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濃說到做到,臘月十五,她真的只在未央宮設了一臺“小宴”,獨獨筵請長公主一人。酒具、菜色都只備了兩人份,連宮人都一併屏退出去,沒留任何人服侍。
定義侯與赫連璧月私通之事,對長公主的打擊實在太大,前後一月未見,她與從前已經判若兩人。曾經烏黑的青絲半隱霜雪,精心保養的肌膚也呈現出枯槁之色,一直以來的傲然姿態被萎靡所取代,就連繁複華麗的妝扮也捨去了,穿着打扮越發樸素。
席間,思及這一年多裡所發生的事,微濃也是感慨萬分。對於長公主眼下的情形,她感同身受,那種被至愛背棄的傷痛,她也曾經歷過。與聶星痕相戀一年,她都無法忍受他擅自做主送她和親,何況定義侯與長公主成婚已逾三十年,打擊自然更大。
她是真得關切長公主,遂忍不住問道:“您真打算休夫了嗎?”
“沒有休夫,我們已經和離了。”長公主悽然笑道:“他的所作所爲,比納一百個妾更加讓我難以忍受。三十幾年的夫妻,我竟像個傻子一樣,難道還能原諒他嗎?”
微濃不語,只因她也無法忍受相同的事情。愛情之於她而言,要麼兩不辜負,要麼再不回頭。她從不願將就。
“從前我最愛面子,什麼事都要強,臨老了,倒是重重栽了一跟頭。”長公主自嘲一嘆:“宗親們都在猜測和離的緣由,若不是顧及朝堂平穩,我真想全部抖露出來!讓天下人都知道,她赫連璧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賤女人,聶星逸又是哪來的賤種!”
微濃默默地爲長公主斟酒,她知道,長公主必定想要一醉方休。
長公主是真得太憋屈了,烈酒一杯杯往腹中灌,灌得多了,便開始訴說她與定義侯相識相知的故事,以及兩人婚後的種種美滿。微濃一直聽着,期間偶爾插上一兩句話,爲她紓解心結。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長公主不但沒醉,反而略略冷靜了些,按捺下心頭憤怒,失意地問道:“你是何時知道聶星逸的身世的?”
微濃回憶片刻,答道:“大約是今年十月底。”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長公主再行追問:“聶星痕呢?是他先發現的?還是你先發現的?”
微濃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的,我們……沒有討論過此事。”
長公主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夜光杯,神色漸漸清明起來:“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發現的?”
微濃遲疑片刻,到底還是捋了捋思緒,從頭說起:“您壽宴的三日前,曾向我展示過那隻鐲子。當時我沒對您提起,但其實,明丹姝也有一隻款式相同的,是銀色。”
“我原本還以爲,是定義侯的圖樣被宮裡抄了去,怕惹您生氣,我便沒將此事告訴您。但您壽辰當晚,王上,不,先王突然昏倒,我纔對此事上了心。”
“你可知先王爲何會突然中風?”長公主想起自己得知的內情,心痛難當,悲愴又起:“我的女兒煙嵐,是被赫連璧月害死的!她怕煙嵐會做太子妃,與聶星逸那個野種**,便在她日常用藥裡做了手腳!先王發現了此事怕我傷心,一直瞞着我……”
“我壽宴當晚,先王看到我戴的鐲子……他知道赫連璧月也有一隻,因而猜到暮皓與她有私情。再想到煙嵐的死因,他猜到了真相,纔會大受刺激。”
微濃是頭一次聽到這段內情,很是震驚,想要開口安慰長公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已經不需要人安慰了。”長公主哀莫大於心死,朝她擺了擺手:“你繼續說吧!我想聽聽你是如何發現真相的。”
微濃便繼續說起來:“原本我對此事毫無頭緒。當時先王中風,我日日前去侍疾,險些便將這鐲子的事拋諸腦後了……直到聶星逸監國之後,金城公主來龍乾宮探病,戴了明丹姝那隻鐲子。先王看到後反應很大,一直盯着鐲子想要說話。”
“等等,我聽得糊塗了,”長公主不解地問,“你不是見明丹姝戴着鐲子嗎?怎麼又變成金城了?”
“當時金城公主懷了明重遠的遺腹子,明塵遠卻甘願迎娶,明丹姝因此認可了兩人的關係,便借明塵遠的手,將鐲子送給了金城。”微濃再行解釋:“當然,這是金城對我說的情由。後來我才曉得,明丹姝之所以送出鐲子,是聶星痕授意的。他在龍乾宮有眼線,想看看先王見到鐲子的反應,好坐實他的猜測。”
“痕兒真是不簡單,比他父王心思還深。”長公主慨嘆一句,也不知是誇是貶。
“心思深,是他的可取之處,也是可憎之處。”微濃亦出口評價。
長公主沒在這上頭多做糾纏,急切道:“你繼續說。”
微濃如實續道:“我見先王對這隻鐲子反應強烈,便去了一趟司珍房想要找些線索。但還是遲了一步,司珍房走了水,所有鐲子的圖樣都被燒了。”
“如此一來,關於鐲子的線索又中斷了。沒過多久,楚王幺女被辱自盡,我與聶星逸鬧得不可開交,便去鳳朝宮住了幾日。因緣巧合,遇見劉司珍來給赫連璧月送首飾,是一支金鸞銜珠釵。赫連璧月見我多瞧了幾眼,便將那支釵賞給了我。”
微濃用手比劃了一下鸞釵的模樣,道:“我身邊有個宮女,從前在司珍房做過掌珍,見了這支釵,斷定是用混色金打造。我這才知道,原來宮裡頭只有王后和太子妃能用純金打造的首飾,其餘人一概只能用混色金。既然如此,劉司珍特意來送一隻混色金做的釵,就說不通了。”
“但沒過兩天,鳳朝宮傳出消息,說是赫連王后丟了一件心愛的首飾,還因此杖斃了一個宮女……宮裡頭件件首飾都是登記在冊,圖樣雖沒了,出庫入庫的記錄還能查得到。我派人去查,終於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其一,赫連王后丟的是一隻純金打造的鐲子;其二,她給我的那支釵,是熔金重煉之物。”微濃話到此處,也不知是口渴還是怎地,自顧自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才一股腦兒地續道:
“至此,我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我猜定義侯當初打造了兩隻一模一樣的鐲子,一隻給了您,一隻給了赫連璧月。只怪鐲子太美,憑空出現在鳳朝宮,免不得惹人猜疑。於是赫連王后便找劉司珍僞造記錄,想將這隻鐲子安上來歷,假裝是司珍房打造的。”
“但劉司珍發現鐲子不是純金的,她擔心僞造了鐲子的來歷之後,會有人說她偷工減料,用混色金欺瞞王后。所以,她想了一個折中之法——重新打造了一隻純金的鐲子,呈給赫連璧月。如此一來,鐲子的來歷有了真憑實據,從圖樣、出庫記錄都不必憑空捏造,萬一出了什麼事,她也不用擔責任。”
“可誰曉得,赫連璧月這隻鐲子,無意間被明丹姝看上了,是不是?”長公主已能想象出後頭的故事:“明丹姝喜歡這隻鐲子,向赫連璧月索求未果,便去找劉司珍做了一個款式相同的。劉司珍知道赫連璧月擁有兩個鐲子,一個純金、一個混色金,她怕冒犯赫連璧月,所以只敢給明丹姝做了個銀質的?”
微濃點了點頭:“也有可能是赫連璧月怕劉司珍看出端倪,刻意命她多打了一個銀鐲子,賜給明丹姝以掩人耳目。”
至此,一切細節都對上了,長公主恍然大悟。往年她壽宴時,赫連璧月甚少出席,大多時候是聶星逸代母前來送上壽禮。今年是因爲微濃的緣故,兩家結成了親家,赫連璧月才突然決定出席。而當時定義侯正與燕王下棋,根本無暇去府門前迎接鳳駕,便也沒機會阻止她捋下鐲子,這才導致她的鐲子被赫連璧月看見了。
“難怪壽宴時先王意外昏倒,赫連璧月竟一反常態,一個勁兒往我身上潑髒水。她定是見我也有一隻同樣的鐲子,醋意大發了。”長公主冷哼一聲。
微濃也對這個猜測表示認可:“按道理而言,她與您是‘親家’,應該彼此維護纔對。她當時遷怒於您,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吃醋。”
“一把年紀了,她可真有意思。”長公主恨恨地笑,又問:“這跟那支鸞釵又有什麼關係?”
微濃沉吟片刻:“應該是先王發現王后不忠,大受刺激中風昏厥,赫連璧月猜到是鐲子間接泄了密,便對外推說鐲子被宮女偷走。而實際上,她是讓劉司珍將兩隻鐲子熔了,那支金鸞銜珠釵,應是熔金之後重新打造的。”
如此一來,也就解釋了爲何鸞釵是用混色金所鑄。因爲定義侯送給赫連璧月的飛星逐月鐲,正是用混色金打造,而兩隻鐲子又熔在一起了。
長公主聽完這一番分析,沒再多說一個字,兀自盯着桌案上早已涼透的美酒佳餚,吃吃地笑起來。那笑意中端得是寒涼,還有嘲諷與自嘲。
微濃看着長公主如此頹然失意,終是不忍,試圖安慰道:“其實我私心裡猜測,定義侯並不想將鐲子送給赫連王后。那鐲子是按照長公主府的規制打造,用的是混色金。”
“倘若定義侯真心實意想將鐲子送給赫連璧月,必定會用純金打造。”微濃刻意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