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運的第三天,萬年清扛着公告牌吃力地從第五號站臺穿過地道到候車大廳裡去。
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三個春運。前兩次,作爲學徒的他目睹了這個世界上最爲壯觀的景象。現在他已經很難再具體地來描繪第一次看到這場景時的心情了,因爲這三年的光陰在萬年清看來過得實在有點快,沒能給他留下感慨的機會與時間。回想起過往,時間就會輕輕地踮着腳尖從他身邊溜走,他也會感到有一絲加了點糖的憂傷。
節假日是萬年清最忙的時候,但年輕人的工作熱情是高漲的,即便熱得很難受的時候,依舊要保持一顆如向日葵一樣的心臟。更何況七月份時他被提拔爲值班員,大小也算是個官吧,幹活總歸是要賣力的。別人累了,坐下來歇歇,抽根菸、喝口茶,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空手套白狼我們是不支持的,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萬年清自比不是青山,他應該投身火熱的生活大熔爐中去,煉成鐵、變成鋼,貢獻完自己一絲一毫的力量後再回頭告訴後輩們“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樣的人生就太完美了,不但有退了休的工資,也有退了休的榮譽。
至於怎麼去煉成,沒有人告訴過萬年清。
大廳裡有不少的志願者,都是新進的大學生。一看到萬年清一個人扛着公告牌,幾個男生一擁而上,一口一個“萬師傅讓我來”七手八腳地架走了萬年清手裡的活計。而他們身後的女生們拍照的拍照,筆記的筆記,發出銀鈴般的笑語……誰說龍套就不需要專業,只有不敬業的龍套。
這個舞臺上,萬年清也是龍套,他肩上的那一條槓槓就是個龍套的標誌,而他現在確認需要做的第一事情就是趕快再找活計後立馬消失。因爲他今天是機動崗,哪兒最熱鬧就應該去哪兒,好容易到候車室找到了目標,又被那羣“小馬甲”們佔領了這做好人好事的制高點。本來嘛,來這裡就是來體驗生活的,百度的年代是“百度”不來最真實的感受的。生活的艱辛明明白白地寫在旅人們臉上的,一年的艱辛,一年的憧憬,能維繫支持他們的便是千年不變的家的情感。家是我們的起點,也是我們的終點。這些日子以來,回家是這個國度裡最重要、最溫馨的詞語,是人們忍受冬日的寒冷徹夜排隊買票的最大動力,也是那羣黃牛們瘋狂一把的理由。
“看來我今天有點小多餘。”萬年清心想,看來今天中午的盒飯吃得也會不安心了———起碼錶面上是。站裡已經得到通知,今天有領導要來檢查工作了,而且是局裡的領導,站長讓大家精神一點。萬年清一聽就覺得不是味兒,想到那羣大叔們前呼後擁的樣子着實令他頭痛,尤其是現在看到他也叫不出名字的一大羣科長、副科長云云在眼前晃盪的時候他就更覺得渾身不自在。
不過坦白講,人家也不是來看他的。
三年光陰,萬年清懂得了很多,雖然大多時候他裝作不懂,或者說是不理解,之後呢,不理解又變成了不理會,但是運氣似乎要眷顧他一下,在一個個優秀的前輩、同輩、晚輩們或升遷或調離或不知所云後,站裡終於把他提到了值班員的位置上……有一絲幸福,也有一絲悲哀。
儘管已經做了分流工作,但是候車室裡的旅客依舊非常多。萬年清想盡力搜尋着一些需要提攜的旅客,卻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他穿過已經變得非常窄小的過道,兩條腿的行進漸漸緩慢,像深埋在沙海之中。周圍的空間裡摻雜着各地的方言,而各種語言裡又混雜着各種的感情。萬年清有些無奈,似乎沒人需要他的幫助,要麼是上來質詢爲何列車會晚點的問題,要麼就是問列車什麼時候纔到的問題。而這些忙他又幫不了,只能在心中不停默唸那句“我不是司機,我不是司機”的經典臺詞。其實這和司機也沒有任何關係,這點他最清楚不過了,只是工作,尤其像是他這樣的工作難免需要自娛自樂一下。不然三年他早崩潰了,還記得他工作的第一年,還是實習生的他就遭遇了號稱百年不遇的大雪災,大面積的晚點,那年冬天加班真的是夾得他一個腦袋兩頭大了。“這是我人生的第一筆財富。”當時的他這樣想。是的,這筆財富讓他能很快地適應了新的生活。
這時大廳的過道里傳來的一些異樣的聲音,萬年清回頭去瞄了一眼。原來是一些熟悉的身影———檢查組的領導們。他們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向候車室走來。這樣的隊形讓萬年清想起了排列整齊的保齡球瓶。由於難於擠進候車室,一衆大叔們也只能在過道中觀望一下並指指點點一番。只見“四號瓶”和“六號瓶”在竊竊私語着什麼。而中間的“五號瓶”只能不停地轉來轉去。萬年清儘量避免和他們有任何視線上的接觸。現在被看到可不是什麼好事,所以他覺得還是有必要找點事情來做表現一下基層工作中風風火火的局面。萬年清雙目快速地掃描了一下。啊,在安全門邊上坐着一個女孩,座椅邊靠着一個箱子。像是樂器,是提琴還是吉他?不知道,反正看上去很重,關鍵是這女孩看上去挺嬌小的,應該拿不動纔對,而且貌似還有別的行李,嗯,就是她了。
萬年清思量定了,徑直走向女孩。終於快速找到了一位可以幫上忙的旅客了,不過與其說是他去幫這個女孩,倒不如說是想讓女孩幫自己一個忙。
“嗯……小姐,你坐的哪趟車?要幫忙嗎?誒,這些箱子看上去很重啊。”
女孩本來正在看書,聽到一句清晰的帶着誠懇的話語,她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面前這個穿制服的年輕人,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一雙漂亮眼睛中萬年清看到如一池秋水的清澈,有人說眼神中的顏色就是靈魂的顏色,是氣質不自已地流露,萬年清從來就沒這麼直視過此番的景象。這女孩……是戴了美瞳吧。
“不用了,謝謝。”女孩婉拒了這個穿着筆挺制服的小夥子的好意。
不用嗎?真的不用嗎?萬年清的呼吸有一絲顫抖,這會兒輪到他自己驚訝,雖然他自己心裡是不承認的,但他都恨不得鑽進女孩的箱子裡去。他之前沒想好被拒絕之後該說什麼,現在則在後悔自己的措辭似有失當之處。該死,我本來就不會和女生說話,更不會和漂亮的女生說話。正在萬年清構思臺詞的之際,站長和主任他們陪着路局的領導走了。萬年清回頭看了一眼,女孩的靈秀的大眼睛也捕捉到了這一幕。她突然一笑,四目相對之下卻把萬年清笑糊塗了。急促之間,萬年清說:“噢,我看您行李太多,想幫您拎幾件上車,怕您來不及,會誤點。”萬年清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些話說清楚。
“這些箱子不重的。”女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箱子。
“噢,這也是我應該做的。”這話說得連萬年清自己都覺得很是心虛。
女孩微笑着。一直就這麼微笑着。
“我只是不知道……我這車還要晚多久才能到啊?” 女孩掏出車票給萬年清看,萬年清看了一眼,所有的有效信息都瞭然於心了。“這車已經有預告了,還有沒幾分鐘就該檢票了吧,快了吧。”萬年清的語氣中透着一股不堅定,因爲他也不確信女孩是否同意了他最初的建議。
正說間,廣播響了,“請車站工作人員注意,開往杭州方向的特快33次列車馬上就要檢票了,請做好準備工作。”萬年清果斷提起女孩的箱子。女孩合上書,站起身來,背上揹包,抿嘴對着萬年清笑了笑。
“謝謝你啊,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