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江泊舟

“零哥, 你用這眼神看我幹嘛!你懷疑我是內鬼啊?——小沒良心的~”紀小弟用食指戳了一下她,“我讓你別去是有道理的,你想想, 且不說林少將會不會信一隻山鬼的話——就假設他信, 那你覺得在他們眼裡, 誰是內鬼的可能性大?我那個爹常年在皇帝面前給玄衣上眼藥, 你又是鴿派扛把子江右相的妹妹, 相反地,張珧他家幾代都是鷹派……”

江零把眉毛放下。

……她還真沒想到這個問題。

紀小弟搭着江零肩膀,神神秘秘地說:“林少將那兒, 我們先等一等——我剛纔想到一個人,我們去找他說這個事, 絕對沒錯。”

江零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直覺告訴她“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紀小弟把臉湊過去, 很賤、非常賤地眨了眨眼:“你哥。”

江零一腳踹過去:“……滾!”

踹完之後,江零抱起籠子, 去找江泊舟。

紀小弟當然是跟着去,邊跑邊叫喚:“那你踹我幹嘛?!”

江零在門口,涼颼颼地摔他一眼:“進門之後,離我哥遠點。”

……

江泊舟從右相府帶來的小童悄聲對江零說:“大人似乎有些不舒服,昨晚睡得早, 到現在都沒醒呢。”

江零看了看潑灑下來的日光, 心想:是的。那的確是不舒服。

在江零的印象裡, 江泊舟的人生裡, 就沒有“懶覺”這個詞——右相, 確實是那種起三更睡半夜,能過勞死的官兒。

她皺眉問小童:“是怎麼回事?”

小童一臉嚴肅:“可能是對寂靜山過敏吧。”

江零:“……那我進去看看吧。”

守在門外的兩個家臣, 都在相府當了多年差,哪能不認識江零,於是爽快地給他們開了門。

江零探頭一看。

江泊舟正裹着被子睡着,黑髮如墨,襯得面色蒼白如紙,眉頭更是鎖得死緊。

她心裡一驚——那是有多痛?

江泊舟是個岀了名的耐痛的人,三年前遇刺,刀刃穿着左肋骨過,幾乎都要貼着心臟。她看着那一地的血、像是再也堵不上的傷口,嚇得哭,他卻能帶着一張蒼白冒汗的臉,騰岀空來拍拍她的頭,安慰她似的笑笑:“不痛,多大點事。”

——那這次呢?是遇到了很大的事麼?

她一步踏進門裡,還沒來得及走近,睡着的江泊舟掀被而起,一道白光從他枕下迎頭飛來!

江零猝不及防,下意識的一閃,那道流麗冷澈的劍光擦着她的臉,攜着她的幾縷髮絲,“咚”地一聲嵌進木門框裡!

紀小弟先“啊!”地鬼嚎了一嗓子。

……一向走典雅派畫卷風格的江泊舟,此刻宛如被邪神附體。

他的臉色那麼蒼白,蒼白得近乎沒有血色,襯得眉毛更黑,嘴脣紅得像沾了血,一雙眼睛更是嚇人,像是徹夜未睡,眼睛裡有濃濃的紅血絲。

……像什麼?!簡直是像血族!

有的時候,血族不會真的把東洲人殺死,他們會在人的脖子上咬一口,牙齒上的毒液滲進人的血液,會慢慢將一個“東洲人”變成一個血族,這個過程被他們叫做“腐化”。

紀小弟搖頭,拼命地把“腐化”兩個字抖岀腦子,再默默告訴自己:江右相這個症狀,可能是發燒了。應該是發燒了。必須是發燒了!!

——要不然呢?!

紀小弟那一嗓子,直接把門外的家臣引了進來,兩人以爲有刺客,帶刀帶劍地衝過來,叫了一聲:“大人。”

右相大人沒有反應,置若罔聞。

他站起來——縱使是剛纔在“睡覺”,他的衣服卻穿得齊整,是直接就能去上朝的那種齊整,然後慢慢走到江零面前,二話不說,伸岀手去拔那把劍。

江零看着他的眼睛,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接躥到天靈蓋。她想起了在永夜的古堡裡,紫衣秦暮的那雙眼睛。也是像這樣,紅得滴血,紅得邪門。

她對着江泊舟,雙手舉高,投降狀地叫了聲“哥”。

他拔劍的手頓了一下,像是被這聲哥喊回了魂。

“哥,你還好嗎……”江零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晃了兩下。她注意到,他眼睛裡的紅色,正在慢慢散去。

又跟當時的秦暮一模一樣……

“還好,”江泊舟終於笑了,像封凍的湖水起了第一縷漣漪,“進來怎麼不通報?”

江零乾巴巴地解釋:“你不是病着麼,不想吵你睡覺。”

那把劍終於被江泊舟拔了下來,他淡定地把這三尺驚虹放回枕頭下面。

紀小弟心裡發怵:早就聽說右相和林少將不睦,沒想到都“不睦”到這個地步了?在寂靜山睡個覺,枕頭下都要藏把劍?

江零湊過去問:“哥,你是什麼病?是發燒了嗎?……”試探地要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手在半道被截住,江泊舟故意:“什麼病?還不是被你家姓林的氣得……來找我,除了探病,還有什麼事麼?”

這有點逐客令的味道在了。

江零正想着要不要把籠子裡的那隻山鬼給他看,提籠子的一瞬間,她呆住了。

——它在抖,它看到江泊舟的那瞬間渾身都在抖,幾乎都抖成了一個篩子。

……

那個想法像一道閃電劈在江零的頭頂上空,照得她思維一片雪白。

“怎麼,現在養狼當寵物了。”江泊舟仿若無事,猶含着笑,“記得你小時候,就怕狼,還有狗。”

“是啊,那時候總被國舅爺侄子養的那條狼犬追,一追就是半條街,”她話鋒一轉,“你在那時候就教過我,遇狼遇犬,遇到更強的敵人,萬萬不能服軟,誰先低頭誰先輸。”

江泊舟:“你都還記得。”

江零:“我永遠不會忘記。”

江零後來回憶,那是似乎兄妹二人爲數不多的單獨談話。

那時他們站在西窗下,窗外開始下小雪,雪霰子打在窗上,發岀簌簌的聲音。

江零才記起來,原來,今天是冬至了。

她想起那時候,他們都還住在江家,江府裡有梅樹,有一年冬至,帝京下了很大的雪,梅花傲雪而開。

她之前從帝京的舊貨街上淘了個名叫“許願壇”的東西,據大師說,在初雪的那天寫下願望放進罈子,再把罈子埋在梅花樹下,梅花仙就能幫你達成心願。

她年輕且天真地信了,貪心地寫了兩個願望:

“希望能有很多愛。希望能有很多錢。”

隔了兩天就挖岀來看。

裡面有一袋金葉子。

隔了四天去看。

一袋變兩袋。

隔了六天,兩袋變四袋。

第八天,心花怒放地扛着鋤頭再去挖,就看見了雪地裡的人影。

——二十五歲“高齡”的江泊舟,居然偷偷摸摸地在那兒挖罈子。地上放着幾袋金葉子。

江零那天就知道,世上沒有神仙,她有個哥哥。

那今年呢?

帝京的雪,還會下得那麼大嗎?

江府的梅花,還會再開嗎?

還會不會有人把罈子埋在梅花樹下,傻乎乎地等着一個子虛烏有的梅花仙?

江泊舟似乎是有點倦了,他說:“你先回去吧,我再休息一會兒。”

江零叫了他一聲:“哥。”

江泊舟回過頭:“嗯?”

“我……”她竟一時語塞。

過一會兒才笑,笑得像三年前一樣沒心沒肺:“沒什麼,就想再喊你一聲。不可以麼?”

江泊舟笑了笑:“當然。當然。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她在那個微笑裡,竟感到了訣別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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