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知惠妃得此消息,竟然怒氣上頭,導致胎兒提前生產。幸運的是母子雙雙平安,不過小皇子早產體弱,太醫們至今仍不敢有一絲鬆懈。兩宮太后更是下令不準任何妃嬪探視,生怕有人心生暗鬼謀害小皇子。
小皇子滿月之後,取名爲光英,由永寧宮太后做主,將襁褓中的光英送出了皇宮,養在惠妃的母家,當朝太師徒單斜也府中。更爲其配了一名高級保母,堂堂崇德大夫沈璋之妻張氏,沈璋因此被晉爲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
九月秋風漸起時,經兩宮皇太后以及朝中大臣再三催促,惠妃徒單桃萱被冊封爲皇后,入主中宮。
格局已定,風波算是平息,我像只准備冬眠的松鼠,兩耳不聞窗外事。偶爾聽聽秋蘭與茗兒說起宮中瑣事,只覺得離我很遠很遠,彷彿我從未沾染上那些紛紛雜雜。
就在衆人殷勤地獻媚於中宮時,迪古乃對我的寵愛就如山洪爆發一樣,一日高過一日。
迪古乃親自舀了碗酸蘿蔔老鴨蜜棗湯,來到榻邊哄我起來進食。我一面逗弄亮亮,一面嘟噥道:“鴨子湯忒膩,人家不想吃。”
他放下碗,耐心地哄道:“雖膩人,卻能去秋燥。你昨晚不是說老想發火麼,趕緊過來朕伺候你喝了!”我拿繡帕丟在他臉上,嗔笑道:“誰老想發火了,明明是你自己最近易怒易火。”
迪古乃笑而不語,將繡帕往懷裡一塞,不禁令我想起了高懷貞。那個面若春花的俊小生。
他輕輕吹了吹,遞至我脣邊,笑道:“那你若吃不完,剩下的你再喂朕吃了!”
我吐出蜜棗核。嬌俏一笑,“郎主願意吃臣妾剩下的?”他隨口接了句:“你我不分二人,生前同寢同食。死後再同穴而眠,我怎就不願意吃了?”
我微微一怔,胸口涌動着一股暖流,緩緩地填滿了體內所有的空白。這不似年輕時充滿激情的臉紅心跳,而是長年日積月累出的無法割捨的溫情與依戀。互爲彼此的依靠,互爲彼此的親人,互爲彼此最重要的守候。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直至今日,我方纔明白此言的真意。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的心便安寧喜樂……
所謂幸福,不就是如此容易,如此簡單。
迪古乃見我傻愣着。伸手輕輕敲了敲我額頭。我笑得嫣然,帶着滿嘴巴的湯和油,狠狠地親了他一口。
他笑瞅我一眼,低頭大口喝了一勺湯,將湯碗往小几上一擱,報仇似的牢牢堵住了我的脣……
天德三年立春,迪古乃親率文武百官,至京都先農壇迎春鞭牛。
迎春鞭牛,古來俗稱鞭春牛。起源於先秦時期的東夷族。東夷族首領少暤氏率民遷居黃河下游,要大家從遊牧改學耕作,並派他的兒子句芒督促子民從事農業。當春日來臨,句芒下令翻土犁田、準備播種時,大家卻發現耕牛還未從“冬眠”中醒來。子民們提議鞭打耕牛,句芒認爲耕牛是農民的幫手。只能嚇唬嚇唬它,不能虐待它。於是,子民們便用泥土堆成了一個假牛,並使勁兒用鞭子抽打。被鞭打聲驚醒的耕牛,見同伴正受虐待,嚇得乖乖站起來,自覺地下地幹活去了。
此後,鞭春牛逐漸積澱成了人們判斷時令、及對耕作的定規,句芒則被尊爲專行督作農耕的神祇。古代封建統治者,無一例外非常重視農業,鞭春牛亦具有勸百姓從事農業的意義。自唐朝以來,迎春鞭牛不僅成爲國家典禮,更是舉國上下同時進行的一項活動。女真族從遊牧民族漸變爲農耕民族,自是更加重視這一套傳統禮儀。
迪古乃不欲讓妃嬪參加,但我來到古代,從未親眼見過鞭春牛,自是充滿了好奇心。迪古乃拗不過我,便鬆口答應帶我前去,爲避免朝臣見了又要議論他有失偏頗,只好扮作他身邊的宮女。
浩浩蕩蕩的隊伍招搖過市,迪古乃微闔着雙眼,直挺挺地靜坐在車中。我透過幃簾縫隙向外觀望,卻被各種寶扇、旌旗遮住了視線。悶悶地收回視線,我掩嘴打哈欠,說道:“真沒意思。”
迪古乃輕笑,緩緩睜開眼,拉過我的手細細摩挲,“過幾日我再帶你出來玩可好?”我喜道:“此話當真?”
他頷首笑道:“朕一言九鼎,豈會食言。”我靠在他肩頭,把玩他冠冕上垂落的真珠金翠旒,“不是說你會食言,只是你整日那麼忙,而且微服出宮的話,難免會存在安全隱患。”
他伸手撥一撥我嘴脣,親暱地耳語道:“朕總得把朕的小女人哄開心了。”
我甜蜜一笑,仰頭時卻見迪古乃正仔細端詳着我,不由得疑惑地笑問:“郎主瞧什麼呢?”他笑道:“宛宛扮作宮女,倒是別樣嬌俏動情,朕一時看癡了!”
我心生旖旎,湊至他耳旁紅着臉說:“你若喜歡,晚上我就這樣扮着。”豈知他忽然變色,睨着我鄙夷道:“好不正經!”我雙眼大睜,又羞又臊,愣是憋得滿面通紅,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
迪古乃開懷大笑,我氣鼓鼓地扭過身子,留給他一個後腦勺。
他見我生氣,從身後擁住我笑嘆道:“行了行了,我逗你玩呢。你主動有此提議,我高興都來不及呢。”我輕哼一聲,正待回擊,御仗緩緩停下。
我不再和他生氣,回頭幫他理了理袞冕,旋即扶着他掀簾下車。
王公大臣們已從各自的車輿中出來,此時依照品級次序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御仗前。迪古乃望向先農壇,親和地擡手道:“衆位愛卿,時辰不可耽誤,咱們這就快進去吧!”說畢率先提步前行。
我手捧淨巾,緊隨着迪古乃。身後還有打扇者十名,持拂塵者四名,捧香球、香盒者各兩名,另有捧盂、唾壺、水罐者數名。一路香氛怡人,只聞環佩相擊悅耳之聲,一切安靜有序地進行着。
祭拜完句芒神之後,全身塗飾着金銀重彩的春牛在一片鼓樂聲中進入視線。我瞧着想笑,一直極力忍耐着。被允許觀禮的百姓,皆是笑臉融融,歡呼雀躍。也是,對於我來說,這項典禮頗帶迷信色彩,並無多大的意義。但在種地耕田的百姓眼裡,這代表着送走寒氣、迎來春耕,更寄託着他們對於新年豐收的一種希望。
待吉時到,迪古乃率文武百官於春牛前上香、祭酒,主持典禮的司儀宣佈立春至,並廣撒谷豆,送春盤給觀禮百姓食用。並由會寧牧手持五色絲彩杖,頭一個上前擊打泥土製成的春牛,其他參與官員依次接替。
“一打風調雨順,二打地肥土暄,三打三陽開泰,四打四季平安,五打五穀豐登,六打六合同春……”
司儀口中唸唸有詞,百姓們伸着脖子,做起跑狀。直至春牛被打得稀爛後,百姓們蜂擁而上,紛紛搶奪碎掉的泥土。民間認爲,這些泥土拿回家,適合用來養春蠶,更能治病、闢瘟疫。
至此,典禮算是差不多進入了尾聲。我站得腳麻腿痠,又吹着寒風,只覺整個人搖啊搖啊。身邊的小宮女忙扶住我,低眉道:“娘娘,奴婢先扶您上車吧!”
我輕輕推開她,搖頭道:“沒事,方纔一時走神,不打緊。”說畢,衆人簇擁着迪古乃過來。完顏烏帶與孛迭陪在迪古乃身側,三人笑語晏晏,不知正聊着什麼。
只聽完顏烏帶道:“陛下這就要回宮?不如咱們順便進山狩獵去吧!”
迪古乃斥道:“這才立春,正是動物猛獸的孕育繁衍期,你難道忘了?”完顏烏帶忙點頭,“陛下說的是,微臣一時糊塗!”
孛迭輕笑,直言道:“許王豈止是今日糊塗,我聽說你前日方纔出獵了一趟,難不成也是一時糊塗?”完顏烏帶訕訕一笑,臉色十分尷尬,另起話頭道:“陛下曾賞賜給韓國王一張弩,往年狩獵時怎不見王爺帶上?”
迪古乃聞言一怔,跟着問:“是啊,朕從未見你用過。”
孛迭脫口笑道:“宮中能有什麼巧匠,製作出來的弓弩怎如外面的好使。陛下若不嫌棄,日後臣弟送給陛下一張。”
我微微蹙眉,孛迭說話未免太過直接,這不是赤裸裸地諷刺迪古乃養了一羣無用的人麼。
果不其然,完顏烏帶逮着空兒,別有深意地說:“韓國王這話可奇了,宮中盡是能工巧匠,怎就不如外面的工匠。莫非韓國王手下的能者,比陛下的還多?”
孛迭微微一怔,顯然沒想這麼多。我望向迪古乃,只見他面色無光,脣角的笑容稍稍僵住,不過只待一瞬便恢復如常。
爲緩解氣氛,我主動領着宮人上前,遞上巾帕。迪古乃淡淡含笑,未再與他二人交談,大步向御輦行去。
轉身時,我安撫地望了望孛迭。他面露悔意,衝我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