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子時,迪古乃送我回房。還未及院門,便見兀朮負手而立,站在牆下。我看了眼迪古乃,他面色沉靜,溫和有禮,帶着我走向兀朮。
靠近後,迪古乃向兀朮行禮,一面道:“顏歌給四叔添麻煩了,迪古乃甘願領罰。”我默不作聲的立在一旁,不敢擡頭看兀朮的反應。
兀朮淡淡道:“罷了,事已至此,也沒出什麼亂子,四叔就不跟你倆計較。”我竊喜,暗自吐了一口氣。
迪古乃卻道:“四叔不計較是四叔大度,迪古乃的確罪責難逃,請四叔降罪。”我斜睨他一眼,這傢伙,真是個死腦子。
兀朮搖頭,往北方投去目光,說了一句:“明日,你趕緊回上京吧。”我倆驚詫擡頭,下一瞬,迪古乃臉色一變,發問道:“是不是父王他……”此話一出,兀朮臉色一沉,低聲道:“方纔上京來了消息,大哥病情急劇惡化,估摸着就在這個月了。你馬上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啓程吧。”
我心有點慌,不由得握住了迪古乃的手。他默了一瞬,神色僵硬,轉而又扭頭看了我一眼,“那顏歌便先交給四叔照顧了,迪古乃現在就動身。”我道:“我跟你一起回去。”
迪古乃鬆開我的手,肅容道:“此次回京,定是日夜兼程,你身子受不住。”我還想再說,卻終是收了聲。他說得對,我若跟着,沒準會誤了時間。
兀朮道:“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再啓程……”他話未說完,迪古乃已提步跑了出去。
我本想追上去,但跑了兩步。便停下了。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飛快的消失在夜幕中。
半晌,兀朮行至我身側,嘆道:“衆多侄兒,便是迪古乃最孝順了。”
我恍若未聞,頗有些擔心,側身問:“遼王此次當真是……”兀朮沉默着沒說話,只是微一頷首,踱步離開。
這一夜睜眼到天亮,腦海裡不時浮現出迪古乃縱馬飛奔的身影。我有點害怕,害怕他太過着急。路上會出了岔子。迪古乃對遼王的敬重和孝順。打小我便看在眼裡。昨晚他雖極力剋制,臉上無過多表情,握着我的手卻生出了不少冷汗。我曉得他心裡肯定免不了有幾分慌亂和恐懼,父親即將離世,兒子不管有多剛強。那心裡……定是像一個迷路的小孩一樣……
早飯時,兀朮來了我屋裡。我突然想起一事,疑惑道:“遼王也是你親大哥,你怎麼不回去?”兀朮坐下道:“我倒是想回去,這裡走得開嗎?”我一聽這話,不免有幾分生氣,“什麼走不開。先不說如今戰事已歇,那可是你的長兄病危,你竟然不回去。你把手足之情置於何地?”
兀朮看我一眼,慢慢喝了一口茶。我緩了緩氣,又道:“即便還有戰事,少了你又不是不成。”
他撥弄桌上的瓷器,淡淡道:“大哥病危,我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回不去。”我聽着糊塗,又聞得他慢里斯條的說:“宗磐已除,希尹行事低調,如今大哥又病危。朝中無人,陛下獨掌大權,我若放下戰事回京,難免會遭陛下猜疑……何況昨日,來傳達消息的並非遼王府中人,而是宮中之人。陛下手諭,令我務必要收復二地,無召不得回京。”
我不解道:“你還怕他不成?即便是你擁兵舉事,合剌也沒轍啊?”兀朮望着我說:“那你義父,當年權勢熏天,兵馬千萬並不在我之下,爲何沒有自立爲帝?”我聞後默然,也生出了些許感慨和敬意——這兩人,身居高位,卻難得如此忠君,委實值得佩服。
兀朮見我不語,繼續道:“我是不怕他,但我而今已過不惑之年,也不知以後還有多少年月。合剌不能動我,卻並不代表不能動孛迭。孛迭還年輕,我不能留給他一分危險。”
我漸漸明白了兀朮的心思。現今,權臣相繼離開,只剩下兀朮一人獨大。他的確可以比之前任何一位權臣都要囂張,可以不需要給皇帝一分情面,可以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但如此一來,倘若兀朮哪天去了,合剌尚在人世。那麼,合剌對兀朮的怨恨便會像洪水爆發一般,排山倒海的發泄在孛迭身上。
再看兀朮一臉淡然的模樣,我心底對他的佩服又多了一分。相比完顏宗翰,兀朮的政治頭腦,無疑更清醒更理智。也許更重要的是,孛迭這孩子沒什麼心眼,也無多大的野心。兀朮肯定也瞭解這一點,才更不能把孛迭給捲進來。
想到孛迭小時候,愛無理取鬧,愛發脾氣,愛打架……
又想到迪古乃小時候,在外人前內斂的表現……
他倆的性格與心志,打小便區別開來了……
我心底微微嘆氣,旋即略帶歉意的對兀朮說:“昨晚我真不是有意要找他的。”兀朮一愣,起身道:“不提這事了。你好好休息,後日回汴京。”我點點頭,送他出門。
回到汴京第一日,我便去看望孛迭,這小子屁股上的傷已經痊癒,又可以活蹦亂跳起來。只是關於香囊的來歷,他始終不願和我說。追問多了,我也沒了興趣,反正他總會成親,到那個時候,可就再也瞞不住了。
推門進屋,他坐在榻上喝茶,有兩個僕婦正在收拾屋子。我看着桌上的行囊,驚道:“這是要去哪兒?”孛迭放下茶盅,不緊不慢的說了一句:“爹讓我回去。”
我納悶道:“回哪裡去?”
他看着我道:“上京。”我更納悶了,不是還要打仗嗎,兀朮讓孛迭回上京做什麼,難道是讓孛迭回去探望病危的大伯?
孛迭睨我一眼,從牀頭小櫃中拿出一個小匣子,“這些都是我這幾年在中原尋來的漢家小玩意兒,姐姐無聊時拿去把玩,當做是孛迭的一點心意。”
我接過匣子,隱隱覺得不對勁兒,“孛迭,你實話告訴姐姐,不許欺瞞姐姐任何事。”
他嘟囔道:“你怎麼還是老樣子,總喜歡刨根問底。”我示意他廢話少說,“姐姐若是一點也不在乎你,便不會問東問西了。”
孛迭嘿嘿一笑,隨後又立刻斂了笑意,輕輕說道:“這是陛下的意思……說大伯臨走之前,想看看我們這些侄子。”
此話一出,我便是再遲鈍也明白過來了。明着,合剌借宗幹之口,召孛迭回京。實際上,卻是試圖以孛迭爲人質,以防手握重兵的兀朮趁着宗幹病逝發兵舉事!
越想越覺得合剌卑鄙,可我又不得不承認,這種伎倆,幾乎任何一位帝王都擅長使用。
我擔心地問:“那你怕不怕?”
孛迭詫異的看我一眼,“姐姐真聰明。”
我無奈一笑,他搖了搖頭,起身在屋裡踱步,“有什麼好怕的。陛下完全是庸人自擾,倒是讓我等小輩瞧不起了。”我脫口道:“杯弓蛇影,昔日傀儡的日子,合剌已經當怕了。如今只剩下你爹一個權臣,他自然是整日寢食不安了。”
孛迭沒有說話,站在投進屋子的陽光裡,低頭靜思。
這一瞬,我忽然覺得,這明朗的陽光,和孛迭是那樣相襯。
傍晚,我和兀朮一起送孛迭出城。見他倆只簡短的說了會子話,我心裡不由得感嘆,這男人就是奇怪,明明牽掛擔心對方的要死,偏偏還要擺出這樣嚴肅冰冷的臉色。尤其是兀朮,依然是一副上級對下級訓話的模樣。孛迭呢,則是在一旁靜靜地聽着,不時點頭應聲。
說完話,孛迭上馬離開。身後還跟了幾個扈從,但看行頭,不是兀朮軍中的人。
兀朮視線一直追着孛迭而去,等他回過神後,我才扭頭問:“那幾個人是宮裡的吧?”
他平平道:“自然是。”我不由的嘲笑一聲:“還怕你不放孛迭回京麼?”
兀朮未接話,而是忽然拉起我笑道:“走,帶你去看看誰來了?”
我“咦”了一聲,雙眼一亮,“迪古乃回來了?”他白了我一眼,我訕訕的低下頭,想想也覺得不可能。迪古乃這會兒恐怕還未抵達上京,更別提會這麼快返回汴京了。
回城後,我才曉得是誰來了。
一進大殿,一頎長的身影便奔了過來。我驚呼一聲:“宗賢?”兀朮拍了拍我的肩膀,大笑道:“如何,也夠驚喜了吧。”我點點頭,雖然又是一個比我年長很多的長輩,但這些年他和子衿,也算是我始終可以依靠的老朋友了。此時身在外面,能見到他,我自然是挺驚喜的。
然而待宗賢來到身前,兀朮的笑聲漸漸收住,我臉上的喜色也蕩然無存。
因爲有一抹陰鬱和悲痛,毫不遮掩的流於他眼角眉梢。
不好意思,今天更晚了。上了一天的課,晚上又跑出去拿快遞,忙碌不言而喻,昨晚又忘記設置定時發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