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星痕離京半個月之後,他還一直在擔心微濃,直至一封信報從燕王宮送到他手裡,他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事實證明,微濃比他想象中做得要好。
這信是曉馨寫的,如今她早已成爲尚宮局主事者,正五品,在後宮六局所有正六品以上的女官之中年紀最輕、前途最廣,也是聶星痕最信任的女官。此次出宮之前,聶星痕特意叮囑她照看微濃,每隔半月報送一次微濃的近況。
據曉馨信中所說,在他離開十天之後,明丹姝纔去未央宮移交鳳印。然後便發生了一些事……
當天明丹姝是帶着宮內所有正六品以上女官去移交鳳印的,而這些女官,全部出自六局二十四司。所謂“六局二十四司”,乃後宮全部女官規制,掌管宮廷的方方面面。六局分爲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寢局、尚功局,各局主事兩人,正五品;每局下轄四司,各司分管一項事務,各有人員正六品到正九品不等。
譬如,尚宮局司記,掌宮內文簿入出;尚儀局司樂,掌宮內諸樂陳布之儀;尚服局司衣,掌宮內御服、首飾整比……等等。
除此之外,還有不在司內任職、直接聽命於各局主事的人員若干。總而言之,六宮二十四司管轄的事務無比精細,人員繁多,職責繁雜,權勢和油水也不少,內鬥與攀比更是厲害。能否將六宮二十四司的事務管好,歷來是執掌鳳印者最大的考驗。
平心而論,這幾年明丹姝手段凌厲,制定了不少宮規,把從前模棱兩可、容易推諉扯皮的事務都進行了明確。偶爾與魏連翩意見相左,她也沒鬧出什麼大亂子,其管理六局二十四司的能力已得到宮人們的認可,風評尚在赫連璧月之上。當然,這也是因爲她從前一直跟在赫連璧月身邊,而那位先王后的心思並不在後宮之中,才讓她及早習得了真諦。
總而言之,明丹姝在後宮管事多年,從她還是太子良娣時便開始嶄露頭角。她也因此自詡地位穩固,這纔敢拖延到聶星痕走後再移交鳳印,也是打定主意要讓微濃難堪,逼着對方再把鳳印交還給她。
故而,她一直磨磨蹭蹭地,直到一個月的交接期限逾期了三天,才帶着六局二十四司所有正六品以上的女官們,浩浩蕩蕩來了未央宮,而且,各個都是空着手。
在她們來之前,曉馨作爲尚宮局主事,已悄悄給微濃送過口信,提醒她早做提防。可饒是如此,她還是擔心微濃寡不敵衆,被明丹姝欺辱了去,這一路上不免憂心忡忡。
哪知一到了未央宮,根本沒進內殿的門,微濃已站在外院的石階上相迎。時值四月末,天氣漸熱,她身穿一件流彩暗花雲錦紗裙,腰間緊束,顯出她纖細的腰肢和高挑的身材。再配上清淡的妝容和額間花鈿,使得整個人顯得既與世無爭,又冷豔莊重。
曉馨見了微濃這身打扮,不由暗叫一聲好,她知道微濃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這般裝扮的。若不是她曉得對方不喜歡胭脂水粉,她一定會以爲這是微濃的隨意之舉——
既不失禮又不隆重,隱隱透露着幾分精氣神,倒是有一種不把明丹姝放在眼裡的感覺。
微濃要得正是這種感覺,緩緩走下石階,微笑看向明丹姝,道:“淑妃娘娘領了這麼多人來?恐怕內殿裡站都站不下,也好,直接在外院說吧。”
此言甫畢,她命人搬出來一張青玉雕花小案和兩把楠木梅花椅,外加一壺好茶。她自己的桌椅放在外院北部,面朝殿門,又命宮婢將另一把椅子放在西側下手,施施然請明丹姝落座。
今日來客之中,以明丹姝的身份地位最是尊貴,論理而言,明丹姝應當坐到微濃的東側下手纔是,而微濃卻命人將椅子放在西側,顯然是無禮了。在場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們都熟知宮中禮儀,心裡自然敞亮得很,便有明丹姝的心腹大着膽子上前提道:“啓稟煙嵐郡主,淑妃娘娘的椅子擺錯了,應是擺在您的左手邊纔是。”
微濃淡然無波地瞥了一眼那說話之人,才道:“東側爲尊,是我留給王后娘娘的位置。怎麼?難道要讓淑妃先在東側落座,一會兒再給王后娘娘挪位置不成?這豈非無禮之舉?”
言罷,她特意看向明丹姝,笑言:“即便是同族姐妹也得分尊卑,淑妃掌管鳳印多年,言行皆是宮中典範,即便本宮請您在東側落座,想必您也不會肯的。是不是?”
明丹姝明知魏連翩不會到場,卻也反駁不了,唯有訕笑一聲,在微濃的“請坐”二字聲中落了座。
微濃這才滿意地頷首,自己也慢悠悠地坐下。
兩人面前,六十多位女官全都齊刷刷地站着,尷尬至極。
微濃倒是不尷尬,淡眸掃了一眼衆人,又道:“哎,你們都空着手來的?那正好免去我的煩惱。未央宮桌椅有限,沒有那麼多茶案,不過杯子倒是有的,就暫且委屈各位以手端茶吧!”
話音剛落,便有六個宮婢魚貫而出,人人手中都端着一個巨大的托盤,托盤之上各放了至少十隻粉彩茶杯。微濃右手輕輕一擺,六個宮婢便去給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們奉茶,每奉一杯便要屈膝說一句“大人請用茶”,嗓音甜糯至極。
不多時,六十幾名女官手中全都端了杯子,心裡卻惴惴不安起來。今日她們是聽了明丹姝的吩咐,專程不帶賬冊來的,有些人是提前受意與微濃作對,有些人則是聽信了明丹姝的說辭——“今日只是移交鳳印,讓你們在煙嵐郡主跟前認個臉、說說話,郡主不查賬冊。”
可方纔聽到微濃意有所指的那句“空手而來”,那些女官才曉得,自己原來是被明丹姝算計了。這下可好,立刻被煙嵐郡主記恨上了。
而這其中,尤以尚儀局的兩位主事最爲惴惴不安,她們兩個年歲最長,在宮裡最久,對微濃和明丹姝的過往一清二楚。正因如此,兩人已經打定主意要討好微濃,可今日這一趟,卻不知不覺把她給得罪了。
兩位尚儀端着茶杯面面相覷,對着手中這一杯清香撲鼻的花茶,皆是無法下嚥。其中一位尚儀眼睛瞟向曉馨,正想找她拿個主意,便見她慢慢品了一口杯中茶水,擡眸笑道:“多謝郡主賜茶,這君山銀針口感純佳,想是極品,奴婢以前還從未喝過。”
此言一處,曉馨所在的尚宮局各司紛紛附和,她們都知道曉馨做過微濃的貼身宮女,且明丹姝時有爲難尚宮局,故而早早就站好了隊,打算“棄暗投明”了。
可另外五局的人聞言納悶起來,君山銀針?自己喝的可不是啊!尚儀局和尚寢局衆人低頭看看,自己杯子裡是花茶,後宮妃子常喝的那種,不名貴,勝在味道清香;而尚服局、尚食局、尚功局的三十餘人看看手中杯子,分明只是一杯白水!
就在衆人皆驚疑之時,微濃又開口接話了,雲淡風輕地笑回:“曉馨好品味,這君山銀針是殿下常喝的茶,富州每年只進貢七兩七錢。今年的新茶纔剛下來,殿下就啓程去姜國了,他恐這好茶浪費,臨行之前便都給了我。”
聽聞此言,所有人都通通透透地明白了,煙嵐郡主這是在表態!尚宮局與她交好,喝的便是御賜的君山銀針;而尚儀局、尚寢局態度不明,喝的便是常見的花茶;尚服局、尚食局、尚功局是對明丹姝俯首稱臣,便只能喝白水!
聰明人立刻就明白這杯白水的意思了——若是棄暗投明,那就既往不咎,一切從頭開始;若是執迷不悟,恐怕以後連白水都沒得喝!
多麼高明的暗示!不出一言一句,就把該說的話都說了,該辦的事都辦了!不少女官心中默默做出比較,都覺得煙嵐郡主在手段上的確要勝過淑妃娘娘。
搶攝政王,郡主贏;奪鳳印,郡主贏;掌控人心,郡主更高明……就連曉馨這樣的“五不女官”,都明顯地表了態。
何爲“五不女官”?即在六局二十四司五百餘人之中,不拉幫結派、不徇私舞弊,說話不講情面、辦事不偏不倚。
再想想曉馨年紀輕輕坐上正五品高位……還有她曾經侍奉過煙嵐郡主的傳言……許多女官都已然動心。
須知明丹姝執掌鳳印期間,雖然對銀錢管得較鬆,但從來不會在御前推舉她們!偏生攝政王殿下又是個不好女色的,女官們雖有別的心思,卻又忌憚明丹姝善妒,許多人便是如此蹉跎了五年歲月,眼睜睜看着自己年華衰去。
可若是跟了煙嵐郡主,日後保不齊便能在攝政王殿下面前露臉,一步登天!就算不能獲得寵幸,若能像曉馨那般風光也行啊!
一些女官正是蠢蠢欲動之時,便見微濃伸長脖子看了看明丹姝的杯子,疑惑道:“咦?怎麼給淑妃娘娘奉的是花茶?誰敢如此怠慢?”?? 帝業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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