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萬年清站定在一號站臺,靠在值班室門口的廊柱心無旁騖地(或者說壓根兒沒去注意的周圍的環境)呆呆地看着地上一羣螞蟻圍繞着一隻死去的某種甲蟲在大唱它們族羣才懂的“哈利路亞”歌。當然萬年清聽不懂螞蟻的語言,甚至有時候連人類的語言都聽不懂,萬年清每日在工作中聽到話語就像是那些飄散在空氣中的病毒又或者像被震碎了玻璃一樣感染他的情緒、刺痛他的神經。許久,良久。萬年清才慢慢回過神來,擡頭看看站臺上等待列車的人們,各種微笑,各種歡樂,各種打情罵俏,各種耍帥賣萌……裡面有幾個富二代?裡面有幾個高富帥?裡面有幾個公子爺?裡面是否還會有像萬年清的那樣的有爲小青年?可萬年清自己在這方面一向沒有什麼自信的,所以平日的生活也就沒有什麼熱情,對於工作,更多時候是出於善良,而自己真正的生活則是平淡的、安靜的,近於無聊的。你很難把他同市面上的小青年們做一比較。“他不像個小青年。”這是很多同事對他共有的評價。萬年清也很少去關注別人對他的評價如何,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大家覺得他是個異類的原因之一。雖然在他人眼裡這不算是可恥的行徑,但是大家終究覺得會有些可惜,這小夥子怎麼這麼不上進啊!

萬年清很上進的,他們說的意思是不“上路”。

因爲一個不上進的人,穿着制服也決不會好看的。若是以貌取人,萬年清絕對可以擡頭挺胸,用老友的話來說就是“我想你絕對是你們站裡的頭牌”;用俞濤的話來說就是“可惜青青年紀小,領導們的女兒們都嫁人了”;用葉南湘的話來說就是“古有潘安君,今有萬年清”;用 “湯包”二人組的話來說就是“萬師傅戴上眼鏡就是裴勇俊,摘了眼鏡就是周渝民。”

這幫傢伙說的一個比一個光鮮,一個比一個狠,大有不把萬年清往死裡誇就不罷休的樣子。鑑於此,萬年清表現得非常低調,低調中又出離些忿恨,“我知道其實你們誇了半天,最後只想說句‘萬年清你是個好人!’而已”,這種先抑後揚的藝術是官場上的必修課,但是課堂是課堂,站臺是站臺,今日之站臺上,又有幾個女孩在人羣中偷偷地看着倚柱而站的萬年清。曾經就有人對他說過“以前我去坐火車,看到的都是大叔,阿姨那樣級別的人,遇到像你這樣的男孩子真是個意外”這樣的誇讚。

如流水般的思緒着實讓人感到唏噓,時間在萬年清身上下的藥和別人的都不一樣,而且你有錢也買不到。

這時莫姐送單子出來,看到萬年清,便問道:“萬哥,你現在又沒有車子,幹嗎不進去坐會兒,站着多累啊!”

“噢,沒事。”萬年清收回了注意力。

“咦?新領帶啊?”

“嗯……老的那根不知道扔哪兒去了。”

“蠻好看的啊。”莫姐笑着說,然後便走向地道口。

莫姐剛走出沒幾步,萬年清突然想到了什麼,立即跟上她,說:“你要去三號站臺嗎?”

“是的呀,送單子過去啊。”

“哦,那交給我吧,我正好也要過去。”

“哦,那謝謝了。”莫姐笑着說。

“沒事,你現在是我們站裡的重點保護對象。”

莫姐低頭看看自己凸出的肚子,臉上掛滿了準媽媽的笑容。萬年清則是寒暄了幾句之後就穿過地道,到對面的站臺去了。地道的臺階上清潔過後的水跡還沒幹,所以萬年清自己加了小心慢慢走。當他走上三號站臺時候,常師傅正不停地引導着旅客們走到屬於自己車廂的大概位置,一看到萬年清,老常便說道:“喲,青青你親自送單子來了啊。”

萬年清笑了笑,說:“是啊,我來看看常師傅。”

“呵呵呵……我們這種老老頭了,沒啥好看的了,還是多去一號站臺看看小姐妹。”

“小姐妹……”

“啊,像嘉嘉啊,婷婷啊。她們好像還沒……”

“打住,常師傅打住吧。這種白日夢我就不做了。”

“幹嘛?人家不好啊?”

“哪裡啊!只是像我這塊料實在是……”

“你萬年清哪裡差了?”

萬年清故作思索的樣子說:“很多!”

“小夥子要有點自信啊!”

又是一陣招牌式的笑而不語。

沒有快樂,也沒有不快樂,是樂也。

老常不再作聲,只是拍拍了萬年清的肩頭說:“加油,小夥子!”

“嗯。”萬年清點點頭。接着兩人在三號站臺上繼續着自己的工作,萬年清幫着老常,他的五號站臺暫時沒有預停的列車,所以他還有些空閒的時間,忙碌的工作可以讓人充實起來,可以掩蓋住不必要的煩惱,對講機裡依舊是響個不停,當然多數只是同僚們的插科打諢,萬年清也把其視作單位福利的一部分,想想哪個正經的第三產業企業可以在上班時間裡這樣佔用公共交流平臺,東扯西扯到處玩笑話……想想也只有我們單位了。這樣輕鬆的氛圍最能消磨人的意志,也最能磨礪人的意志,萬年清就是渴望有一天琢玉成器。而成大器者,必要先絞盡個腦汁,累個半死,餓個肚子等等非人待遇後纔會讓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這或許就是等價交換的原則吧,這玩意兒化學裡有,物理裡有,經濟學裡有,哲學裡有,動漫裡也有。學會吃苦,就離着成功不遠哩!萬年清放遠望去,機車頭已然出現了,老常和萬年清紛紛吹響口笛,列車進站了,各位旅客靠後了。

“萬年清在不在?”

萬年清手裡握着對講機,想再仔細地再聽一遍。

“萬年清在不在?”這是莫姐的聲音。

“有。”

“萬哥,到下行候車室來一下吧。”

“哦……什麼情況?”

“有人找。”

“找我的?”

“是啊。”

“噢,我馬上過來。”萬年清想來是伍薇薇來了吧,奇怪的是這次萬年清的感覺沒那麼緊張激動,出奇地平靜,淡定。

“是呀!快點啊!有四個小姑娘等着看你哪!”

“啊?!”這下萬年清不淡定了。

“快點啊!”

“暈.。”

“噢,等等……這樣吧,我讓她們到五好站臺來找你吧。反正她們也是來坐車的。”

“那好吧。”

於是萬年清便和老常打過招呼便獨自走向五號站臺。五號站臺,五好站臺,好地點、好氣氛、好人緣、好輕鬆、好孤寂。最後一點可以萬年清深有體會,在五號站臺的日子他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塞尚的一句話:“孤獨對我是最合適的東西,孤獨的時候,至少誰也無法來統治我了。”萬年清覺得自己最多是寂寞,談不上孤獨,孤獨的人往往是獨身去做一件很偉大的事情,或者說是一件很大的事情,無人理解、無人幫助。在陌生的人羣中你會感到快樂嗎?萬年清再一次地走在陰暗的地道里,再次在構思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很難,真的很難,表白之難,難於上青天。當然,糾結之類的事情對萬年清來說是不難的,他剛走上第五站臺,據聽到地道傳來了腳步聲和盈盈笑語,啊,看來是到了。

走上來四個女孩,當然其中一個就是伍薇薇,只是今天不同時她戴着一副眼鏡,相同的是她永遠都那麼可愛。她身後的三個女孩一上來就是捂着小嘴偷笑地看着萬年清,這讓萬年清很不舒服。於是他依舊收攏了目光看着伍薇薇,說:“你今天坐的車是杭州南站的。”

“是的。”

“哦,我剛剛還在想你是不是已經先走了,因爲現在沒有去杭州站的列車了。”

“嗯,是的啊。我們昨天買票的時候都仔細打聽過了,的確是沒有了。”

“‘我們’?”

“噢,我和我的同學一起去買的。”伍薇薇說這話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那三個女孩。

“哦……”

“她們還特意向售票的姐姐打聽了你。”

“啊?!打聽我。”

“是啊,她們都好奇小萬師傅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然後?她說什麼了……我們站的售票員。”

伍薇薇朝萬年清神秘地微笑着,萬年清一時有些呆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狀況。不過很快他還是反應過來了,說:“你們還是先到裡面坐一會兒吧,車子還有一會兒纔到呢。”

“嗯,那謝謝了。”伍薇薇這次沒有客氣,四個女孩各自揹着包走進五號站臺的值班室坐下。萬年清跟着走進去,五個人在這間不大的休息室裡顯得多少有點擁擠,而且伍薇薇的三個同伴的眼神又讓萬年清覺得十分尷尬,就是想看西洋鏡一樣看着自己。所以,不多聊了幾句,萬年清便假裝聽着對講機裡對話,走到外面鬆弛一下自己。啊,今天這下尷尬了。

很快,伍薇薇也走了出來,萬年清立馬放下手中的對講機。兩人又多聊了幾句。

“你們都是你的同學?”

“嗯,是的。”

“哦……”

“小萬師傅覺得怎麼樣?”

“啊?”

伍薇薇狡黠地看着萬年清,這模樣會讓萬年清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抵抗。

“啊……”

“那就進來多聊一會兒嘛!”說着話,伍薇薇想領着萬年清轉身走進休息室裡。

背後的二號股道,一列特快列車正急速通過,巨大的轟鳴聲幾乎是淹沒了伍薇薇嬌嫩的聲音,但是無論是從職業還是情感的角度,萬年清都能清晰地分辨出這兩者。喧囂過後,萬年清擡頭看了看休息室裡的三個女孩,她們正盡情地聊着天,並未注意到外面的情況。

“伍薇薇同學。”

“嗯?”伍薇薇剛想回身進屋,聽到萬年清不同以往的低沉的卻極帶有一種特殊磁性的聲音,詫異地再次轉過身來看着小萬師傅。

萬年清的臉上有一種微笑,安然,溫暖,如這初春的陽光,恬靜中隱含一種力量。

“你覺得我這人怎樣?”

“不錯啊。小萬師傅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鐵路工作人員了呃!”

“是嗎?”

“當然啦!”

“那你覺得我是否有資格追求你呢?”

兩人一下子都不動了,也都沒說話,只是彼此安靜地看着對方。

萬年清微微低下頭,閉上眼睛,用真正屬於內心的聲音說道:“其實我一早就想這麼說,只是勇氣好像一直都不站在我這邊。

“只是今天,我想說了,就算今天是世界末日,就算只剩下最後一秒,我也想這麼說。”

這時,萬年清睜開眼睛,伍薇薇看着他,甚至都覺得他的瞳裡色都變幻了。

“你……”

伍薇薇沒有不說話,略低下頭,沒有露出什麼明顯的表情。既不驚訝,也不反感。萬年清看不出來她內心真實的情緒變化(其實萬年清一向來看不出女孩的情緒變化)於是也只能靜靜地等待着。

“萬師傅,你其實蠻好的,只是我們並不合適。”

萬年清將視線下移,地上的塵埃隨着微風在不停地打轉。

他想再說點什麼,只是一下子成了文盲一般,偌大的詞庫裡竟找不出一絲絲可以用來修飾自己慌亂的辭藻,只能半張着嘴巴,微微歪着頭看着伍薇薇。我不說話,但你卻懂得我的。

“其實……”萬年清極力地想要辯白着什麼,但是他卻看見伍薇薇露出了微笑。

伍薇薇還是很優雅地微笑着,像是明白萬年清的心聲,但這迷人的微笑卻又讓他感到無比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