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關,親自前往北疆前線宣賞的大夏兵部尚書沈盛文站在城頭上,一臉不捨地摸着城牆上的磚石,“這樣的雄關要還給北樑真的是捨不得啊!”
若是換了個自以爲聰明的傻子,或許就要勸兩句【大人,雨燕州更重要,我們收穫更多,大人無需感懷】之類的,但金劍成跟在姜玉虎身邊,可不是隻會打仗的憨憨,對這些門道也頗有涉獵,當即笑着附和。
“就是,好不容易打下來,還要還給那北樑蠻子,可真是捨不得,我聽下面有人說,乾脆偷摸給他把這關城拆了。”
“哈哈哈哈!”沈盛文笑了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真要拆那也得等到和議結束之後再拆啊!”
金劍成登時覺得這個新的兵部尚書有點意思,很對胃口啊。
沈盛文調侃一句,凝望着北方,“可惜了,若是雨燕州還在手,那可真是近百年未有之大好形勢了啊!東方平真是枉爲東方氏子孫!”
金劍成笑了笑,“朝中有太后、陛下、建寧侯和沈大人的支持,前線有將士們的英勇奮戰,遲早能再拿回來的!”
沈盛文點了點頭,“金將軍,安國郡王何時能迴轉?”
他們已經收到了靈武關那邊的急信,知道姜玉虎一行安然返回了國境之內,安全無憂,但沈盛文身爲兵部尚書在這兒等得也稍稍有些急了。
金劍成笑着道:“公子通常有機會就會親自去巡視邊關地形,多半會等得久些,大人公務繁忙,不如先行回朝,待公子迴轉之後,末將再傳信於您?”
沈盛文搖了搖頭,“安國郡王和無當軍將士們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太后耳提面命,讓本官務必當面宣賞,本官亦仰慕安國郡王之豐功偉績,自當等候。”
他笑了笑,“安國郡王和諸位將士都能在此間駐守,本官又有何不可。金將軍若是無事,便勞駕隨我再去看看當日大戰之地?”
金劍成對這位並沒有太大官架子又真的知曉兵事的新任兵部尚書頗有好感,聞言點頭,“大人客氣了,這邊請!”
一隊騎兵從烈陽關中出來,在風雪中奔行在飲馬原上時,一隻信鴿從他們的頭頂高高飛過,朝這北方飛去。
一個消息,在薛文律等人回朝之前,跟着信鴿飛入了樑都,出現在了樑帝的手中。
南朝同意和談,使團正使夏景昀,可先遣使在烈陽關中,議定正式和談諸事。
看着小小紙條上的消息,裹着厚厚狐裘的樑帝在沉默中思索了片刻,開口道:“賀忠,召定西王、令狐衍、王若水入宮。”
片刻之後,王若水匆匆走入宮城,但老遠就望見一身繡衣在風雪中與他迎面走來。
瞧見這個男人,本就心懷着不可告人隱秘的他心肝兒微顫,但事已至此,躲也躲不過去,只好硬着頭皮,裝做鎮定地迎上去。
“見過令狐大人。”
大梁繡衣局繡衣令令狐衍看着這位從南朝投奔而來的降官,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親和地伸手虛扶一下,彷彿暗中對這位事無鉅細的調查和深深的懷疑都不存在一般,“王大人多禮了,陛下相召,咱們快別耽擱了。”
王若水心頭戰戰兢兢地,與這位大魔頭一道,走入了宮城的殿宇之中。
在殿內行禮等候了一小會兒,耶律八部共主,大梁定西王耶律石也走入了宮城。
隨着如今薛家嫡系被打沒了將近一半,而他耶律八部則元氣無損,再加上樑帝的封賞拉攏,讓雙方之間的實力對比已經在悄然之間轉變了不少。
但是即使如此,即使殿中還有其餘臣子,但這位龍行虎步而來的王爺出現在殿中之時,整個人依舊和過往一樣,謙卑地微弓着腰背,恭敬行禮,“老臣耶律石拜見陛下”
樑帝溫聲開口,“起來吧,賜座。”
“謝陛下。”
待耶律石坐下,樑帝看着三人,“方纔收到了南邊送回來的密信,南朝同意了和談。朕的意思是,雙方先派一個使者,在烈陽關碰個面,你們覺得何人前去合適?而且南朝的正副使臣也都定下來了,我們又該派何人爲使?”
耶律石在此間地位最高,於是當先開口道:“陛下,不知南朝遣何人爲使?”
樑帝看了王若水一眼,淡淡道:“就是那位聲名鵲起的南朝建寧侯夏景昀。”
王若水腿肚子一軟,整個人都顫了顫。
令狐衍悄然觀察着他,目光幽幽。
耶律石皺着眉頭,“聽聞此人乃是南朝太后義弟,在其掌權的過程中,助力頗多,南朝太后竟捨得派他出來?”
樑帝點了點頭,“想必南朝人對會談之地,另有考量,讓他們來我朝談判恐怕是難了。”
令狐衍附和道:“陛下,根據繡衣局的情報,這夏景昀在南朝的地位遠不止太后義弟那麼簡單,其人智計出衆,爲人又風度卓然,此番南朝政局未有太大動盪,南朝太后能夠順利掌權,正是因爲有這夏景昀爲紐帶,讓南朝的部分世家、軍方、士林都願意支持,南朝的朝局才能迅速穩定下來。”
樑帝嘆了口氣,“這想必也是南朝太后隱帶的姿態了,好讓朕知難而退,不再打讓南朝使臣來樑都相商的主意。”
令狐衍繼續附和開口,“是的,以夏景昀的重要,南朝是絕對沒有讓夏景昀孤身千里犯險的可能。甚至說,我們若是將夏景昀擒獲,南朝民間或許沒太多驚訝,但在南朝朝堂引發的震動,幾乎不亞於生擒了姜玉虎。”
耶律石笑了笑,“屆時怕是直接用他就能換回烈陽關和鳳凰城了吧?”
樑帝又看向王若水,“王若水,你覺得繡衣令的猜測可對?”
王若水原本沉浸在夏景昀成爲使團正使的震撼中,接着又聽見他們應該來不了樑都,正悄悄鬆了口氣,這口氣還沒鬆下去,就又被樑帝點名問話,亂作一團的腦瓜子登時全力開動起來,發揮出一個合格奸細應有的水準,“回陛下的話,令狐大人的話說得很對,夏景昀雖然如今在南朝中樞諸臣排名最末,爵位也僅是侯爵,但是幾乎南朝太后幼帝維繫統治的班底都是依着他聯繫起來的。”
“世家的代表,雲夢蘇家、龍首秦家;軍方的代表,姜玉虎、夏雲飛;中堅官員的代表,蘇元尚、邢師古等;士林的代表,塗山三傑等。這也才讓南朝太后敢於放手打壓勳貴,同時在我朝大軍壓境的態勢下,有膽子抵抗。南朝的確是不可能放夏景昀入我朝談判的。”
樑帝聽完,不動聲色,“依你之見,若是此人爲南朝使臣,我朝有何人能與之對壘?”
王若水一個降官,哪兒敢搭這個茬,連忙惶恐道:“陛下,我朝英才衆多,能人輩出,夏景昀到底是年輕,歷事不多,想來不難應對,然臣初來乍到,對朝中英才不甚瞭解,不敢妄言,還望陛下恕罪。”
樑帝微微頷首,“這倒也是,是朕想得簡單了。不過……”
他看着王若水,“你對南朝諸官都熟悉,便先定下你爲副使吧,屆時好生觀察一番南朝人的舉動,揣測其用意,爲我朝爭取到足夠之利,回朝之後,朕重重有賞!”
王若水登時神色難以抑制地一變,樑帝眯着眼睛,“不願意?”
王若水本來就腿軟,聞言乾脆撲通一聲跪下,撅着屁股,“臣願爲大梁赴湯蹈火,絕無推辭!”
“不必如此,朕素喜文華,一向心憂我大梁文風,對你是寄予厚望,待你立功回來,未來的朝堂之上,還希望你給我大梁帶來一番嶄新面貌!”
王若水登時感激涕零,“臣定當萬死不辭,不負陛下厚愛!”“無需多禮,平身吧。”
樑帝裹了裹身上的狐裘,將目光移向令狐衍,“令狐衍,發動繡衣局,全力探知南朝君臣的心意,供朝廷制定方略。”
令狐衍沉聲答應下來。
“好了,你們都先退下吧,定西王陪朕再說說話。”
令狐衍和王若水躬身退下,待得殿中沒了外人,樑帝纔看着耶律石,“朕欲遣一皇子作爲先遣,前往烈陽關與南朝議定諸事,定西王覺得如何?”
耶律石沉吟一下,“皇子身份尊貴,臨機決斷也能更自如,同時也是一份歷練,陛下英明。”
樑帝又道:“待他回來就以他爲另一個副使,如此安排可妥當?”
不曾想這話一出,耶律石卻登時沉默了起來。
皇子爲副,那正使的身份能有幾人足堪勝任?
再想想今日召見之人,樑帝此言的用意爲何,便呼之欲出了。
樑帝也不催促,默默端起桌上的參茶喝了起來。
大殿之中,忽然瀰漫着一種讓人不安的沉默。
過得片刻,耶律石忽然站起,“陛下,老臣雖年邁,但對南朝諸事頗有研究,老臣自請爲此番談判正使,爲我大梁再盡一份薄力。”
樑帝彷彿對耶律石的主動請纓覺得有些意外,稍一琢磨,“定西王若能去自是絕妙,但會不會太辛苦了?”
耶律石搖頭道:“臣活這把歲數,上陣打仗是不成了,但逞逞口舌之利,還是可以的。”
他笑了笑,“臣也對那位南朝聲名赫赫的年輕人很是好奇,去看看他到底幾斤幾兩也是好的。”
樑帝一臉欣慰,起身將其扶起,“定西王老成謀國,大梁有你,實乃國之幸事。”
他看着對方,“宗翰此番犯下大錯,採奇丫頭跟文律的婚約就罷了吧,那丫頭乃我草原明珠,便由她自己擇一佳婿可好。”
“老臣多謝陛下。”
耶律石感激涕零,再度欲拜,樑帝伸手將他扶着,微笑道:“你我君臣之間,何須如此客氣。”
暮冬的寒意中,兩人之間,竟如一片春光融融般輕鬆愉悅。
大殿之外,宮城之內,王若水和令狐衍走在風雪中。
“王大人,恭喜了啊,此番看來你是要立功高升了啊!”
王若水連忙謙虛道:“令狐大人,您可別挖苦我了。這對咱們大梁來說,可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啊。”
“體不體面不重要,能幫得到陛下,解決他的麻煩和憂慮,那就是大功。”
“哎。借您吉言了。”王若水不知道怎麼接話,擡頭望見中書院就在眼前,連忙道:“令狐大人,下官告辭了。”
“好說,本官就不請王大人來串門了。”
王若水唯唯諾諾的拱了拱手,轉身帶着幾分急切地離開。
看着王若水的背影,令狐衍臉上客套的笑容漸漸成了嘲諷的模樣。
副使?
明知道南朝來人是夏景昀還要派王若水當副使?
夏景昀若是不將其索要回國,那王若水很有可能就真的是南朝的暗棋;
夏景昀若是索要,那就給他,讓他在其餘地方讓點回來,用一個無用的南朝降官換來實打實的利益,何樂而不爲?
陛下雖然遭逢大敗,但手腕依舊厲害啊!
令狐衍望着遠方的風雪,嘖嘖感慨了兩句,想到南朝崇寧帝的遭遇,想着最近陛下對自己明顯多出來的提防,又嘆了口氣,籠着袖子走入了風雪中。
——
雨燕州,曾經的州牧府,如今已被東方平和親兵們佔據。
不止這個雨燕州城,整個雨燕州各處,眼下都處在臨時的軍管之下,秩序打亂,同時那席捲朝廷,一舉奪取皇位的美夢破滅,舉州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但東方平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按說爲了維繫大局,他應該坐鎮前線,與夏雲飛對峙的,但後方已有不穩之態,加上慕容虎被陣斬的威嚇,東方平只得親自帶兵回到州城之中坐鎮。
不過讓他稍稍安心的是,夏雲飛卻並沒有選擇反攻,種種跡象看來,看來朝廷兵力空虛也是實打實的。
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懊惱,當時若能儘快攻破常山郡城還有多好!
當時若選擇了繞道,會不會局勢又大不一樣?
他並沒有在這份悔恨中沉浸多久,便傳來了北樑幾乎傾國而出,十五萬主力騎兵精銳圍攻中線的消息。
還不等他在被當了棋子的惱恨和對樑帝大手筆的震撼中回過神來,便傳來了姜玉虎奇襲烈陽關,一戰破敵,打殘北樑十萬虎豹騎加雪龍騎的驚天大勝的消息。
於是,那些原本被他挾裹與威逼的世家大族和權貴們登時如不想被抓走的魚兒一樣劇烈地掙扎起來。
不過,在他強有力的鎮壓和同樣頗具手段的安撫之下,他們終於暫時消停了下來。
可這個消停同樣不具備任何值得人欣喜的地方,大勢一日不改,這些消停就只能如暫時填飽的肚子一般,消化完了就又會鬧騰。
更關鍵的是,當姜玉虎千里奔襲,拿下鳳凰城的消息傳來,在這滔天的兵威之下,就連他自己治下的士卒,都開始有了些異動。
沒有人想死,沒有人想去奔向一個註定沒有結果的未來。
他站在一處敞開的窗戶中,看着眼前的風雪,臉上的神色比風雪更加凜冽。
“殿下!”
一聲高呼傳來,一個親衛匆匆跑進,一臉驚慌。
“殿下,探子回報,北樑遣使,向朝廷求和!”
東方平猛然轉身,眼中閃過攝人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