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完顏宗翰過來陪我吃飯。我全程淡淡的,不笑也不說話,吃了幾口便擱了筷子。起身時,他忽然將碗筷重重的往桌上一放,那架勢簡直快把我嚇得兩腿發軟了,當時我才曉得原來我膽子這麼小。全屋子裡的人都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我亦是雙腳定在原地,無法挪開。幸好是背對着他,沒讓他瞧見我臉上驚恐的表情。
忐忑的等他開口說話,卻半天沒有動靜,便壯了壯膽子,擡腳離開。結果剛走出四五步,身後一陣巨大的聲響,驚訝回頭,完顏宗翰竟把飯桌給掀了,怒視我一眼後,甩袖大步出門。
半個時辰後,秀娥、花漣被他派人請走了。接着來了幾個陌生的女真丫鬟,說是奉完顏宗翰的命令來服侍我,並且以後就由她們服侍,這讓我大爲惱火,他到底想幹什麼!
直到院子外多了幾撥守衛後,我肚子裡的火氣一股腦化爲絕望,他又想把我軟禁起來了!這個魔鬼,他想懲罰我嗎?禁足也就罷了,將花漣、秀娥調走是何意?她們是我最親的人,沒有她們在身邊,我該如何度過這禁足之日!
“小娘子,起來吃飯了。”
好陌生的聲音。我躺在牀上,不願回答。是新來的丫鬟,喚作裡哥,地地道道的女真人。渾身沒有一塊柔美的地方,膀粗腰圓,臉比盤子還要大,嗓門更是能把屋子裡的老鼠全都嚇死。
腳步聲靠近,我依舊不願翻身回答,這已經是禁足第四日了,我覺得我撐不下去了。
“啊!你幹什麼?”我又驚又怒,這個裡哥居然二話不說將我從錦被裡提了起來,她到底是來服侍我的下人、還是來管教我的惡人啊!哪裡有這樣膽大野蠻的下人!
“小娘子既然不願回答,奴婢只好親自請您下牀吃飯了。郎君說了,若小娘子一意孤行,就讓奴婢們不必客氣。您不下來吃飯,難道還想絕食威脅郎君不成,看來您是太過高估自己的性命了。郎君日前軍政繁忙,小娘子就算是餓死在這裡,估摸着郎君也不曉得。所以您還是老老實實聽話,別在這兒耍小性子了。”
我驚得嘴巴大張,這個裡哥也太把雞毛當令箭了吧!方纔那番不怕死的話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我、我瞬間覺得她簡直就是容嬤嬤的翻版,可惜容嬤嬤是個老人,她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壯年女人,我根本打不過她啊!
腦中迅速浮現出紫薇被容嬤嬤扎針的畫面……完顏宗翰,你真的想把我折磨死啊!
心有慼慼的吃着飯,偷偷在屋裡瞟了一圈,丫鬟僕婦們皆面無表情的看着我吃飯。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走動,氣氛一片死寂,死寂的讓人汗毛都豎了起來。這樣的環境下,我如何吃得下飯,草草嚥了幾口,剛想放下碗,便聽得裡哥冷聲道:“小娘子別浪費了。”
忍無可忍,還是要繼續忍。
我怯怯的看她一眼,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我實在吃不下了,我身子不舒服。”她狐疑的打量我幾秒,問:“哪裡不舒服?”
“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我認真的說,其實還想加一句:看着你們所有人都不舒服!
她朝旁遞了個眼色,吩咐說:“去請大夫過來。”
我忙擺擺手堆笑道:“我的病大夫醫不好。”
裡哥估計也曉得我在胡謅,便順着問:“難道小娘子想出去不成?”我搖搖頭,“我不出去,你只需去請示元帥,把我的丫鬟們調回來就行了。”解禁?恐怕是沒那麼容易,而且這個死女人會乖乖替我傳話嗎?
“小娘子覺得奴婢們伺候不周?”她怪里怪氣的問了一聲,我呵呵笑道:“哪裡哪裡,只是我習慣了秀娥和花漣在身邊。”心想裡哥是真傻還是裝傻,她在說這話時心裡都不慚愧,她不覺得自己的行爲很無禮蠻橫嗎?
“郎君很忙,奴婢們不可能見得到郎君,所以不能替小娘子傳話了。若小娘子實在吃不下,就上樓休息吧。”說着已經有幾個小丫鬟過來扶起我,動作粗魯極了。我忙推開她們,嘆氣道:“我自己會走路,你們別跟着我了。”
回屋後,半躺在榻上,盯着頭上的橫樑發呆。
門外有小丫鬟們在聊天,我真是欲哭無淚。不知是該說她們膽子大,還是我現在的地位一落千丈,大家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了。主子在屋裡休息,下人們在外頭高談闊論,這真是……
半會,忽地聽到“東路軍”三字,便一時來了興趣,細細聽了起來。
我想我有些明白完顏宗翰這大半月脾氣差、易暴怒是爲何了,我的倔強、只是引發他怒火的一半原因。或者可以說,我正好在他心情差的時候惹了他,惹得太不是時候了。
原來入秋後,金國吃了南侵以來最大的一次敗仗。兀朮率東路軍自陝西向四川進兵,侵入和尚原。宋守將吳玠設伏兵邀擊,兀朮軍敗退,在陣山口被宋軍打得大敗,繳獲器甲數以萬計,兀朮身中流矢負傷,狼狽逃走。完顏宗翰得此消息後大爲光火,十分惱怒,差點準備上奏金太宗親自領兵雪恥,被高慶裔、韓企先連夜勸阻後才漸漸平靜下來。不過近身之人全都遭了殃,都被他的怒火燒成了重傷。一時間,人人自危,不敢多言。我想裡哥說她見不到完顏宗翰估計也是撒謊,應該是她自己不敢去打攪完顏宗翰吧。
我稍稍有些後怕,看來我只被禁足也是輕的,他當時一怒之下沒把我從空中丟出去就算是謝天謝地了。同時也生出一些欣慰感來,南宋的戰鬥力終於要崛起了,漢人的熱血終於沸騰起來了!這樣的勝仗再多來些吧,是得好好氣氣這個自負的臭男人了!讓他不得不正視漢人們的能力和尊嚴,別再繼續實施變漢人爲奴的政策了,當心這北方數以萬計的漢人們揭竿而起,那可有他操心的了!
如此十二日過去了,我簡直快變成一個瘋婆子了。以往都是秀娥、花漣伺候着洗漱、綰髮,我又不願意讓這些粗魯的女真女人們近身伺候我。所以這些日子,我都是披頭散髮的在屋裡如同一個女鬼一樣遊蕩,要命的是沒有人可以陪着說話解悶。這對於一向話多的我,真是比凌遲還要痛苦。
十月初一,雲中第一場大雪肆意飄落。
而這一日,神情恍惚的我在下樓梯時,意外踏空。估計靈魂早已出竅,所以接連滾了**個臺階,我竟一點也不覺得疼。
也許事情太大,裡哥她們不得不慌忙去請大夫和完顏宗翰過來。我躺在被窩裡,漸漸可以感受到身上的疼痛,右手腕好像在滾落的途中崴了,此刻只能耷拉着,動也不敢動。
我也在想,怎麼這樣一摔,沒把我給摔回去呢!難道是姿勢不對?
他來的時候,老遠都聽見他急促的腳步聲了。
很想把左手上的綠松石指環拔下來,然後扔回給他,只可惜右手無法使力。
“歌兒——!”
我心一緊,無意識的淌下熱淚。
“怎麼樣了,大夫來了嗎?”完顏宗翰見我沒有搭理他,也不惱怒,只是焦灼的詢問裡哥。她戰戰兢兢地回道:“早就去請了,應該馬上就來了。”
正說着,外頭便有了聲響,不知是誰喊了句“大夫來了!”完顏宗翰欲扶我起身,卻驚覺被窩裡的我已是淚流滿面,語氣心疼的說:“好歌兒,都怪我,別哭了……快起來,讓大夫來瞧瞧。”說罷大掌伸過來給我擦眼淚,我拿左手擋了一下,哽咽道:“你走,我不想看見你,我要秀娥、花漣,我只要她們……”
他嘆了一氣,朝底下人吩咐了幾句。接着大夫便進來了,完顏宗翰放下簾帳,軟聲道:“把手伸出來,讓大夫看看,我到外頭坐着。”
我擦了擦眼淚,將右手從簾縫中伸了出去。
“啊——!”疼死我了,這大夫肯定是個女真人,手勁兒這樣重,明知我手腕受傷,還狠狠捏了一把。完顏宗翰聞得我呼痛,怒吼聲緊跟着響起:“輕點輕點,若再弄疼了她,你這雙手就別想再要了!”
臭男人,明明一切都是由你而起!
那大夫身子抖了一下,忙彎腰道:“方纔只是要確認傷勢,傷了筋骨,難免一碰就痛。待會可能還會更疼,小娘子要忍着點。”
這句話讓我不寒而慄,難道我骨折了嗎?要給我接骨還是什麼的?
忍?怎麼忍嘛。我眼淚又飈了出來,大聲喊道:“完顏宗翰你快給我過來!”簾外大夫的身影晃了幾晃,估摸着是驚訝居然有人敢直呼都元帥姓名。
簾子下一秒便被掀開,大夫急忙迴避。完顏宗翰伸手將我抱在懷中,復又拉下簾子。我咬牙切齒的瞪着他,左手狠狠捏了他一把,“我恨你!”
他表情極其複雜,眼裡有心疼、有悔恨,此時更多的卻是欣喜。我抽了抽鼻子,盯着他的手,他倒也聰明,把手掌伸到我嘴邊,哄道:“若是忍不了,就把它咬住,也算是罰我好不好?”
我也沒客氣,直接一口咬了上去。
一剎那的疼痛,我全身的力量都聚在了牙齒上。
隨後擡頭想看一眼完顏宗翰痛苦的表情,卻忽地被他溫軟的雙脣堵住……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臭老男人接吻的功夫真是愈發高了,幾乎快使我忘記筋骨的疼痛了。然而轉瞬間我便推開了他,紅着臉嗔他一眼,大夫還在簾子外頭呢,他真是臉皮厚。
大夫上了消腫化瘀的藥後,又寫了方子,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便提着醫箱離開了。因怕蹭到藥,手腕上纏了幾道軟布。此時正被完顏宗翰小心翼翼的捧在手裡,本來有一肚子氣,但見他此刻滿臉心疼之情、以及手掌上烙着一個深深的牙印子,也懶得再開口發火了。
他摸着我的臉輕聲問:“不生氣了吧?”我哼了一聲,冷冷道:“是你生氣還是我生氣,可是你把我軟禁起來的。我可不敢生大元帥的氣,我還是很珍惜我這顆小命的。”他默了一瞬,低聲道:“之前的事就不提了。”
我聽着生氣,打開他的手,往牀裡睡去,“你說得倒輕巧,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你知道嗎?若我今兒沒摔一跤,你會來嗎?沒準哪天我死在這屋裡——”
“歌兒!”他低斥一聲,我閉了嘴,我曉得他一向不喜聽我說“死”這個字。
身子被他拉起,我拿左手推他,卻在捶上他左臂膀時聞得他悶哼了一聲,劍眉也蹙了起來。我微感驚訝,忙問:“我也沒用力啊,你怎麼回事?”他搖頭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沒事,要不要先睡一會?”
不對,他眼裡閃閃縮縮,肯定是有事瞞我,回想他方纔的反應……難道是受傷了?
我急忙伸手扯他的盤領,他一怔,按住我的左手低笑,“歌兒你想做什麼?這還是大白天……”我睃他一眼,想哪兒去了這是,“你是不是受傷了?把衣服脫了我看看!”
“沒有,這裡又不是戰場,我怎麼會受傷。”他欲扶我躺下,我不依,拿眼倔強的瞪着他。最後他沒辦法,只好慢騰騰的解開衣服,邊道:“也不是什麼重傷,已經快痊癒了……”
我驚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完顏宗翰的右臂膀上,厚厚的纏着幾層軟布,總覺得隱隱約約還可以看見傷口的血。我伸出左手想撫上去,他一把捉住我的手,正想開口,我鼻頭一酸,撇過臉不想看他。
原來我是如此的心疼他,從何時起,他的安好,我竟這般牽掛……
“怎麼弄的?”我低聲問,強忍着沒有溼了眼眶。
“前些日子府裡出了刺客。”他合上衣服,將我攬進懷中,我擡頭,“刺客?誰這樣膽大,竟敢行刺你?”
他卻答非所問,笑道:“本來只打算關你三四日,可不想受了傷,又怕你曉得了,所以就沒放你出去,也沒來看你。我增派守衛看着你,也是因爲府裡這些日子不安全……這下氣該全消了吧?若非如此,我怎捨得把你關這樣久。”
我又氣又笑,給他揉了揉險些咬出血的手掌,“別給我轉移話題,我可不是那麼好糊弄過去的。”
完顏宗翰無奈一笑,沉吟片刻道:“是幾個契丹人,審問過程中,全部咬舌自盡了。”
契丹人?遼國都滅亡六七年了,怎麼還有人不死心?何況如今不少契丹人還在金國入仕爲官,這些刺客又是受誰指派呢?遼國最後一位皇帝天祚帝早已是階下囚,不可能是他在幕後操作,那會是誰呢?
“想什麼呢?就不該跟你說,你一個小丫頭別老琢磨這種事了。”
我繼續問:“那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若還有下回怎麼辦?”想着方纔他說那幾個刺客全都咬舌自盡了,說明還有大量後繼者,應該不會就此罷休。
咬舌自盡吶,從前只有在電視上纔出現的橋段……拋開別的不說,這些古人真是忠勇無比,爲了不出賣身後的同伴或是領頭人……咬舌,咬舌,這該需要多大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