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到悠閒坐在迎客廳中的耶律採奇時,夏景昀心頭閃過很多個念頭。
蘇元尚幹什麼吃的?怎麼讓耶律採奇也跟着來了?你就不能把她留在雨燕州嗎?
楊映輝幹什麼吃的?怎麼這個大一隊北樑人進城也不知道攔一攔?
郎玉坤幹什麼吃的?北樑權臣定西王的嫡親孫女,還是北樑郡主進京了,也不知道趕緊接去鴻臚寺?
門房、管家幹什麼吃的?不知道說我還沒醒直接打發了,還跑來請示我,這他孃的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嗎?
滿腦子都是吃的的夏景昀硬着頭皮走了過去。
臉上堆起溫和儒雅的笑容,“耶律姑娘。”
瞧見眼前之人風度翩翩的模樣,見慣了夏景昀風塵僕僕的耶律採奇眼前一亮,站起身來,盈盈一拜,“建寧侯,小女子冒然拜訪,您的夫人不會生氣吧?”
夏景昀:(⊙⊙)???
這是什麼情況,味兒怎麼有點不太對?
看着夏景昀的樣子,耶律採奇微微捧着規模不俗的胸口,幽幽一嘆,“哎,看來果是遭夏侯爺嫌棄了,那些什麼歡迎的言語,再會的承諾,終究是我一廂情願罷了,如此倒顯得是我的不是了。”
夏景昀看着眼前絕色麗人的表演,目瞪口呆。
喂!你醒醒啊!你是耶律採奇,不叫耶律黛玉啊!
好好一個策馬奔騰活得瀟瀟灑灑的草原兒女,怎麼玩起這弱柳扶風的把戲來了。
耶律採奇繼續道:“夏侯爺放心,小女子自不會如那些女子一般糾纏着你,不過是心裡有些難過罷了,畢竟小女子不如別人,會討侯爺歡心,若是執意如此,倒顯得是我無理取鬧了些。”
“停!停停停!”
夏景昀伸手一按,“說吧,你有什麼要求。”
耶律採奇眉頭一挑,嘿嘿一笑,身上那股要死不活的勁兒瞬間消失,旺盛澎湃的生命力便重新出現在她的身上。
“我想去拜見一下你們太后,另外,我想去竹林看看。”
夏景昀的神色登時嚴肅了起來,前面那個好說,他跟阿姊說一聲便是,但去竹林這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甚至說起來,比帶她這個北樑人進一趟皇宮拜見朝中陛下和太后還要更嚴肅。
因爲竹林住着姜家,姜家是大夏軍方的脊樑,而姜家的威名大多都是來自於與北樑人的作戰。
還是那句話,有些事,不上稱沒二兩重,上了稱幾千幾萬兩都打不住。
“哎,我就知道,侯爺不過是信口胡謅哄人開心罷了,也就我傻乎乎地信了。不過也好,至少侯爺是願意哄的。”
“得得得!”
夏景昀拱手認慫,“在雨燕州,你也和姜玉虎見過,問題應該不大,我明日就去竹林找姜二爺,但成與不成還得看姜二爺的意見,我不能給你承諾。”
耶律採奇當即收起那副柔弱樣子,“那就有勞夏侯爺了!”
夏景昀無奈搖頭,順嘴道:“耶律姑娘怎麼想着到中京城來了?”
“雖然此番我是逃出來的,但到了後來,我也知道這是爺爺有意縱容,既然如此,想必就不會再有下次了,所以,儘量多走走多看看,那麼貴國中京,又豈能不來看上一眼?”
夏景昀嗯了一聲,“既如此,在下會派人陪着郡主,好生逛逛。”
“不過終究也是沒法逗留太久的,看了竹林,了了心願,我也要回去了。”
她嘆了口氣,臉上露出強顏歡笑的模樣,挺直腰背,鄭重道:“來了貴國中京,見了傳說中風華絕代的貴國太后,再能看了竹林,便算是了卻了生平夙願,更有幸結識侯爺,小女子三生有幸!”
說罷,她依着草原禮節,朝着夏景昀鄭重一拜。
夏景昀心頭一顫,看着這位明媚而大膽的草原明珠,輕嘆一聲,“耶律姑娘客氣了,山水相逢,皆是緣分,能遇見耶律姑娘,在下亦是慶幸。”
“是吧?”耶律採奇再度面色一變,一下子活潑起來,身子前傾湊過來,“所以,帶我去見見你的夫人吧?我想看看,什麼樣的女子,能夠配得上建寧侯,能夠讓建寧侯心動。”
夏景昀愣愣地看着耶律採奇那張眉飛色舞的臉,懷疑自己是不是累蒙了,怎麼有種被她牽着鼻子走,予取予求的感覺呢?
耶律採奇笑容玩味,“夏侯爺,你也不想小女子抱憾而歸吧?”
你只要不抱漢而歸就行,否則我怕耶律石那老東西找我拼命。
夏景昀一陣頭大,好在就在此時,一個身影匆匆跑來,“老爺,王公公來了。”
在他身後,王德快步走入,恭敬地朝着夏景昀行禮,“建寧侯,太后請您入宮。”
夏景昀如蒙大赦,還得是我阿姊,簡直是命中救星。
他當即看着耶律採奇,“不如這樣,耶律姑娘先去鴻臚寺暫歇,待本侯回府,再邀請耶律姑娘過府一聚吧。”
耶律採奇狐疑地看了一眼王德,無奈準備離開。
但這時候,一個侍女打扮的姑娘上前,走到夏景昀身旁,將一張紙條遞給了他。
夏景昀展開一看,瞬間有點頭皮發麻的感覺。
【夫君,人既來了,豈有怠慢之理,夫君不妨放心入宮,妾身代爲招待,也領略一下草原明珠之風範,見識一番伊人之風采。】
若是平常,這句話倒也沒啥,但在他剛剛寫完一句爲伊消得人憔悴之後,蘇炎炎就以這個伊人敬上,隔着紙都能聞見那層濃濃醋意。
換了旁人,夏景昀當然還是會做主將耶律採奇送走,但蘇炎炎和秦璃的出身見識品行,都決定了她們不會胡來,而且在此時此刻她們也還顧忌着自己一家之主的體面,沒有自作主張,擅自出面,自己若是再阻撓,本來沒事也變成了有事了。
所以,這次還真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建寧侯大手一揮,真的同意了,然後帶着王德飛速離開。
在宮城之外,他剛好見到了江安侯府的馬車,以及駕車的公孫敬。
他連忙快步走了過去,朝着有些日子沒見過的公孫敬點頭致意之後,見到了坐在馬車中等候的雲老太爺。“師父,您怎生在此?”
雲老太爺看着他,“竹兒生產之後,我還沒去探望過。正想着什麼時候去,正好她相召,也順帶着把你叫上了?”
夏景昀點了點頭,“那師父我們走吧,別讓阿姊久等了。”
走入宮城,王德識趣地遠遠在前面引路,沒有湊到二人跟前,雲老太爺便開口關心道:“怎麼樣?身子好些了嗎?”
夏景昀嗯了一聲,“昏天暗地地睡了一陣,好多了。”
雲老太爺感慨道:“現在想來,當日還真是兇險,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了。還是多虧了你啊!”
夏景昀微笑道:“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更何況,也是爲了我自己嘛。”
雲老太爺扭頭看着他,“你啊,沒必要說這些來安慰我們,這等事情,是如何就是如何,該感念的就得感念。”
他目光悠悠,“現在想來,我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決定,就是收了你當徒弟,什麼東西沒教給你,反倒是佔了你的大便宜。”
夏景昀沒再糾結這個問題,而是笑着道:“最正確的難道不應該是送阿姊入宮嗎?”
雲老太爺搖了搖頭,神色微黯,“那是我對不起她。”
夏景昀輕輕一嘆,沒再接話,而說話間,周圍的人也多了起來,兩人便都停了言語。
來到長樂宮,德妃已經從牀上下來了,穿着宮裝走出了寢宮,等在了一旁的殿中。
不過大殿依舊是窗戶密閉,只留了一扇進出的門,溫暖得甚至有幾分燥熱。
當二人走入,德妃揮了揮手,袁嬤嬤便帶着殿中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而後更是將外面所有的宮人又一次清了出去。
雲老太爺聽見外面的動靜,笑着道:“太后娘娘,這是要與我們說什麼大事嗎?這般鄭重?”
德妃看着他,“父親,女兒在宮中種了些花兒,這些日子開得甚好,父親不妨去看看。”
“我一個大老.”
雲老太爺的神色忽然一滯,反應了過來,幽怨又無語的看了女兒一眼,你要見高陽直接叫他進來就好了,把我叫來作甚!
這黑了心的棉襖真的是
不過雲老太爺雖不如蘇、趙、秦等幾個老傢伙那般厲害,但也不傻,知道女兒肯定有絕密之事要與夏景昀說,當即退了出去,小心地在殿外不遠處當起了放風人。
夏景昀見狀也自然知道德妃是有絕密之話與他說,當即神色凝重道:“阿姊,出了什麼事?”德妃看着眼前的男人,記憶中初見的一身布衣、連中三元時的狀元紅袍、揮劍入宮時的血染長衫、千里奔襲而回的泥塵污衣在這一刻悄然重合。
那些意氣風發、關切尤甚、濃情蜜意、慷慨熱血的過往種種,讓她終究是提不起防備,選擇了信任。
她願意與他賭這一回,哪怕是輸了全部,也不後悔。
畢竟他曾經那麼多次地救他們母子於危難,曾經那麼毫無保留地幫助過她。
她輕聲道:“彘兒昨日找了我,說他想要禪位。”
夏景昀眨了眨眼,在第一時間甚至都沒聽懂這意思,反應過來之後,忍不住神色猛變,“他這是要做什麼?”
德妃仔細看着夏景昀的表情,輕聲道:“他說他想去天下四海遊歷,看一看大好河山,體會一下世界玄奇,一輩子都窩在這皇宮之中,指不定哪一日再被刺殺了,如此過完一生,未免太過無趣。”
夏景昀目瞪口呆,旋即懊悔地捶了一下腦袋,“都怪我,若不是我跟他說了那些,他或許也不會有這樣的念頭,但我當時說那些,只是爲了讓他堅定求生的念頭,沒想.”
說到這兒,他陡然一愣,扭頭看着德妃,“阿姊,你莫不是在懷疑我,懷疑我故意誘導彘兒放棄皇位?”
德妃擡頭看向他,哀婉的目光之中,情感千絲百結,似歉疚,似感懷,似挽留,又似那春風與濃情。
她緩緩點了點頭。
夏景昀有些頹然地靠坐在椅背上,他爲他們付出了全部,毫無保留,沒想到卻換來這樣的結局。
先帝朝中的一路排憂解難,幫着一路發展壯大;
東方明作亂之時的不顧危險趕回京城,冒着身死的風險幫扶,最後力挽狂瀾;
此番變故,更是不顧一切,千里奔襲,只爲了快上一步,挽救局面.
但沒想到,一旦有了變故,便換來了這樣的猜忌,這樣的結局。
一種意興闌珊的感覺在心頭悄然升起,但旋即被他壓了下去。
不對!
阿姊不是那樣的人!
如果要猜忌我,就不會放這麼多的權力給我,那麼相信我給她的一切建議;
如果真的要猜忌我,現在絕不是最好的時機;
更何況,他與她之間,還有着另一層深入的聯繫。
!!!
夏景昀的心頭猛然一驚,想到了一個他曾經懷疑過,如今也在懷疑的可能!
只有那一個可能,能夠解釋這一切。
也只有那一個可能,能夠讓阿姊產生如此反常而荒誕的念頭。
他收起了心頭剛剛生出的那點憤怒,扭頭看着德妃,輕聲道:“是嗎?”
端莊又哀婉,淒涼又美豔的太后娘娘在瞧見夏景昀表情變幻的時候,就徹底明白自己的懷疑純屬是多疑了,而此刻面對着夏景昀這聲摸不着頭腦的問題,她同樣心知肚明,再度點了點頭。
!!!
猜測證實,夏景昀心頭的不悅瞬間煙消雲散,只剩下對阿姊的愛憐。
他緩緩起身,走到德妃身前,輕輕牽起她的手,溫聲道:“你不該疑我,若你都疑我,這世上,還有溫情和美好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夏景昀溫柔的嗓音讓德妃瞬間破防,她哭着撲進了夏景昀的懷中,“彘兒曾經是我的一切,我做什麼都是爲了他!”
她的螓首貼在夏景昀的胸口,大顆的淚珠隨着崩潰的心防滾落,悄然打溼了夏景昀的衣襟,“我不在乎皇位,甚至可以不在乎他選擇怎樣的人生,但我害怕,害怕你也騙我。”
“我年少入宮,已經習慣了對所有人的防備,但唯有你,我願意毫無保留地相信,甚至毫無保留地給予,所以我害怕,我害怕深情錯付,害怕連累彘兒,更害怕淪爲了你情感的棋子”
感受着懷中麗人的深情與惶恐,夏景昀的手溫柔地撫過她的背,就如同曾經那樣緩緩安撫着。
“但是,即使這樣,你還是願意開誠佈公地跟我說,求一個答案,而不是暗中猜忌,暗中防備,對嗎?”
德妃在他的安撫下,情緒漸漸平復,輕聲道:“因爲我依舊願意去相信,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
夏景昀溫柔道:“就如同我方纔,縱然憤怒,縱然覺得被背刺,縱然心灰意冷,但依舊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你不會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不會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你是值得我付諸一切去保護的人。”
夏景昀低頭看着眼前那張傾國傾城的臉,看着她臉上的梨花帶雨,淚痕漣漣,“但凡我們有一個人對這份感情有所遲疑,都解不開這個心結。所以,你應該相信我,毫無保留地相信我,就如同我相信你一樣。”
德妃仰着頭,看着這個生命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正走入內心的男人,低低地嗯了一聲,“對不.嗚~”
水潤的脣瓣被含住,她的身子一僵,但旋即慢慢變得滾燙而柔軟,靠進了夏景昀的懷中。
漫長而炙熱的吻,將他們之間所有的不快與隔閡焚燒得一乾二淨。
夏景昀依依不捨地鬆開,輕撫着她的臉,額頭抵着她的額頭,溫柔道:“再等等,等到朝局穩定,等到天下太平,到時候,我帶你一起,離開這個如囚籠的皇宮,離開這個人心和權力的漩渦。這個天下的壯闊瑰麗,想必你也想看的。”
德妃的眼中亮起光彩,“真的嗎?”
“真的,我向你保證。到時候,我帶你去看巨鯨出水,海天一色;去看白鹿如林,空谷幽蘭;帶你去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帶你去看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到時候的我們,不羨鴛鴦不羨仙。”
“咳咳咳!”
就在德妃的眼中異彩連連之際,門外忽然傳來雲老太爺重重咳嗽聲。
兩人如觸電般分開,連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而後在四目相對之時,忍不住相視一笑。
“父親,進來吧。”
雲老太爺走入房間,看着夏景昀也有些無奈。
先前他在殿外,並沒有偷聽裡面的情形,但作爲一個過來人的直覺,自己這位寶貝女兒與寶貝徒兒,怕是有了點什麼了。
感覺自己就像是那江湖門派的掌門人一樣,大弟子最終往往挖走了自己心愛的白菜。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知道女兒這些年入宮之後的悽苦,如今的苦盡甘來都是夏景昀幫襯,到底誰佔了誰的便宜也不好說。
罷了,罷了,一個太后,一個權臣,他們心裡自然是有數的,自己一個小老頭,能操什麼心。
不聾不瞎,不配當家,就當不知道吧。
他朝着德妃行了一禮,然後伸手點了點夏景昀的胸口,轉身朝外走去。
夏景昀起初還以爲是什麼暗號,低頭一看,原來是被淚痕打溼的一片。
他看向德妃,德妃臉一紅,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夏景昀向她拱了拱手,轉身跟上了雲老太爺。
德妃緩緩走到殿門口,倚着殿門,望着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的離去,滿是柔情的目光之下,是許久未見的輕鬆笑容。
夏天的風,暖暖吹過。
吹過頭髮,吹過耳朵。
吹過那些他曾經說過的愛我。
——
一隻信鴿振翅,帶着尉遲弘的信,越過草長鶯飛的草原,落入了樑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