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風微帶暖意,綠柳吐嫩芽,杏花俏枝頭。)拱宸門內,停着一輛黃色金鳳翟車,兩側羽扇林立,數名宮娥手捧香盒,恭敬地等候我上車。
宸妃神色頗爲激動,問道:“妹妹,真的不後悔嗎?”
我淡笑道:“後悔又如何,一切已成定局,順其自然便是。”說畢,目光投向遠處的昭明宮,流露出絲絲不捨與無奈。
宸妃搖頭笑了笑,握着我的手說:“既是如此,姐姐就不再勸你。希望耀靈能夠早日恢復安康,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
話說完,只聽一聲高唱傳來:“皇后娘娘到——”我甚是驚詫,和宸妃並肩上前,正欲施禮,皇后的肩輿已經停下。
她略一擡手,淡淡地說:“今日我特意來送你,不必拘泥於禮。”
我含笑道:“多謝娘娘。”
她慢慢行至我身前,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得不說,你真是個奇女子,盛寵密愛,竟能說棄就棄,真不知你是無情還是重情呢?”
我淡笑道:“是是非非,娘娘未必不清楚。”
皇后微一頷首,掩帕輕咳幾聲,平平地說了一句:“郎主今早下了詔書,準備採選淑女進宮了。”
我心微動,輕輕側首,“郎主正值盛年,早就該採選淑女充實後庭。”我停一停,緩緩吐出一口氣,說道:“我此次離宮休養,大抵不會再歸來。希望娘娘爲郎主採選淑女時,多重視其德行,以性格柔順爲首要,容貌爲次要,且莫再招來……如我一樣不聽話的婦人,只會惹郎主生氣……”
宸妃抹了把眼淚。抿脣道:“既然不放心,就留下來,郎主需要你。”
我不欲再說,狠了狠心,從她手中抽出了手,噙着淚俯身斂衽一禮,“就此別過,二位娘娘請珍重!”
溫暖的車輿內,耀靈窩在茗兒懷中,好夢酣然。我微微嘆息。掀開幃簾的一角,最後看了一眼遠處的昭明宮。
秀娥無奈搖頭,遞給我一杯熱茶。慈愛地說:“行了,既然要走,何必再留戀,徒增傷心。”我勉強一笑,點了點頭。闔上了雙眸。
車輿內懸掛着五彩鈴鐺,隨着馬車的顛簸叮噹作響,卻無一絲一縷悅耳歡樂之感。馬車徐徐穿過拱宸門,開始加快了速度,向着京郊出發。
拱宸門,當晚迪古乃帶我和耀靈賞花燈。可不正是從此門出宮去的。
果然是世事無常。
雲夢山距京城約莫百里遠,處於燕山山脈中,高峰林立。氣清水甜。相傳戰國著名的謀略家鬼谷子,曾在此傳授兵法給孫臏、龐涓,山中至今尚存有孫臏廟和鬼谷子峰。如此神秘秀麗的地方,自是吸引了衆多智者前來。如今,雲夢山不僅有道家長生觀。還有其餘三四座寺廟、道觀坐落於此,當然亦不乏隱居的富貴閒人。
一路無話。儀仗很快抵達雲夢山腳下,啾啾的鳥語聲清晰響起,更有淙淙溪水聲流經耳畔。一顆浮躁的心,逐漸沉澱下來,平靜而祥和。
掀簾出馬車,只見五步外候着一堆人,爲首的正是玄真道長。剩下的,卻是十名身姿清雅的道姑。
玄真躬身上前,含笑道:“見過元妃娘娘。”
我頷首道:“道長不必多禮。”說着,我往他身後瞅了幾眼,問道:“這些便是妙清觀的女冠?”
我身爲妃嬪,名義上是奉旨出宮修行、調息身體,自然不能住在長生觀、與道士們同住。妙清觀是當年金太宗爲其愛女所修的道觀,也算是座皇家道觀,幾十年來,陸續有二十位貴族婦女來此修道。而我,便是那第二十一位,亦是當中地位最高的婦女,一代金帝的寵妃。
她們大多是失意失寵的婦女,對於我這樣一位突然離宮修行的寵妃,不僅沒有好奇反而嗤之以鼻。在這個時代,道士道姑大多並未出家,意味着你可以隨時再入俗世。或許我在她們眼裡,就像當年的楊太真一樣,遲早會被皇帝接回宮中。
我還會回去嗎?
不願去想,也不敢再想,我身心疲累,好好休息纔是首要之事。於是,寥寥幾語客套話,又隨意瞧了幾眼風景,便坐着肩輿上山了。
小院精巧雅緻,林深葉密,潭塘相連,更栽植了杏花桃花,不至於單調清冷。茗兒抱了耀靈進寢室,秀娥指揮着宮娥們將行囊細軟搬進屋,高懷貞懷抱寶劍佇立在門前,神色古怪地望着我。
我喚他近身,笑道:“高將軍,吃杯茶再走吧。”他抿一抿脣,躬身道:“臣不敢。”我盯他幾眼,微微一笑,自顧在石桌前坐下,拎起紫砂壺,往杯中緩緩注水。
這時,迎面走來兩名道姑,行禮道:“娘娘,師太打發我們前來,問娘娘對住處是否滿意。”
我淺笑道:“非常滿意,替我向師太道聲謝。”她二人見我如此親和,詫然一笑,旋即頷首退下。
高懷貞斜睨我一眼,淡淡開口道:“竟不知,對娘娘而言,這簡素的道觀,會比未央宮更舒適?”
我默了一瞬,低頭小飲一口茶,說道:“回去後,好好伺候郎主,再幫我照應宸妃,多謝了。”
他陰陽怪氣地說:“馬上會有數十名美人進宮,只怕連我也難以近陛下身了。娘娘既牽掛陛下,何必託與旁人。”
我心煩躁,皺眉道:“能不能別提此事。”說罷,微一嘆息,起身離開。
落日黃昏,柔和橘黃的餘暉灑在院中,將花草樹木的影子拉得很長長。高懷貞已經離開,留下了四名武功卓絕的護衛負責我的安全。耀靈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望着周遭陌生的環境,小臉浮上一絲害怕和恐慌。我緊緊抱他入懷,安撫道:“寶貝,這是阿母和你的新家,你喜歡嗎?”
他哪裡曉得新家舊居的區別,小腦袋枕着我的肩窩,時不時眨一眨黑玉眸子,呆愣愣地不說話。
茗兒從門外進來,手中捧着幾包藥,說道:“娘娘,這是玄真道長新配的幾味藥,叫咱們每隔兩天喂殿下服用。”
我“嗯”一聲,笑道:“玄真道長至情至性,起初我以爲他性情傲慢冷淡,如今才知原是個古道心腸的人,始終盡心盡力地爲耀靈醫治。”
秀娥笑道:“大抵是被娘娘的愛子之心感動了。”
我抿脣一笑,低頭親一親耀靈的臉蛋,柔聲道:“好靈兒,阿母帶你去餵魚好不好?”他微露笑意,點頭道:“阿母……真好……靈兒餵魚……”
秀娥樂呵呵地道:“那姑姑就去準備晚飯了。”我露出饞相,笑道:“爲慶祝咱們喬遷之喜,姑姑今晚必須要張羅豐富些,我也好久不曾大快朵頤一番了。”
她笑道:“那敢情好,今晚保證叫你和耀靈吃得肚兒圓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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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哧地一笑,其餘丫鬟亦掩嘴偷笑。耀靈見我們都笑,跟着嘿嘿傻笑,嬌憨可愛極了。
只是,尚有一事,懸在心頭,一日不定,一日難安。
及至仲春花開,山下傳來一聲聲馬嘶,小院的後門咚咚作響。開門一瞧,竟是拓雅和秋蘭,她二人還帶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完顏允恭。
迎進門,奉上茶,拓雅秋蘭圍着我寒暄良久。允恭坐在一旁,面有所思,微微含笑。我打量他幾眼,滿意一笑,說道:“允恭長大了,頗有乃父之風,俊秀不失靈氣,真真是好啊。”
拓雅笑一笑,打趣我道:“娘娘別誇了,人家允恭年紀輕輕,臉皮又薄,如何禁得住你如此直白的誇獎。”
我笑睨她一眼,端起茶杯,問道:“是你父親打發你來的嗎?”
允恭斂去笑意,搖頭道:“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說畢,他遲疑幾下,上前低聲道:“不瞞伯孃,羊蹄是生是死,侄子十分懷疑。侄子不敢告訴父親,只想問問伯孃,倘若伯孃希望侄子幫忙尋找羊蹄,侄子願盡最大努力……畢竟,羊蹄也是我的兄長,我的心情和伯孃一樣悲痛……”
我手微微一顫,濺出幾滴茶水。拓雅不明所以,拉着我問:“你也懷疑羊蹄沒死?”我點點頭,說道:“本想叫你們幫忙打聽,但又怕過於惹人注目,便一直不曾告訴你們。”
我微一思索,望着允恭說:“尋找你兄長,勢必困難重重,你要有足夠的耐性。如果你願意承擔此事,就切記保密,連你的父親一併要瞞着。畢竟一旦事情暴露,你大可說你是念及兄弟情義,但你父親若是也參與其中,性質可就大大不同了……陛下疑心重,如今更是喜怒無常,你凡事量力而行,不要逞強……伯孃自己,也會再想想法子的……”
允恭鄭重地點頭道:“伯孃放心,侄子明白了。”說罷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三個頭,又道:“侄子不宜久留,伯孃請保重。”
我頗爲動容,親自送他離開,又吩咐茗兒下山,看看是否有人跟蹤允恭。
回了堂屋,拓雅湊近,試問道:“你方纔說……說陛下如今喜怒無常……如此說來,近日宮中的一些事你都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