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消息,從孫子萬玄明、到兒子萬敬儒,最後送到了萬文弼的手中。
萬敬儒站在一旁,面帶着幾分喜色,“父親,這下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幾十條人命,建寧侯總要吃癟了吧?咱們的機會來了!”
萬文弼不見喜怒,看着兒子,“那你覺得,應當如何行事?”
萬敬儒略一沉吟,“當藉此發揮,建寧侯闖下如此大禍,說明其行事急躁,爲防激起民變,以至雨燕州大勢反覆,當暫廢其政,令其返京。如此其必威望大跌,父親自可將其壓制。”
萬文弼聞言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在京城,正是我大展拳腳的好機會,爲何要費盡心思把他弄回京城?是嫌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嗎?”
萬敬儒一想,嘿,還真是,不過一轉念,他又遲疑道:“可是洪伯父這邊?”
萬文弼輕輕一哼,一個洪家算得了什麼,我管他死不死。
萬敬儒顯然也是很快想明白了這一層,於是道:“那父親的意思是,應當束縛住建寧侯的手腳,同時對洪家稍加幫扶,讓他們在雨燕州鬥個你死我活?”
“你能想到這一層,算是有些長進。”
萬文弼看着兒子,微微點了點頭,但旋即道:“不過,此番爲父卻並不打算有所動作。”
“爲何?”萬敬儒聽不懂了。
萬文弼嘆了口氣,“人啊,吃一塹就要長一智,先前因爲消息傳遞不及時,鬧了好多次笑話了,雨燕州收復的事情還近在眼前,不能再輕舉妄動了。”
他嘆了口氣,“再等等吧,如果過兩日沒有更新的消息傳來,就可以有所行動了。”
“那嚴大人那邊?”
萬文弼淡淡一笑,“也算是爲父對他的一次試探吧,看看他能不能耐得住性子,聽不聽話。如果現在就已經不聽話了,那有的事情也要防範一二了。而且他若願意衝鋒陷陣,真要是又有反覆,丟臉的也是他,自然就會老實幾分。”
“父親英明!”
嘴上這般說着,但萬敬儒在心底其實還是有些質疑的,感覺父親終究是老了,膽怯了,幾度遭受打擊沒了心氣了。
但當翌日,建寧侯在雨燕州城,拿着充足且無可辯駁的證據,以雷霆之勢,掃蕩洪家和一干豪族,收伏剩餘豪族人心,徹底掌控雨燕州局勢的消息傳入京城之後,他對父親的佩服立刻就到了五體投地無以復加的地步。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這人啊,就得有些耐心。
但他不知道,他的判斷終究都是從結果而倒推出去的,並沒有建立起自己的認知體系,對他的未來並沒有太大的幫助,反倒會陷入經驗主義教條主義的誤區。
但這不重要,在他的丞相父親死之前,這位相府公子的生活中幾乎所有的煩惱都不是煩惱。
比起這位父親在世,萬事不愁的丞相公子,今日的中京城中,則有着另外一羣人,滿心都是憂慮。
中京城城郊,有一座外表普通,內裡奢華的莊園。
莊園佔地不小,裝飾陳設俱是不凡。
後花園中,有三個男人正坐在一處涼亭裡,手邊是泥爐沸水,桌上是清茶點心。
三個男人,殷天賜,盧宏景,王浩之,分別來自四象殷家、西鳳盧家、九河王家。
而這三家,在當地,皆是數一數二的大族,不說比起蘇家在雲夢州的超然地位,但也至少是龍首州曾經蕭、胡、於、葉四大家族的那一檔。
如今都因爲新政的事情,派出了族中實權人物,親自到中京城活動。
當初那場針對夏景昀的士林討伐,背後的主要推手就是他們。
專門遣人去城外山上運回來的泉水在爐子上沸騰,煙霧升騰,慢慢匯聚在他們的眉心,縈繞不散。
“如今建寧侯在雨燕州大獲全勝,新政之策怕是不可避免了。”
“的確,依照眼下的情況,太后和陛下有推行新政的意願、朝堂上支持的聲音居多、在雲夢和四象州的推動也還順利,如今又有了建寧侯在雨燕州的成功經驗。待其還朝坐鎮,恐怕就是新政徹底推行之際。”
“可看了雨燕州這些高門大戶的下場,不管是因爲東方平之亂被直接夷滅三族的,還是此番被建寧侯連根拔起或者敲打老實的,咱們想想,這新政真的一定要去阻撓嗎?”
這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比起反抗不過最後連整個家族都沒了,還不如現在老老實實,最多是出點血,割點肉。
“仲凌兄,此言差異啊!雖然此番清丈田畝、檢閱隱戶,的確算是動搖我等大族根基,但若朝廷和建寧侯止步於此,我等也就算了,但你覺得可能嗎?”
“然也!田畝和人丁,是我等大族的根基,若只是這一次,我等也就割一塊肉了事,但是建寧侯必有後招,單單是從眼下的情況來看,就可能會有吏治革新,考覈裁汰,削減我等大族子弟入朝爲官之路和晉升之階;賦稅改革,士紳極有可能一體納糧,屆時我等的負擔必然大大增加;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如若能成,左邊一刀右邊一刀,我等大族如若什麼都不做,與引頸就戮何異?”
“但是,能用的辦法都用完了,難不成還敢造反不成?”
“造反?如今這天下,誰還敢提那兩個字。恐怕建寧侯也是看到了這一點,纔會趁着這股勢頭大力推進新政。”
“所以,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呵呵,三位大族家主,既富且貴,更爲人傑,何故做此喟嘆?”
一聲輕笑,讓三人如遭雷擊。
四周俱有他們的心腹護衛把守,禁止任何人接近十丈之內,怎麼會有人能摸過來!
但當他們看清那個人的面容時,才更是魂飛魄散。
“你!你竟然還在中京!”
“你怎麼敢的!”
“額滴親孃誒!出大事了!”
三人不同的言語,都在抒發着同樣的震驚。
因爲,這位忽然出現在他們對面的,赫然是如今被朝廷全境通緝的頭號欽犯、先帝遇刺案的直接要犯、前黑冰臺首座,玄狐!
玄狐看着三人的樣子,微笑道:“三位有兩個選擇,一是立刻召集你們的手下,將我擒獲送給朝廷,朝廷絕對會給你們賜下不菲的賞賜。第二,就是聽我這個欽犯說幾句話,說不定就能爲你們解開了如今的這棘手的難題。”
三人對視一眼,心動的同時又猶豫了起來,畢竟只是三個盟友,誰也不敢輕易表露出自己的想法。
而玄狐也彷彿看出了三人的疑慮,主動笑着道:“既然如此,三位不妨就聽我一言。”
“四象殷家、西鳳盧家、九河王家,那都是三州數一數二的大族,但也正因爲你們家大業大,此番朝廷新政,你們必然是受傷最深的。但就如三位先前所言,真正的威脅還在未來,建寧侯和朝廷是鐵了心要重振大夏天下,那必然是一番對你們而言傷筋動骨的折騰,待新政之後,三位的家族或許就只是一個普通富戶,甚至可能會如過去那些響亮一時的名字一般,被掩埋進歷史的塵埃之中了。”
殷天賜沉聲道:“閣下冒險來此,想必不是來說廢話的!”
盧宏景也開口道:“閣下若是想回一趟黑冰臺,我等大可代勞!”
王浩之沒說話,但也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玄狐從容一笑,他雖虎落平陽,但這些曾經他都不會正眼瞧上一次的人那點可憐的威脅卻也不會對他有任何作用,“新政之下,你們註定得死,不死也得半殘。但是你們卻沒有能力阻擋這個大勢,所以,忍不住心生一種等死般的無助和痛苦,我說得可對?”
殷天賜寒聲道:“首座大人有話直說,我們的耐心是有限的。”
看着這三人這般故作厲害的樣子,曾經打交道的都是崇寧帝、高益、秦相這等頂級人精的玄狐心頭生出陣陣鄙夷,但眼下需要他們的幫助也只好忍了,開口道:“夏景昀是個天才,屢立功勳威望足夠,朝中更有衛國公、安國公、盧國公這些老人幫扶、衛遠志、李天風這些中樞重臣與之結黨,外面更有姜玉虎、夏雲飛手握兵權支持,堪稱勢力龐大,氣焰滔天,但是。”
玄狐的聲音微微一頓,緩緩道:“你們完全無法抵禦他的真正關鍵,卻是因爲夏景昀的背後,是對他絕對信任和支持的皇帝和太后,這就讓你們原本可以有的許多種對付朝臣的招數都使不出來。”
殷天賜和盧宏景微微點頭,頗有種深以爲然的感覺,但是王浩之卻陡然開口,“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想死別拖我們下水!”
殷天賜和盧宏景一愣,又琢磨了一遍,才結合王浩之的質問陡然反應過來,面露驚駭。
玄狐淡淡一笑,“這事跟你們有什麼關係?事情是我去做,你們不過是爲我提供一些隱蔽的便利而已。”他看着二人,“東方白若是身死,除開東方泰以外,先帝再無未成年之皇子,不論是推動成王繼位,還是從先帝其餘皇子挑人承繼大統,夏景昀和皇權之間的緊密聯繫就會不復存在。而且此事一旦發生,新政的步伐必然會延遲許久,說不定就不了了之了。”
他輕輕點了點桌子,“不論皇權如何變化,家族的存續和壯大才是永恆的,我說的可對?”
三人聞言,沉默着,呼吸粗重。
玄狐看着他們,“你們不需要動手,只需要在適當的時候,爲我創造一些便利就是。這些事情會極其隱蔽,哪怕是事後,也不會讓你們有任何的風險。”
“諸位好好想想,除了我之外,全天下沒有人會願意爲你們去辦這件事了。而你們最後掙扎的機會,也不會再有了。”
三人對視一眼,年紀最長的殷天賜開口道:“你需要我們做些什麼?”
玄狐的嘴角掛起微笑,壓低了聲音,緩緩開口。
約莫盞茶時光之後,看着玄狐的身影在幾個起落之後消失不見,三人再度不約而同地面面相覷。
“家族爲大,我們沒有做錯吧?”
“只要真的如他所言,我們的一切都沒有越界,更談不上什麼謀逆,何罪之有,更遑論什麼風險!”
“最關鍵的,如果成了,家族便得以保全。從另一個方面說,今日之會,不過是我們得知了他在暗中謀劃刺帝的消息而已,與我們本身並無干係。”
“沒辦法,朝廷要我們的命,我們只是爲了自保。”
“是極,那就這麼辦吧,此事僅限你我三人知曉,我建議在塵埃落定之前,連族中也不要告知。”
“不錯,事以密成。千萬要管好嘴巴。”
——
從那處莊園離開,玄狐卻沒有直接回到藏身之處,而是拐進了一處林中,再出來時,就是一個窮困潦倒、面黃肌瘦、鬍鬚花白的落魄文士。
他騎着一頭禿了毛的毛驢,慢慢悠悠地從東郊來到了北郊,在北郊的一處河畔,找到了一家生意不好不壞的魚館。
挑了張桌子坐下,點了一條魚,他又拉着店小二問會不會給他弄死魚,還不放心地要求去跟着看。
店小二無奈,只得親自帶他過去。
“瞧見了吧,這都是活蹦亂跳,現殺現做的!”
店小二一臉無語,玄狐卻看着那個熟練殺魚的師傅,輕聲問道:“師傅這殺魚的手法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是在何處學的?”
“你這話說得,殺個魚還分什麼手”
店小二無語開口,沒想到殺魚師傅卻詫異地看着玄狐,“行家啊!”
說完他朝店小二揮了揮手,“四娃,你忙去吧,我跟這位先生聊兩句。”
待店小二一臉震驚地離開之後,殺魚師傅便重新忙活起來,“我這手藝是一個牧民教給我的,說這樣殺出來的魚沒有腥味。”
玄狐點了點頭,“我能見見那位牧民嗎?”
殺魚師傅笑了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說不定人早就死了。”
玄狐微笑道:“也是,那你是在哪兒碰見那牧民的,我也想去碰碰運氣。”
殺魚師傅扭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河上有個渡口,你去問那個艄公吧,當時我倆一起的,他應該記得地方。”
玄狐拱了拱手,道謝離開。
坐在桌旁,慢條斯理地吃完了一條魚,再摸出銅板結了賬,朝着不遠處的渡口走去。
到了渡口,見了艄公,又對了幾句暗號,而後他便坐上了船,艄公緩緩撐着船,去了對岸的一處隱秘屋中。
玄狐下了船,進了屋,屋中空無一人,他卻一點不慌,從容地在屋中桌旁坐下,緩緩道:“尉遲先生,還望現身一見。”
屋子裡,從四面八方傳來低沉的聲音,“閣下是誰,所爲何事?”
玄狐緩緩卸下面上的僞裝,“我來,自然是有天大的事。”
在瞧見玄狐顯露真容之後,房間裡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不多時,北樑繡衣局三星繡衣使,也是繡衣局在南朝的分部負責人尉遲弘走入了房中,看着玄狐的臉上依舊帶着幾分震驚,“你不怕我們直接殺了你?”
玄狐淡淡一笑,“黑冰臺與我已無關係,我們如今利益一致,尉遲先生又豈會殺我。”
尉遲弘沉默一瞬,“你找我們有何貴幹?”
玄狐微笑道:“我之大計破滅,半生功業毀於一旦,畢生夢想再無實現之機,我數度嘗試過別的辦法,但曾經留下的那些後手都被一一堵住,我在大夏,已無立足之地。既然他們不讓我活,我便欲行一大事,而此事需要你們配合。”
尉遲弘眉頭一皺,看着這位曾經他們最大的敵人,也是最令他們恐懼的對手,即使此刻身處主場,依舊覺得有幾分坐立不安。“我們是繡衣局,不是你的黑冰臺。”
說完之後,他又補了一句,“哦對,黑冰臺也已經不是你的了。”
言外之意無非就是現在的你,不配跟我們談什麼合作。
玄狐聽完,微微一笑,“我敢來找你,敢來提這個要求,必然有我的底氣,尉遲先生這般答覆,是不是有些輕視在下,也輕視自己了?”
尉遲弘聞言再度沉默,也是點頭,“閣下所言甚是,是在下魯莽了,不知閣下欲行何事?”
玄狐輕輕吐出兩個字,“刺帝。”
尉遲弘神色猛變,看着這位南朝同行,一時不知道該佩服還是該鄙夷。
玄狐自信地笑了笑,“不論如何,這對你們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是嗎?”
——
中京城的暗流在急速涌動着,但對遠在雨燕州的夏景昀而言,那是無法預知且還沒來得及思量的遠方。
在收拾了洪家、收服了其餘大族之後,整個州城統一了方向,形成了合力,於是很快便迸發出了強大的活力。
雖然這些大族依舊沒有豁出一切來支持新政,但對這些人而言,不添亂就已經夠好了,更何況他們爲了討好夏景昀還是做出了許多實質性的奉獻,這就更讓新政的推行變得無比順暢。
在理順了州城的種種之後,夏景昀便準備帶着人巡視各郡,調研總結,形成能夠推而廣之的經驗。
正忙着帶觀音婢學走路的姜玉虎聞訊也沒有阻攔,分給他一千無當軍,就又沉浸在女兒奴的角色中不亦樂乎去了。
看着他那樣,夏景昀都忍不住在想,等他真正生個女兒不知道寵成什麼樣。
稍作安頓,夏景昀便和陳富貴一道,領着一千無當軍出了城。
結果剛剛出城,迎面便碰上了一支隊伍。
對方領頭的人瞧見夏景昀,翻身下馬,帶着幾分邀功的激動,“末將見過侯爺!侯爺,末將奉興安侯和烈陽侯之命,給您送了一位貴客過來!”
夏景昀一挑眉,也翻身下馬,“誰啊?還需要你們送過來?”
那人神秘一笑,“侯爺稍等。”
接着便走到了身後的馬車旁,“耶律姑娘,到地方了。”
聽見這個稱呼,看着一個草原美人從車上下來,夏景昀瞬間感覺一個頭兩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