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這就要走啊?”
盧剛慌亂起身,送着高銘和尹白鴿,高銘看看尹白鴿,尹白鴿卻是道着:“能帶我去看看他住的地方嗎?”
“哦,跟我來……咱們這塊條件就這樣,集裝箱工棚,沒辦法……佩佩被她家裡接走,大兵就住進來了,嘖,這孩子心事重,我也不知道他咋想的……反正吧,遲早也不會跟我們是一路人……”
盧剛道,這位在洛寧有過謀面的工頭,比前幾年發福了不少,人雖糙了點,可一說起大兵,那讚不絕口,評價是槓槓滴,幹活不比民工差、辦事要比工頭強,對於不能和他同路,盧剛臉上極度挽惜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了。
他帶着兩人穿過了鋼筋水泥的框架,走到了一片集裝箱摞起的簡易住處下,指着最頂部一處,那裡就是大兵的棲身之所了,一條鋼筋焊接的樓梯直通而上,三人次弟進了這個狹小的空間,裡面悶熱得像桑拿間,高銘看了眼,卻是退出來了,叫着盧剛,遞着煙,兩人抽着。
是刻意給尹白鴿留下了時間和空間,尹白鴿回望了一眼,笑了笑。她的心,卻被這個簡陋的地方揪起來了。她坐了下來,坐在幾根鋼筋焊成了凳子上,手撫着鐵皮舊桌,在觸手可及位置,她抽到了一支筆,又放了回去,隨手翻翻桌前的東西,卻是些寫得密密碼碼的字跡,像學生的作業本一樣認真。
她隨意翻着,默唸着大兵的筆記:
……犯罪人在犯罪前大都知道自己的行爲要受法律制裁,因此在犯罪時存在着恐懼心理。但這種心理不能打消其犯罪念頭,因爲與恐懼心理相對應,犯罪人在犯罪前還存在冒險心理。犯罪行爲是否發生,往往取決恐懼心理與冒險心理的對比,如果冒險心理戰勝恐懼心理,就會實施犯罪……意志性結構特徵。
人的發展產生了生物性需要和社會性需要,不合理的需要結構會成爲個體實施犯罪行爲的直接動力,這是需要性特徵。
每個人都是一塵不染的來到這個世界上,爲何都會慢慢變得污濁不堪?
每一個生命都是美好的開端,爲什麼有很多人卻在罪惡中終結?
………
尹白鴿看着,微微地笑了,大兵沒有變,就像所有的警察一樣,老是在尋求這引謎題的答案,可最終,不會有人找到正確的答案,這是個無解的謎題。
她四下張望着,桌下、牀下都是書,估計被體制打造出來的執法機器也不會有其他愛好,所有的都是犯罪類相關的資料,她起身,像魔症一樣,坐到了大兵窄窄的牀上,片刻後,她奇也怪哉地躺下了,似乎想體會困鎖這種囚籠中的感覺,熱得發悶、蚊蟲成羣、噪聲四起……在這種極度混亂的環境裡,又是如何去尋找心靈的寧靜?
她像癡了,眼珠子一動不動,靜靜地躺着,像沉浸在,那些無法追憶的過往中,過了很久,高銘看了眼,提醒道着:“嗨,鴿子,該走了,他們快回來了。”
“你咋啦?”盧剛好奇問,他媽的太詭異,這娘們躺大兵牀上似乎不想走了。
而尹白鴿卻是喃喃道着:“這張報紙是新粘上去的。”
“什麼?”高銘好奇地,擡步進來了。
這時候,尹白鴿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哧拉一撕,看頭頂的報紙扯了,然後再躺下時,眼睛可以直觀地看到,在不高的頂棚上,粘着大大小小的紙張,高銘歪着頭看,眼睛圓了一圈,幾乎全部是案情的摘要,還有部分剪報,甚至配上了武器的圖案,不用查,對於這位特種警察基地出身的,這一板東西,恐怕比支隊的案情分析還要直觀。
“怪不得他能預測到案發了,他一直在找這個變態槍手……可惜錯過牛鬆了。地下兵工廠?哈哈,有點過了吧。”高銘道,看到大兵在牛鬆的名字上打了個“x”,這個錯過的失誤,可能讓他無法原諒自己了。而且有個地下兵工廠的字眼,這個類似妄想的推論,讓高銘啞然失笑了。
“已經很了不起了,用一年的時間,行走在販售武器的地下世界裡,摸到這麼多東西……我現在開始相信了,確實有這麼一個變態槍手,每開一槍都不會再使用同一把武器,每做一案都不會再重複原來的模式,就像他說的,在生物性、社會性兩種需要特徵之外,還有第三種需要特徵。”尹白鴿道。
高銘歪着頭看看,脫口道着:“心理性需要?”
“對,‘嗜血’這個詞很精準,我看過一份資料,有很多軍人退役後無法適應普通人的生活,他們中有很多選擇了進了僱傭兵的行列,也有很多淪落到犯罪行列……其實這是一種心理需求,控制慾是需要發泄的,而扣響槍機,是一種最極端的發泄方式。”尹白鴿眼前一閃而過開槍殺人的瞬間,緊張和刺激的餘韻猶在,那或許是無聊和庸俗生活的最好調劑。
高銘卻是似懂非懂了,他提醒着:“這是個變態,不是正常人,沒見過殺了人還留在現場的。”
“現在,有兩個變態了。”尹白鴿笑道,拿着手機,拍着大兵的這些作品。
這時候聽到了急促地腳步聲,是範承和和謝遠航回來了,匆匆進來,高銘急急問着:“有消息嗎?”
“沒有,不過摁住一個。”謝遠航道。
“好,先回隊裡。”高銘道着,幾人在前,尹白鴿落後一步,匆匆奔出工地,盧剛都沒來得及說句再見,那幾人就匆匆上車走人了。
車裡,高銘開着手機電筒,耀着後面籠子裡的嫌疑人,方臉、滿臉褶子、嘴豁了,兔脣。
“他媽的,這小子奸得很,攆着攆着就往河裡跳,差點溜了。”範承和道,下飛機直奔黃河大橋,據說這位綽號“兔子”的,是個武器中介,就靠在橋上給各地的遊客兜售違禁弓弩爲生,偶而幹票大生意,中州掃了不少販子,這是刻意留下來的一位。
“叫什麼?”
“兔子。”
“你咋不叫耗子呢?問你身份證名?”
“我是超生的,一直沒領上身份證。”
“啊?有這事?”
“真有,沒交罰款,派出所不給我辦。”
“家住哪兒?”
“我這沒戶口的能有住址,不就在窩棚裡?”
“………”
高銘幾句問話,倒把他自己問住了,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怎麼往下問了,謝遠航笑道着:“兔子,我沒功夫給你閒扯,老實告訴我幾句話,我立馬放你,而且你那點狗屁生意,我懶得管,成不?”
“我賣西瓜,你管得着嗎?”兔子不屑道。
“那今天下午沒賣啊,這天大黑了纔回來,是去哪兒了?”謝遠航問。
“天悶的慌,找個涼快地方遛了遛,還在河裡洗了洗澡,別問我誰能證明啊?我走哪兒也沒人待見,都是一個人去的……我真沒犯事啊,你們不把我窩棚都翻個底朝天了,沒啥東西啊,那破弩我早就不賣了,掙不了幾個錢,還不夠你們天天找麻煩……”後面的兔子,訴苦加否認,堅定地站到了無辜的位置。
“都盯你一年了,你這幾句屁話能過了關?”謝遠航悠悠道,不理會了。
對付嫌疑人,刑警都有直接的感覺,一般情況下,被抓被銬被關進籠子裡,過不了一小時體味出來的,八成是無辜的,而且就犯事肯定也是頭回,再橫點,能扛過三兩個小時的,體態變化也會非常明顯,比如虛汗、心跳加速、無規律痙攣等等,都是無法隱藏的正常反應。
而這位根本沒反應,肯定是個老炮了,高銘知道下車伊始就碰到硬釘子了,有點發愁了。
果不其然,帶回了刑偵九隊,這傢伙滿口抵賴,根本不認帳,不認識幾個字吧,居然還懂點法律,要找律師,搞得刑警詢問哭笑不得了。
二十分鐘換人上,尹白鴿和謝遠航聯袂出場了,一漂亮女警出現,兔子豁嘴裡口水長流,眼睛裡滿滿足淫笑,就戴着銬子坐那塊,都把尹白鴿驚得差點尖叫一聲,謝遠航重重一摔夾本,把那貨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了,啪聲一拍桌子,很生氣地問着:“兔子,你想耗是不是?”
“肯定不想耗啊,你放我,我馬上走。”兔子道。
“成心是吧?覺得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謝遠航問。
兔子眼珠轉轉,像故意刺激謝遠航一樣反問:“成心是誰?我真不認識。”
謝遠航指指這貨,給尹白鴿使着眼色,要不是外來同行在,得進小黑屋了,像這號爹不親孃不管政府都不收容的貨,什麼都能講,唯一講不通的就是道理。
尹白鴿制止了一下,她目光直視到這個猥瑣、可惡、醜陋的臉上,腦子的閃念的,是大兵那種貌似神奇的洞悉眼光,看了好一會兒,她似乎若有所思地輕聲道了句:“兔子,你叫於京生是吧?派出所是有記錄的,不是不給你落戶,而是你根本不去辦。”
“那老房都給扒了,我回幹啥?”兔子斜忒着道。
計劃生育牽牛扒房的時候,確實造就了不少盲流,而面前這一位,是如假包換的盲流二代,能走到今天說起來好歹還算自食其力的,尹白鴿放緩了聲音道:“也是,值得同情也值得敬佩,嗯,你別胡亂猜了,那我就直說了,幾句話,咱們搞清楚如果是誤會,馬上放你。”
“呵呵。”兔子笑了,那謔笑傳達的潛臺詞是:信你才見鬼。
尹白鴿也笑了,笑着拿着牛鬆的照片問,認識麼?兔子毫不猶豫地搖頭,不認識。
又拿着大兵的照片問,認識麼?兔子表情都沒有什麼變化,搖頭,不認識。
看來心理防線已經壘嚴實了,尹白鴿換了個方式道着:“看屏幕就知道我們爲什麼找你了。”
噝……入目的畫面嚇得兔子哆嗦了一下,槍案的現場、法醫臺上的短視頻、恢復彈洞的臉,驚得兔子開始不舒服了蹭後背了。
“兇手……”尹白鴿嚴肅地,拿着大兵的照片道:“就是這個人,殺人後逃走,用於殺這位牛鬆的槍,正是牛鬆賣給他的槍支……而這個人,今天去找過你啊。”
噝……兔子開始抽搐,一抽二抽,還抽,看樣是真被嚇住了。
“他一定對你撒謊了,幾年前他在洛寧幹過一件很……用你們的話說叫吊吧,對,很吊的事……”尹白鴿回放着舊記錄,襲擊四人的短視頻,從舊檔裡刨出來的,那個現場,把兔子嚇得又多抽了幾次。
“他是個逃犯啊,隱姓埋名在中州藏了一年多了,這回是要幹票大活走……兔子啊,看來我們只能把你關看守所了,一是保護你,二是窩藏這樣的壞人,多少得判你幾年。”尹白鴿說着,謝遠航亮着對兔子和監控,拍到了大兵叫他一起走的畫面。
兔子一直在抽,終於抽得快崩潰了,謝遠航怒喝一聲:“外面的進來,把人帶走。”
高銘和兩位刑警應聲進來了,幾驚幾詐兔子一哆嗦,迸出來了:“嗨,別別別……我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這不知道了,殺人的。”謝遠航厭惡道。
“他沒告訴我啊,我一直以爲他是個工頭啊……哎喲媽喲,坑死我了,我說怎麼一直聯繫不上老牛涅……這啥時候的事啊,別不是詐我吧?”兔子驚惶到無從判斷了。
“帶走帶走,甭跟他廢話,趕緊去把這個殺人犯抓回來。”謝遠航吼着,戲演到高潮了,必須很像,必須很不耐煩,你不耐煩了,對方就害怕了。
兔子趕緊地道着:“嗨,你急啥,我還沒說完呢。”
嚇出來了,尹白鴿和高銘相視嚴肅,不過心裡早笑開花了。
“你特麼滿嘴屁話,有能信的麼?”謝遠航故意罵道。
“我以爲你跟我過不去呢。”兔子道。
“我忙成什麼樣?有時間跟你扯麼?就你賣幾根弩,那點坑人玩意我們架得住管麼?你他媽真是活膩歪了,和這種人都敢打交道,知道你進來了,出去人家就得讓你伸腿瞪眼。”
“我不是不知道嗎?真的假的?大兵人不錯咧。”
“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壞人倆字都寫在臉上……就你這樣,好人正常人能和你打交道?”
嘴仗幾回來回拉鋸,又把更翔實的東西亮了出來,牛鬆的屍檢,再加上大兵做過的其他“兇案”,驚惶失措的兔子,再也熬不住了,痛悔莫及地說了:在鹽店,去找八爺買硬貨去了。
啥叫硬貨?短槍,八爺是誰?八爺就是八爺唄,老牛的堂兄弟。介紹人是誰?禿吊……不,王禿,不,好像姓王,叫啥不知道,反正就一禿吊……找八爺都得通過他。
充滿江湖黑話的審問,尹白鴿反倒有很多沒聽懂,硬貨叫短槍、麻桿是長槍、黑麪是火藥、汽狗是汽步槍、還有個很牛的玩意叫大炸逼,那是土製手雷……兔子一開口,就被幾個警察連擠帶掏,摳出了一堆消息,聽口音是王禿吊喚他幹活,他知道這個貨是個玩大炸逼的,不敢去,又不敢不去,恰逢大兵找八爺買硬貨,於是順水推舟,把大兵給介紹進去了,誰可知道是把狼引進老虎窩裡了,這特麼的將來不管誰被坑了,回頭不得滅了他。
得嘞,兔子一點也不傻,多交待了點,生怕警察不把他送看守所似的,把大兵買過幾只槍的事給抖出來了。說的倒不覺得,聽得謝遠航可是面色煞白了,中場換人時候,他和尹白鴿匆匆出來了,驚魂未定地告訴尹白鴿:“可能有大事了,他說的這個王禿什麼……很像王文青,中州一起爆炸案的在逃嫌疑人,省廳追逃的一個重點對象,藏了有幾年了。”
“那中州一帶這樣一個地下兵工廠,有可能是存在的。”尹白鴿道,她翻着手機,給謝遠航看着大兵住的那窩棚頂上拍攝下來的,武器需要的鈑金、膛磨、車工、切割等等工序,從弓弩和仿製槍支的作工,可以間接地反映出來。
謝遠航看着,瞠然道着:“以前他跟我說過,我老當他是小題大做。”
“向上彙報一下吧,寧信其有,別信其無,萬一出點事,那可都是要命的大事。”尹白鴿道着,她拿起電話向家裡彙報,而謝遠航不敢怠慢了,急急地向上一級彙報。
幾分鐘後,指揮中心的信號發出,在中州數處的警務單位,機要通信信號燈亮了,紅色,一級應急預案警報,這意味着,特警的戰備力量要迅速進入臨戰狀態。
二十分鐘後,由九隊臨時組建的前鋒小組,帶着這個爆出猛料的嫌疑人,向鹽店急急趕去……
………………
此時,大兵正把最後一箱沉重的玩意放到一輛mpv車上,國產神車,擁有量足夠大,開上路上不是小商販就是小賣部老闆,鮮能引起別人注意,後車廂塞的滿滿的,而那輛三輪車卻被人開着已經不知去向了,他被派出幹活,估計唯一的原因是:危險。
對,兩大箱沉得要死的玩意,散發着一股子類似膠的沖鼻味道,以大兵的訓練水平,能隱隱分辨出這硝一類的東西,應該是合成的炸藥,而他的任務,恐怕就是開着這輛危險車送貨。
“大哥,我有點害怕。”大兵道,語意誠懇,只剩下一位了,他在猶豫是不是幹掉這貨。
這個三角眼的已經放鬆警惕了,嘭聲扣上車後廂門,給大兵遞了根菸道着:“誰他媽不怕呀,可有好事能輪得着咱們麼?兄弟,忍着點,運氣好一回安全過來,以後就有好日子了。”
大兵噗哧噗哧緊張抽了兩口,沒出息地噴了句:“哥,我還是害怕。拉的這玩意,它自個不會爆炸吧?”
“不會,不會,八爺的水平不是蓋的,賣的都是回頭客,使過一次的,都願意用,他做的東西查不着來源,安全。”這位匪哥道。
“哦,那那……我能掙多少?”大兵抖索着問。
“得個十萬八萬吧,過了今晚各走各的,反正是最後一回了,沒準再見着,得到下輩子了。”匪哥道,大兵驚愕問:“啥意思?”
他的手一緊,準備動手了,放倒這麼一位問題不大,要是最後一回,就必須摁了,否則等交易時候,恐怕沒機會下手。可不料那人是真相信大兵了,很憂桑地道着:“存貨全出了,估計得挪窩了……兄弟你知足吧,這是臨時拉人,要擱平時,根本用不着你……不太平啊,八爺也得挪了,下回還不知道到什麼時候了。”
消息……肯定得到消息了,那個傀儡“八爺”應該有消息了,大兵的手慢慢鬆了,那人叫着他上車,兩人坐前排,大兵開車,穩穩地上路了,邊走邊問着:“哥,去哪兒啊?”
“不知道,你揀國道、鄉路,往南走,別走大路,碰上查車的特麼麻煩呢……一會兒禿哥會給手機定位的。”這位押車的開着手機,給另一拔彙報,上路了。
“我還是有點害怕啊,哥,碰上警察咋辦?”大兵心虛地問。
“閉嘴,從現在開始,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幹得好拿錢,幹不好留命。明白麼?”匪哥很慎重的警告他。
“明白,我拿錢。”大兵道,不能再裝慫了,再慫的人到這份上,也得硬着頭皮往下走。
此外再無贅言,車搖搖晃晃駛在並不平坦的鄉路上,車速極慢,偶而會停下來熄火等消息,這是兜圈子呢,在判斷是否安全,是否可以交易,大兵悄悄瞥到了對方的來電號碼,也看到了時間,時間已經指向晚二十一時了,他現在覺得又患得患失了,摁下這個,弄不住前面的,而要等到交易,肯定人多又難敵羣匪。
怎麼辦?他在猶豫,而且很爲難,有點隱隱地後悔自己孤身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