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證據?我怎麼不知道?”高銘愣了。
“啊,也沒那麼多,醫院的有,他潛逃時扔的手機倒是找到了,不過浸水了,老式按鍵手機,沒存什麼東西,sim卡晶座被咬碎了,還在恢復中。”尹白鴿訕笑道,表情很做作。
這種人如果做案,每一個細節肯定都會精細的設計過,想找到他們的蛛絲馬跡都不容易,何況證據?高銘回憶着,好奇又問:“那……王傳兵的車上有記錄儀?我怎麼不知道?”
“那個真沒有。”尹白鴿道,她微微一笑反問着:“但是必須說有,只有是‘有’,才能證明我們早跟上了郭金榮,而不是第一個照面就被擊斃了。”
“這…這…假的?”高銘瞠然道。
孫啓同笑着道:“一個優秀的特勤,本身就是一個高明的騙子,看來,他要得手了。”
省廳來的諸位這才恍然大悟,本來見領導受挫個個戰戰兢兢汗不敢出,現在看來,居然是一場精妙的心理戰,於是這溢美之詞就不絕於耳了,聽得高銘很彆扭,好像在場的,都已經知道結果了似的。
“哦,我們早到了他們的上層了啊?”
“怪不得信息這麼翔實。”
“那……基地‘逃跑’也應該是這位吧?”
討論間,孫啓同插了句道着:“基地的事,是經過高廳批准的,他歸隊後提供了李振華到醫院的監控,我們當時覺得事態比想像中的嚴重,所以就來了這麼一出驚蛇出洞。”
“有點可惜啊,這個案子結束,他也就結束了,嘖。”高廳挽惜道,似乎覺得這位大兵,還能發揮更大的效力,孫啓同適時問着:“他的情況,我正想詳細給您做一個彙報。”
“抽時間吧……”高廳不置可否地道。
一行人興奮的討論間,高銘微微不適,瞟了尹白鴿一眼,而此時的尹白鴿,正興奮地看着兩人的較量,一張一弛,都是源自心底的較量,在她看來,比任何教科書都精彩。
“看,他的判斷動搖了,肯定都不敢相信大兵所說郭金榮的死訊……”
“看,他緊張了,皮膚表情變化,每一平方釐米的皮膚,纖維神經長度一千米,能拉到纖維神經,那意味着他的心理變化非常劇烈……”
“他輸了……”
尹白鴿渾然不顧形象,打了個響指。
期待看到結果的衆人趕忙觀摩,屏幕上,李振華低着頭,大手擦了一把直流的汗跡,那是從驚恐中,開始回過神來了,此時,兩位預審已經就位,等着審訊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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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汗跡擦完,李振華擡頭,看着端坐的大兵,他怨毒地說着:“陷阱,你玩的是心理陷阱……審訊和反審訊訓練,我都經歷過,你的話裡,有摻的私貨。”
當然有,還不少呢,大兵一笑道:“可惜你只有兩種選擇,信,或者不信。兩種選擇都只有一個結果,輸掉你的一切。”
結果是一樣的,李振華嘴脣翕合着,卻沒有說出話來,不過那漸漸決然的目光,似乎是不準備讓大兵得逞。
比想像中難鬥,兩位預審瞥眼看着大兵,大兵收斂起了笑容,坐正了,掏着煙,點上,然後把點燃的煙,遞給了鋼網後的李振華,李振華遲疑了下,伸頭,叼上,重重一口,幾乎吸掉了一半,然後煙霧像消失了,在他的鼻子裡出來時,已經成了淡淡青煙。
“其實,結果已經註定了,你明白,我也明白,所有的人都明白,你學過審訊和反審訊,那你就應該知道,從理論上講,沒有審不下來的人,一個人精神和肉體都有極限,我們離那些宗教狂信徒,惡貫滿盈的嫌疑人可差遠了,那怕再高估自己的意志力,可能也會失望的。所差不過是時間的長短而已。”大兵道。
李振華第二口煙,少了,沒有說話,那是思維被觸動了。
“不但結果已經註定,其實過程也已經註定,這些精研審訊心理學的高手,會把自己學過的,逐一在你身上嘗試,可能是對付那些殺人犯的辦法,也可能是對付那些強姦犯的辦法,當警察自己沒有人權,當罪犯也別想得到尊嚴……不但是你的尊嚴,恐怕與你相關的人,也逃不過去。”大兵道。
“我沒有什麼牽掛了。”李振華長舒一口氣道。
“假話,既然我早知道兇手是你,怎麼可能不做手腳。”大兵道,眼睛一瞪,表情裡的陰損與狡黠讓人心悸。
李振華一驚,大兵提醒着:“別忘了上官的車可有定位,我發現你數次泊在六一路,我以爲是個接頭的地方,後來我被抓了才知道,那是你兒子上學的地方,你是在那兒……躲起來看看他?”
李振華愣了,估計沒想到,這層隱私也被人窺到了。
“放心,沒人準備去打擾他們的安靜生活,這種事誰要敢做,會遭天譴的。”大兵道。
“謝謝。”李振華道,一句出口,他驀地後悔了,一個人的心理弱勢,完完整整地呈現在別人眼前了。
每個人都有精神和肉體的極限,同樣每個人都是心理和道德的底線,而這個極限和底線,都被對方觸摸到了,李振華頹然低眉,知道自己已經徹底地輸了。
“不客氣……其實我們是同一類人,用另一種身份,活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活在一個我們厭惡的環境裡,爲了所謂崇高的任務,我們做着違心背願的事,甚至是挑戰自己良心的事……有時候做多了,反而覺得理所當然了,有時候踏錯一步,就跟着步步都開始錯了,直到錯得無法回頭……也像現在,其實所有的掙扎和狡辨,都是徒勞的,在龐大的國家機器面前,我們太渺小了。”大兵語重心長地道,是自己的感悟,而這種感悟,他相信彼此是共通的。
果不其然,李振華扔了菸頭,失魂落魄地道:“對!”
“我不知道你是被什麼收買了,但我理解這種心態,我在回到鑫衆後,同樣無法拒絕那種誘惑,花不完的錢,各種各樣的女人,從頭到腳的名牌,和走到那裡都有的尊重,沒錯,那都是一個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我得到了……可我並不是心安理得,我成夜成夜地失眠,焦慮,心裡像火燒一樣,抓撓到我惶惶不安,每天都靠服藥才能睡着。我想,你的情況可能比我更嚴重,一面是警察,一面是罪人,兩個衝突的身份要同時費力的表演,那種感覺像被生扯成兩爿一樣,很多的時候,你都分不清自己是誰。”
大兵輕聲道,那也是自己的感覺,格外地清晰,彷彿從李振華身上,能看到沒有失憶前的自己,他提醒着:“你的車裡有一股淡淡的味道,是藥味,我對那種藥很熟悉。”
“對,舒必利、阿普唑侖,其實沒什麼用,抑鬱藥治不好心病。”李振華幽幽地道,像一口濁氣吐出來了。
“那是因爲,這種心因無藥可治,我被抓後回憶起了一部分從警的記憶,都是不堪的記憶,艱苦,貧窮,還有那些糟糕的境遇給我們帶來的偏執、憤怒、戾氣,離團伙裡揮金如土的生活實在相差甚遠,可有一點我無法拒絕,活得心安,窮得坦蕩,苦得自豪。你一定有那種時候吧?”大兵道,他的聲音莫名地激動了,唏噓一聲道。
輕輕地一問,李振華不知道什麼時候癡了,他下意識地點點頭道:“對!”
“這就是我,爲什麼選擇站在警察行列的原因,也正如你說,可能此事之後,我將無法被容納,這個我不在乎,那怕等待我的是深牢大獄我也不在乎……這一點上,我們仍然是一致的,我相信,你的良知還在,你曾經含辛茹苦,保存的一個警察、一個男人,一個父親的尊嚴還在,那怕你墮落到不可救藥,也不想放下……那怕身毀人亡,也不想它被踐踏。我說的對嗎?”大兵輕聲問,像訴說着自己的身世。
而聞者卻產生了共鳴,李振華點點頭又道:“對!”
不知道什麼時候,涔涔的冷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睛裡沁出的兩行淚。
“謝謝。”大兵輕輕起身,唏噓一聲,在李振華已經失控的淚眼裡,他慢慢地,做了一個不該做的動作,向這位嫌疑人,敬了個一禮,然後他很難堪地道着:“我用我本人曾經的警察身份,向您致敬……不是向李振華,而是向你身上另一重人格致敬……他是一位,優秀的,人民警察!”
幾聲唏噓,李振華驀地低頭,臉湊在被銬的手臂上,拭着眼淚,他極力地壓制着,像窒息一樣,卻控制不住奔涌的淚水,不是爲自己,而是爲了……那個丟失的自我,那個曾經的自己,是一個風華正茂,是一個嫉惡如仇,是一個驕傲無比的警察啊。
大兵慢慢地放下手臂,憐憫地看了這位一眼,扭頭走了,他覺得自己身上的精氣神彷彿被抽乾了一樣,這個走向落幕的表演,他不想再留下記憶,因爲,會是一個無法逆轉的悲劇結局。
“大兵,等等。”
身後有人在叫,大兵回頭,木訥的李振華此時兩眼發紅,整個人像淚洗盡了鉛華,曾經沒有任何變化的表情此時說多複雜就有多複雜,他使勁地,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才說了一句話:“對不起……一起到洛寧銷燬證據的四個人裡,有我。襲擊你的人,是郭金榮,他受我指揮……蔡中興辦事很小心,他對你的背景做過調查,疑點很多,那些原始憑證其實早就裝車準備好了藏匿地點,在彭州現身,是爲了測試一下你……結果,你露餡了,所以只能帶着你走,異地滅口……”
恐怕能活下來的原因,是因爲失憶,大兵慢慢地轉過身,輕輕地掩上門,淡淡地留了一句:這是李振華做的,不是你做的,你可以救更多的人,包括你自己!
門掩上了,悄然而去的大兵走後,這裡似乎留下的,是另一個人,一個在懊悔、在悲痛中不可自制的人,他似乎不是李振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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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着淚,說着話,偶爾會思索一下,不過接着會是更詳細地交待,那種不求脫罪,但求速死的交待,聽得監控室裡一行毛骨怵然,開口就是郭金榮和張向東居然還有一起命案,幾個合夥把鑫衆的前總會計師滅口了。
此時心情卻也走上岔道了,一點突破嫌疑人心理防線的興奮也沒有,彷彿都被大兵那番貌似心裡話的獨白感染了,被他那個不應該的致敬驚到了,這位人格分裂的,看到了嫌疑人身上另一層分裂的人格,那層依舊被深藏着,在尋找機會支配着他的人格。
“同志們,什麼感覺啊?我覺得我自己有點腦殘啊,他畢竟是個警察,我們只看到了他知法犯法,罪不可赦,而沒有看到,他走到這一步的原因,更沒有看到他身上的閃光點。我們總是用信仰,用紀律來約束一個人,卻忽視了一個個體的切身感受……我們給予他的關心,相比於他爲職業的付出,太少了。”高廳喃喃地道。
“可他畢竟背叛了誓言,這也是他的選擇。”孫啓同道。
哎……高廳嘆了口氣,搖着頭,揹着手離開了,再往下就是一個背叛者最後的歸宿,由法律決定,他將再無選擇。
突破了,人走完了,只剩下高銘、尹白鴿兩位,兩人此時奇怪沒有聽案情的心思了,不約而同地離開,出門不約而同的看樓上,然後尹白鴿問高銘道:“他剛纔的訊問,是人格傾向攻擊的標準範本,審訊心理教科書裡很高深的東西,很少有人能讀懂,別說實驗了……你覺得他現在是誰?”
“一個新的自己。”高銘道。
“什麼意思?”尹白鴿好奇問。
“意思是,不是顧從軍,因爲他厭惡騙子;不是警察南征,因爲他放下羈絆了……我覺得倒是那個很單純的民工大兵,本心善良,思維單純,而且待人以誠。”高銘道。
“別忘了,這個驚蛇出洞的計劃是他提出來的;藏匿證據的地點,也是他最先找到的;匪首郭金榮是他親手擊斃的……還忘了告訴你,剛剛這個心理陷阱的設計,也是他告訴我的,我請示了孫組長,才冒險按這個方式嘗試的,我們只有醫院監控記錄,以及撿回手機的監控,那部手機其實沒有提取到指紋……兩樣證據其實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尹白鴿心有餘悸地道,這是一個精妙的訛詐行爲,把李振華確實幹過的“心理證據”,變成現在的口供,成“客觀證據”了。
這是從“疑罪”走到“定罪”的關鍵一步,是所以參研審訊人士夢寐以求的結果,現在就是了。她反問着:“你用善良,單純來定義這樣的人?”
“我說的是本心,可能只有這種人格分裂的,纔有迴歸本心的機會,我們嘛,不可能了。”高銘搖頭道着。
“好像是……穿着這身警服,放不下的事太多。”尹白鴿自嘲一句,兜裡的手機又在嗡嗡地震動了,她看着實時的兩地案情通報消息,然後在這一瞬間臉上自嘲的笑容消失了,拿着手機,驚在當地了。
“還會有什麼案情,把你驚成這樣?”高銘湊上來了,尹白鴿舉着手機,亮到他的眼前,他一眼掃過,驚得一哆嗦道:“啊,上官嫣紅投案自首了?”
“對,二十分鐘前,向津門經偵支隊投案自首。”尹白鴿莫名地有點小興奮,自言自語道着:“這個心結啊,沒想到自己打開了……還好,這一下子等於救了大兵啊。”
“恰恰相反,是大兵救了她。”高銘笑着道,轉身上樓了,這位老刑警釋然道着:“我開始相信他們倆之間的這份感情了啊,一個不願說出她的下落,一個卻自己走出來,人與人之間總是還有感情的,那怕一對都不是什麼好人。”
尹白鴿不服氣地在背後道着:“至於嘛,不就點姦情麼?說得這麼高尚。”
“我雖然是個粗人啊,可我知道千古傳誦的《長恨歌》,不也是姦情麼?上升到一定層次,到了一定的深度,都應該得到尊重。”高銘以過來人的口吻幽幽道着。
“快算了,有本事你把這消息,現在當面告訴他去。”尹白鴿刺激道。
“哦喲,壞了,他想做回普通人都消停不了了,這事得讓他愧疚一輩子,終究是他騙了上官,而不是上官負了他。”高銘駐足,擔心地道。
“那還是算了,我不去了。”尹白鴿說走,掉頭就走。
“哎,你別走,那我說還是不說?”高銘追問着。
“我只管案情,不管私情。”尹白鴿頭也不回地走了。
獨留下高銘一個人鬱悶,他在走廊裡巡梭了良久,都下不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