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逆賊落網,滿城歡慶,人心大定。
極度的熱鬧之後,一片祥和安穩的氛圍中,朝中丞相萬文弼和副相楊維光邁着緩緩的步子,走向中樞小院。
二人的身後,是遠遠跟着的親隨。
那一段隔開的距離,就是他們權力的具現。
“子明啊,你覺得此番公審,能如願麼?”
走了幾步,萬文弼望着前方,輕聲開口。
楊維光微微一笑,開口道:“公輔兄你這麼問,不就代表你心頭已經有答案了嗎?”
萬文弼暗罵一聲滑得跟泥鰍似的,只好主動道:“老夫實在是想不到,有什麼辦法能讓這三人認罪。難吶!”
身爲一把手主動表態了,楊維光也不好再裝傻,附和地點了點頭,“是啊,公審若能讓人信服地定罪,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可若是不能辦到,反倒被對方一頓慷慨陳詞的話,或許反而得不償失啊!”
萬文弼輕聲道:“可是,那是建寧侯決定的事,你我又有何辦法呢!”
聽着這明顯拱火又帶着幾分拉攏的言語,楊維光微微一笑,“建寧侯是公認的智計無雙,算無遺策,說不定此番又能再續寫神奇呢?”
萬文弼扭頭深深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是啊,希望吧。”
——
隨着廣陵收復、襄陽投誠、二賊擒獲等一樁樁事情的接連發生,即使最悲觀的人也明白,這場兩三個月內接連不斷反轉的變局基本已經接近尾聲,朝堂很難再有大的反覆了。
雖然發生在東宮之中的那一場屠殺,引得剩下的宗親勳貴們滿腔怒火,氣憤填膺。
但當他們看着英國公和蕭鳳山坐在檻車裡,在萬衆唾罵聲中走過街道,似乎這些宗親勳貴們的心靈都得到了淨化和洗禮,充滿了愛與和平。
於是在認命之後,那些久違的聚會,也開始陸續張羅起來。
一幫劫後餘生的宗親勳貴們難得聚在一起,講述着那些憋了許久沒交流的國事族事,家長裡短。
女人們在後院房中勾心鬥角,男人們則在前院溫暖的房間之中,飲茶縱酒,高談闊論。
通常男人聊天最終的歸宿都是女人和政治,今日不適合談論女人,於是話題便自然而然地拐到了朝政上。
在閒聊了一大堆有的沒的之後,一個人終於開口說起了那件大家都關心着的大事。
“明日真的要公審英國哦不,呂如鬆他們嗎?”
“太子、國舅、國公,被開堂公審,國朝未曾有過吧?”
“何止是國朝未曾有過,縱觀歷代,這也是開了先河之舉啊!”
“未來這樣的下場,會不會也落到我等頭上啊!”
“你怕是還沒那個資格!”
一聲冷笑響起,新晉盧國公之子,秦家家主冷冷道:“雖然過往沒有這等公審之事,但古往今來,也少有這等駭人聽聞的惡行啊!勾結弒君,起兵叛亂,這樣的人,一刀砍了真就便宜他們了。”
秦家家主身爲如今勳貴羣體之中,爲數不多站在新帝陣營的人,又是聖眷正隆,這一開口定下了調子,其餘人也不敢反駁,便只能順着他的話說了起來。
“其實這樣也好,公開論罪,天日昭昭,少了幾分猜疑,也絕了那些試圖爲其鼓吹招魂之人的路。”
“可問題是,若只是歷數其罪明正典刑,和過往之事也沒什麼區別啊!”
“公審,既是審問,自當擺明證據,還可允許申辯,只讓一方開口算怎麼回事?”
“你自己想想這可能嗎?那萬一到時候他們抖落出點別的東西,怎麼收場?”
“所以我們才覺得這事兒怕是很難嘛!”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一個身影邁步走進,衆人連忙上前問候。
“見過成王!”
“王爺萬安!”
成王當日難得奮起一搏,結果卻吃了大虧,回去害怕得差點病了,還是後來吃了自家王妃給的定心丸才鬆了口氣,敢出來活動活動。
此刻在衆人面前當然不會露怯,如過往一般平易近人地笑問道:“都聊什麼呢?看着你們聊得這麼火熱。”
“回王爺的話,我們正在說建寧侯此番力主公審那幾位逆賊之事呢!”
“依王爺之見,此番行事可能見成效?”
成王臉上的笑容登時凝固,深深看了一眼那個發問的人,毫不猶豫地果斷道:“我始終相信建寧侯,建寧侯一定會繼續帶領我們創造神奇!”
衆人:.???
秦家家主扯了扯嘴角,這他孃的,比我還會舔。
但說實話,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這準女婿如何達成目標。
於是,望着周遭已經初見端倪的冬意,他嘆了口氣。
愁啊!
——
同樣的嘆息,也響起在江安侯府此刻的大堂之中。
因爲蘇元尚還在從龍首州返程的路上;
衛遠志進了中樞,事情陡然多了起來;
王若水又成了叛徒,潛逃得失去了蹤跡;
再加上夏景昀事情更多,在中樞院和戶部之間兩頭轉,原本熱熱鬧鬧的江安侯府中,此刻就剩下了馮秀雲和公孫敬,以及新加入的胭脂。
看着端茶擔憂嘆息的馮秀雲,胭脂微微一笑,“姐姐不必擔憂,公子什麼時候做過沒有準備的事情?咱們應該相信他纔是。”
馮秀雲看着她那一臉堅定的樣子,忍不住強笑一聲,“就你這性子,哪個男人不喜歡啊!”
她聽着初冬的風從窗棱門縫中穿過的聲音,輕聲道:“我主要是覺得,他這樣做,太不划算了。成了,也沒多少好處,輸了卻是要惹個大麻煩,何必呢!”
胭脂搖了搖頭,“話也不能這麼說,義父先前曾與我言說歷朝故事,說起前朝有個聖君,那是人所共知,萬民景仰的好皇帝,但是,就因爲他是殺了自家兄長上位的,終其一生乃至於如今,這一點都在被政敵和世人攻訐,成爲了他無論如何努力都沒法抹去的污點,並且爲子孫效仿,引出頗多悲劇慘劇。我們如今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外人卻不知曉,幾十年百年之後的後人也不知曉,那時候,天知道這個罵名會不會甩到陛下、娘娘乃至於公子的身上來。而若是後世皇室子孫效仿此事,豈不是開了惡例?”
馮秀雲帶着幾分恍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公孫敬又嘆起了氣。
胭脂笑着問道:“公孫先生又怎麼了?”
公孫敬無奈道:“先前我只覺得若是最後公審不成功,也沒啥大不了的。結果聽你這麼一說,居然有這麼嚴重,我現在是真的開始擔心起來了。”
馮秀雲點着頭,“我也是。”
胭脂:.
“爲今之計,只有相信公子了。”
“是啊,只有相信他了。”
不管有多少人看好,有多少人不看好,這場庭審在經過了兩日準備之後,在第三日如約而至。
清晨的皇宮之中,德妃親自爲東方白整理着帝王朝服。
東方白擡頭道:“母后,阿舅今日能成功嗎?”
德妃溫柔地笑了笑,然後蹲下來,在不經意中露出完美的身形輪廓。
她和東方白平視着,“彘兒,你知道你阿舅爲什麼要這麼做嗎?”
東方白點了點頭,“母后說過,他是爲了幫我正名。”
德妃笑着輕輕撫着他的臉,“彘兒,你現在已經是皇帝了,是這個天下的主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事事都依靠着阿舅了。阿舅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若是真的沒做到,我們不僅不能責怪他,還要想辦法幫他做到,明白嗎?”
東方白嗯了一聲,“所以,母后也覺得今日之事很難嗎?” 德妃對東方白的聰慧已經習以爲常了,“按照他說的,應該能成,但是就怕中間出什麼變故。我們做好準備,臨機應變就是。”
東方白點了點頭,牽着德妃的手,慢慢走向了皇極殿。
大殿之中,已經多了些佈置。
一張案几被擺在了正中的臺階下,兩側也各擺上了幾張案几,上面放着筆墨紙硯,給起居郎以及刑部、大理寺、宗正府等相關的各部文書,記錄所用。
不多時朝臣百官進殿,因爲今日的“熱鬧”,許多平日無需上朝的宗親、勳貴都主動或者被叫來參加了這場朝會。
當他們進入殿中站定,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頭都是微微一凜。
夏景昀這麼有信心嗎?
而部份並不希望夏景昀好的人則是暗自在心頭冷笑,狂妄吧!小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今日並非慣例朝會的日子,所以一切就都圍着這場公審而來。
待百官站定,殿中緩緩安靜下來。
靳忠展開一封詔書,朗聲念道:
“先帝御極宇內二十四載,聖明燭照,萬民所歸。風之所被,荒隅變識;仁之所動,木石開心。然賊明夙蒙恩寵,絕禮於外,蓄兇於內。賊呂如鬆,世受國恩;賊蕭鳳山,屢蒙恩寵。不思承恩於君上,竟因私利而蓄謀,交相倚附,共謀不臣,終行弒逆之事,而至人倫大禍。社稷堪危,萬民泣血。”
“幸得忠智、義勇之士襄助,朕秉臣屬之忠,持子嗣之義,撥亂反正於中京,破軍擒賊於汜水。”
“今設公堂於朝上,公審諸逆;辨大義於堂前,道正百官。着建寧侯夏景昀主審此案,務查清原委,還明正義,傳諸朝野,刻記青史!欽此!”
一片肅穆之中,夏景昀邁步出列,來到那張案几上坐下,在百官複雜的目光中,沉聲一喝。
“帶人犯!”
很快,便有禁軍將士帶着一個漢子上來。
漢子身材魁梧,但戴着鐐銬上着枷,殿中百官也放心地看着。
“堂下何人?”
“回回大人,小人黑冰臺黑騎什長,羅小幹。”
“先帝駕崩當夜,你在何處?”
“小人隨首座大人,一起護送先帝,秘密前往城外二十里的軍營。”
“營中主將何人?先帝所去爲何?還有何人同行?”
“營中主將乃英國公,哦不,逆賊呂如鬆,先帝所爲何事我等並不知曉,只是在首座的命令下,隨軍護送,而後護衛在中軍大帳周圍。陛下聖駕之側,並未見其餘人同行。”
“當夜發生了何事?”
“小人隨軍安全抵達軍營之後,陛下便在玄狐大人的陪同下,走入了中軍大帳,而後蕭相蕭鳳山便被綁着帶了進去,再之後,就聽見裡面似有吵鬧聲,但不多時,首座大人出來,又將一個人帶進了大帳,很快,帳中變傳來呼喝,我等衝入大帳,就見秦思朝手持利劍,仰面倒地,而陛下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朝堂之上,瞬間一片譁然。
衆人到這時候,才清楚地知曉當夜的情景。
夏景昀沉聲問道:“還有沒?”
“其餘之事,小人委實不知了。”
“你方纔所言,可是屬實?”
“句句屬實!若有半點虛言,天打雷劈!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絕無半點悖逆之心,請大人明鑑啊!”
夏景昀點了點頭,“若查明你未行不法,自當無罪,你先下去吧!”
“謝大人!謝大人!”
這個黑冰臺的黑騎被帶了下去,另一個人又被帶了上來。
這一次,來人並未上枷,也未帶鐐銬,而是由兩個禁軍軍士一左一右看顧着。
“堂下何人。”
“末將巡防營監門將左思勇,拜見太后、拜見陛下,見過建寧侯。”
“先帝駕崩當夜,你所見之情形,如實招來。”
“當日一更天左右,末將正在迎東門值守,忽然有一小隊騎兵抵達,說是黑冰臺黑騎回京,末將辨認了腰牌無誤,便開門放行了。因爲黑騎常有這等事情,末將便也沒放在心上。”
說着他頓了頓,又道:“約莫到了二更天,天上下起了大雨,又是一陣更大的喧囂響起,末將一看,竟是英.逆賊呂如鬆帶着一支隊伍來到城門前。見他無詔領兵入京,末將心頭驚訝,而這時候,呂如鬆就要求面見楊將軍,說有天大的事情要與楊將軍商議,末將不敢怠慢,便去請了將軍,將軍親自出城與之說了一番,便開門放行了。”
夏景昀神色平靜,繼續道:“你可知他們二人說了些什麼?”
“末將不知。”
“你方纔所言,可有隱瞞?”
“末將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
“好,你且先下去吧。”
其實聽到這兒,原本對這場公審不以爲然的人,心頭的看法都有些悄然的改變。
雖然現在兩位證人所言還遠稱不上是真相,但是就現在這些信息,他們聽完之後,也撥開了不少心頭的迷霧,猜疑和胡思亂想也少了許多。
想必當這些消息隨着他們傳出宮城,傳遍天下,非議和猜疑也會少了許多。
夏景昀繼續道:“請順義伯。”
很快,如今的巡防營統領楊映輝走了進來,“微臣拜見太后,拜見陛下。”
夏景昀看着他,“順義伯,先帝駕崩當夜之事,勞煩您將您所知之情況盡數說來。”
楊映輝開口道:“當夜,微臣趕到迎東門,現在城牆上看了一眼,確認了是呂如鬆,他說有天大之要事要與我相商,微臣見他帶兵而來,不敢貿然開門,便從城牆上懸筐而下,見到了陛下,在確認陛下已經駕崩之後,呂如鬆以要與中樞商議之名命臣開門,微臣無奈,只得放行。”
夏景昀嗯了一聲,因爲楊映輝如今已經投靠了他們這頭,所以並未再細細追問接下來對於楊映輝而言多少有些不光彩的事情,不過好在後面的事,朝堂百官基本就都知道了,也無需多言。
他環視一圈,“諸位,結合這些證人之證詞,當夜之事已經基本清晰了,這就是一場有預謀的弒君之舉。所謂秦思朝帶着一個老僕將陛下弒殺之事,疑點重重,完全不堪細思。接下來,就讓我們從這三個逆賊的口中,查明當日真相!以雪沉冤,以彰其滔天大罪!”
“來人呀!帶逆賊,蕭鳳山!”
羣臣百官,盡皆扭頭看向門外。
不多時,一個身影緩緩出現在大殿之外。
蕭鳳山邁步走入,再次來到了這座他曾經身爲一手遮天的朝堂。
這一次,他朝服換了囚衣,多了鐐銬枷鎖,也多了幾分虎落平陽的淒涼。
他平靜地看着前方,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這個聽過無數遍大名的年輕人。
而夏景昀也在看着他。
兩個皇帝的舅舅,在這一刻終於面對面地站在了一起。
眼下的這個場景,是他們各自都從來沒有想象過的初見。
朝臣們也在這一刻屏氣凝神,望着兩位帝舅之間,即將到來的爭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