案都沒有,據周小旦講,他出院最晚,不但後續的治療費沒有下落,就連賠償都沒有拿到……我想他應該喊過冤、告過狀,不過,您懂的……”
謝遠航止語了,後面的都懂的,一個民工,無依無靠,誰會在意他的發聲?
“遭遇會讓有些人選擇忍氣吞聲,有些人玉石俱焚,我也說不清他這種算什麼,可肯定不是人性本惡的簡單原因。”謝遠航道。
“更可悲的是,需要我們警察付出血的代價,甚至無辜的人付出喪命的代價,也改變不了什麼,該發生的依舊還會發生。”紀總隊長痛感地道。
言竟於此,幾聲幽幽長嘆權做結尾。
最後的擊斃地點到了,一行警員還在河裡用磁鐵在撈那一支改裝的槍支,拉着警戒的擊斃地點,檢起來的彈殼,黃澄澄地一堆,都是微衝彈殼,就是在這裡,華登峰成了強弩之末,打完了最後一發子彈,死在亂槍之下,屍體剛被清運走,法醫和鑑證正在忙着清理染血的黑土,這種公衆地點,要恢復到它原來的樣子。
“屍檢已經開始,上級的意思是,這種事宜快不宜慢,保密工作也要梳理一下,這種案情還是不要傳出去的好。”一位省廳來人,小聲對紀總隊長道。
紀震點點頭,回頭問着:“津門那位同志怎麼樣了?在哪兒救治,怎麼沒有消息?”
此話一出,齊齊噤聲,紀總隊長盯向了謝遠航,謝遠航喘了幾聲才低沉地彙報:“根本沒救了,子彈擊中頸部,直接把動脈切了,上車時候就沒脈博了……在鐵路醫院。”
紀震痛苦地閉上了眼,那怕已經蒼桑的心,依然抵不過巨大的悲痛襲來,讓他顫聲問了句:“通知津門方面了嗎?”
“還沒有……省廳正準備組織他的治喪委員會。”一位省廳來人輕聲道。
“我來通知吧,成全他英雄之名的,不只是惡梟伏誅,還有我的愚蠢和失職。”
紀總隊長揹着衆人,長聲嘆道,在華登峰的擊斃地佇立了良久,他倚着一株樹幹,像無力承重這份榮耀之重,留給衆人,只是個蒼老佝僂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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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兵和張如鵬蹣跚通過鐵路醫院急診設置的崗哨時,肅穆和凝重讓兩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到醫院匆匆做了個手術,聽聞噩耗之後,他急不可耐地爬下了手術牀,張如鵬攙着他來的,看着下午還英姿風發的一行,現在都像霜打了茄子,蔫坐了醫院的走廊一排,像用了全身的力量才站了起來,又像處在一個崩潰的臨界,不管誰一觸碰,可能又會掉回悲傷的漩渦裡。
範承和沒有起身,他靠着牆,呆滯地坐着,像癡傻了一樣,尹白鴿輕輕拉了他,沒有什麼反應,然後她想說句什麼,什麼都沒有說出來,自己卻一側頭,咬着下脣,控制着自己不要哽咽出來。
可範承和哽咽出來了,他抽泣一聲,眼光又呆滯地看自己手上的血,像不敢相信,一個生命會如此的脆弱一樣。
高哥,高隊,高政委,那位黑臉的傢伙,那個總是把紀律掛上嘴上,那位經常巴掌扇着範承和的傢伙,其實大兵對他的感覺並不是很好,太正了,像老張一樣,整個人都打着體制的鉻印,總是亦步亦趨生怕越界,甚至在大兵的心裡,對他的評價並不高。覺得他是個總想着命令、總想着任務,也總想着往上爬的警察。
這一刻不再是了,當他衝在最前,當他把兄弟擋在身後,當他迎着子彈想衝上去,一切的評價都不重要了,就像他從來都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一樣。
對,他不在乎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聲名,甚至連生死也可以撇過一邊。
大兵慢慢的走近了亮着燈光的急診室,尹白鴿輕輕地伏在他肩頭,無聲地流着淚,他輕輕拍着安慰,慢慢地踱進了急救間,急救設備根本沒有動用,高銘靜靜地躺在急救臺上,淺色的夾克已經染成了深紅色,那一片怵目的血色包裹着他,他像安詳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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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兵輕輕地,生怕打擾他,走到了近前,把他的手,輕輕放到身側,那手指還保持着扣槍機的姿勢,褲子髒了,鞋也髒了,染着一層塵泥,他仔細地給高銘捋平,可當他直視高銘的遺容時,卻再也忍不住了,那眉頭依然皺着,就像還在糾結着案情一樣,就像每一次看他,都很不入眼,讓皺眉無可奈何一樣。
“哥……我以爲我都不會流淚了。”
大兵大顆大顆的淚掉着,他給高銘擦着臉的血漬,輕聲道着:
“哥,你心裡一定在怪我,扔下大家一個人溜了,我錯了……你們千辛萬苦把我從洛寧找回來,我們一起出生入死,而最後我卻當了逃兵……對不起,哥,我錯了,我一直憎恨我的職業,一直厭惡我做的事,一直懷疑我爲什麼要爲別人而活着……別人活得幸福瀟灑,爲什麼我們卻活得窩囊,過得難受,還總有兄弟像遭了天譴一樣死於非命……”
“我找不到爲什麼這麼不公平的答案,就像天下從來沒有過公平一樣,總有被欺凌的弱者、總有被戮害的無辜、總有被踐踏的尊嚴,總有作奸犯科的壞人。每每目睹這些事我依然無法選擇旁觀位置,無法容忍這些罪惡發生,因爲我曾經是……和你一樣的人,警察!我逃得過任務,卻逃不過宿命。因爲我們都無法選擇旁觀的位置。”
一顆豆大的淚,滴在高銘的眼斂,恍惚中像他也在流淚一樣,大兵擺正了他的遺容,又像錯覺一樣,高政委皺眉的額頭像平緩了,神態像安詳了,大兵噙着淚,莊重地向倒下的兄弟敬禮。慢慢地放下手道着:
“國旗在上,警察的一言一行,決不玷污金色的盾牌。”
“憲法在上,警察的一思一念,決不觸犯法律的尊嚴。”
大兵哽咽地說着,曾經敷衍背誦的誓言,他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幾句簡單的話會讓淚流滿面,他神情慟動地說着:“哥,我答應你……如果還有機會的話,我會做個像你一樣的警察,做個好警察。”
那輕聲的述說像一個分裂症患者的喃喃囈語,卻有着敲擊到每人心絃的魔力,門口站着衆人默然落淚,神情呆滯的範承和不再茫然,依然是悲傷瀰漫地心境,像多了一束引路的火光。
那是先行者倒下的位置,是他們以我爲焰,光照後人前行之路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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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門,牛再山、華登峰伏誅的消息一度讓這裡鬆了一口氣,晚飯過後氣氛徒然緊張起來了,不斷有往支隊駛來的車輛,支隊長丁步凡不斷召喚着隊裡的人,像做一件秘密的事一樣派出去了人。
又過了一會兒,信息屏上,藍白相間的顏消失了,只剩黑白兩色,這個時候所有參案人員怔住了,只有一線參案同志犧牲纔會有這樣的默哀方式出現,又過未久,一條訃告浮在屏幕上:
支隊派往中州執行任務的小組,在追捕逃犯過程中,組長、支隊政委高銘同志不幸中彈,經搶救無效犧牲,享年四十二歲。
技偵室一陣哽咽和失聲痛哭的聲音,神色凝重的丁支隊長又在叫着部下,叫出去樓道里,安排着誰和誰去見家屬,注意措辭,一定守好家屬,別再出什麼意外。還需要安排的諸多後事,都一併打發支隊長連夜操辦去了。
轉眼間,一室技偵去了一半,鄧燕有些懵然,她沒有想到這個巨大的成功之後,代價是如此的慘重,而她剛剛還信心百倍地坐在這裡,等着屍體的鑑證報告,去尋找那個成謎一樣的動機。
“鄧燕,你來一下。”丁步凡喊了聲。
鄧燕匆匆離座,出門,支隊長正抹着眼睛,哽咽了聲道着:“對不起,我都忙得手足無措了,這樣,我們得派幾個人到中州,你跟着回去吧……你們省廳的意思是,就在中州開個先開個追悼會,高銘同志就在那兒火化。”
“什麼時候走?”鄧燕問。
“晚上,過幾個小時。”丁支隊長道。
鄧燕猶豫一下,意外地否決了:“不行。”
“啊?怎麼了?”丁支隊長驚了一下。
“丁支,兇手被擊斃,案情還沒有全部明瞭,動機是什麼?兇器鑑證都還沒有完成,這個時候,您不能把人都抽調走啊。”鄧燕道。
“兇手都死了,放着慢慢查吧,不是我要抽調,高政委在支隊官風很好,你看看技偵,還用抽嗎?”丁支隊長道。
側身看了眼,留下的人也無心工作了,幾位女警早哭得淚流滿面。
“您再考慮一下,這個案子的源頭就是從查中州春暉路儲蓄所搶劫案開始的,大兵追了一年多,到現在追到的三個人,沒有一個活口,都死了。我就問一個疑點,您要能回答我,我全盤服從您的命令,這個疑點是:華登峰爲什麼要打死他的同夥牛再山?”鄧燕道。
丁支隊長一下子怔住了。
鄧燕補充着:“華登峰反社會人格,不在乎自己、不在乎死活,都什麼也不在乎了,爲什麼還要打死和他最親近的人?牛再山可沒有他那麼變態,置房、買車、養女人,活得很瀟灑,您覺得,難道不會是華登峰必須讓他閉嘴?”
“你是說,還有一個?”丁步凡嚇到了。
“所以我要找那個消失的動機,希望您支持我,這也是給高政委最大的告慰,不管我們誰,都不願意看到有漏網之魚吧?”鄧燕道,神情堅定,表情肅穆。
這比淚流滿面更有說服力,丁步凡思忖片刻揮手道着:
“幹吧,不管是什麼,幫我找出來……不,幫高政委找出來。”
言罷,這位支隊長想說幾句鼓勵的話,可未語先噎,說不出來了,他掩着面,怕鄧燕看到他的難受一樣,轉身去了。
鄧燕坐回到了她的崗位上,她平復着起伏的心情,重新開始了。死亡對於案件不是終止,而是又一個開始,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