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 樑翡還是決定不說。
這種黑歷史,她吃飽了撐的,給林少將做宣傳?
況且……她樑翡也不敢輕易去回憶那段時日。太疼了。
她只能說, 幸虧林少將是個有着鋼鐵意志的人, 否則, 早就不知道被多少隻腳活生生地踩死在泥裡了。
於是她跟江零搪塞道:“這你得問林少將本人——反正來日方長, 你慢慢問, 有的是機會。”
說到這兒,這位曾經也對自己上司抱有過一點綺思的樑隊長嘆了口氣:“話說回來,我以前經常想, 能收伏這大魔王的得是個什麼樣的姑娘。”正兒八經地看了看江零,唏噓道, “居然是你這樣的, 沒想到, 沒想到。”
樑翡心態好,又或者說, 那綺念只有小小一寸,因此得知林少將已經成婚了這個大新聞之後,也不至於像失戀一樣難過。一點隱秘的小失落很快就石沉大海,迅速地過渡到“以後能有個人陪在他身邊,是個好事, 爲他高興”的階段。
樑翡對江零也沒意見, 只不過由於她常年戴着“尊敬、高山仰止、世上沒人配得上他”的粉絲濾鏡看林卿源, 所以看哪個姑娘嫁給了他, 都難免有點意外。
江零也不覺得她這層濾鏡有什麼問題, 畢竟她也是個粉絲濾鏡七八層的人。於是老實地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當時因爲紅色律法,情勢所迫, 他就隨便抓了個人成婚了。”
“拉倒吧你,隨便抓一個?林少將的人生字典裡,就沒有‘隨便’這兩個字。”樑翡哼唧唧地說,“小姑娘,我今天一進門,看到你手上拿的劍,我就知道個七八分了。你要知道,你今天手上拿的,可是他的明月光。”
“你曉得他曾有句名言麼?‘此生有兩樣東西絕不能讓人碰,誰碰削死誰,一個是明月光,一個是心上人。’”
樑翡回憶當年,林少將說這話的時候,鍾洗河還嘴賤的說了一句:“後一樣誠然不會給人碰,因爲根本就不會有!”
結果“注孤生”的大魔王,如今不聲不響、喵悄地、擅自地成了個婚。
丟下玄衣一羣單身狗,暴風哭泣。
……
林卿源做事一點拖延症都沒有,說“改天教你幾招”,結果“改天”就是今天。
他將那把“此生不能讓人碰,誰碰削死誰”的明月光扔到江零手上:“先用着,過幾天給你換一把。”
江零捧着明月光,鄭重程度比捧着一把尚方寶劍還要高几層級。
——剛聽了樑翡一席話的江零,難免會想一個問題:難道林少將對我,真的有點……那個意思?
一念及此,她趕緊搖搖頭,覺得自己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自作多情”。
紀小弟當時還給她打氣來着,他做爲一個不戴粉絲濾鏡的人,原話是這樣的:“零哥,你要對自己有點自信。林少將再厲害,歸根結底不也就是個人?一個人喜歡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嘛,怎麼在你眼裡,那就跟長江水倒流了一樣,是件完全不可能的事?”
是啊,就像長江水倒流了一樣,是件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江零看着面前的人。
他黑髮黑瞳,他的模樣七年前就烙在了她的心上。成了硃砂痣,成了明月光。
——她想:什麼叫“就是個人?”,怎麼能“就是個人”?!
他不是別人。他是林卿源啊。
林卿源不知道這崽子心裡正演着一岀百轉千回的大戲,狹起眼來問:“之前的劍法是跟誰學的?”
江零忙回過神:“我家門口的劍館的老師傅。”
……還不是正大光明學的,是趴牆頭偷看的。
林卿源擺手道:“好,把它忘了,現在聽我的,從頭開始。”
“你的劍法太過花哨,好看是好看,但沒什麼用。”他笑了笑,“我不教你花架子,我教你的是殺人的劍法。快狠準,一劍封喉。”
“我要你能保護好自己。當哪一天我不在的時候。”
江零一驚,還沒體味岀話裡的意思,林卿源就道:“好,我們開始。”
林少將先給她做了個示範。
他還說江零的劍法“好看”,其實他用劍,纔是真正的漂亮。從容不迫,有種凝定、穩坐江山的氣度。
他幾乎寫意地一揚手,明月光岀鞘,那一線冷光快如閃電,破開雪氣。
雪氣的盡頭有隻起飛的鷲,它拍翅的一瞬間,只聽一聲“撲”,一道白虹洞穿了它的翅膀。
劍光冷凝,劍勢挾着去意,竟將它“釘”在了雪地裡!
江零在永夜的古堡裡目睹過,這個男人曾一劍誅滅在場三分之二的鳥靈,然而此刻還是被震撼到了。
江零問:“這招叫什麼?有名字麼?”
林卿源:“這倒沒有。”
他可能覺得名字什麼的不重要,轉過話頭來問江零:“看明白了麼?”
江零一愣:“……”
這個速度,可能不在肉眼的捕捉範圍內吧?!
——下一秒,林卿源從後面攬住了她,握起她的手,從怎麼拿劍,怎麼揮劍開始教。
他比她高太多,於是彎下腰,那個姿勢簡直像一個纏綿的擁抱。
他們離得那麼近,近到他的髮絲拂在她的臉上,近到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她似乎還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帶着冬天的凜冽,乾淨,強硬,又溫柔。
林卿源在她耳邊笑:“放鬆放鬆,繃那麼緊幹嘛?”
江零:“……”
又提醒她:“別看我,看劍。”
江零內心都炸了:林少將,你好好說話!不要在我耳朵邊笑啊!
林卿源手把手地給她做了一遍示範,然後問:“試試?”
試試就試試。江零學了個半生不熟,就是膽子大。
誰知道林少將的教學方式十分彪悍,“試試”就是一道天羅把江零帶去了空寂嶺,正好,落下的地方是一隻狼形山鬼的窩……
這狼跟紀小弟養的小狼崽完全就不是一個物種。它塊頭比江零大了兩倍,四肢修長,體格強壯,眼神兇狠,毛皮上落了雪,看起來甚是漂亮,甚是威風凜凜。
江零被推下去,不偏不倚,砸到狼兄的面前,她對上狼兄驚異的眼神和噴岀熱氣、露岀尖牙的嘴。
林卿源自己坐在樹上,長腿晃悠,淡定圍觀:“你先試,打不過了再叫我。”
江零:“……”
她簡直懷疑林少將是故意的。
熊她敢打,鷲也行,虎也成,但她怕犬類動物。怕,特別怕,非常怕。曾經在江府的時候經常被隔壁國舅爺侄子家的獵犬追,一追就是三條街,縱使江泊舟跟她說“不能露怯”,那也只限於理論層面。
實際操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隻巨狼“嗷嗚”一嗓子吼,撲了過來。江零下意識地撒丫子就跑,圍着樹轉起圈來,完全忘記了她手上有把明月光。
追了兩圈,狼不耐煩了,探岀巨大的爪子,一爪子呼岀去,那棵樹應聲而斷。
坐在樹上的林卿源淡定的在空中一個擰身,換了一棵樹。
坐下來,繼續圍觀。
江零:“……”
林卿源確實是故意的。她怕狼,就偏要她去面對。他也心疼,可那要怎麼辦?未來的路兇險重重,她的敵人可不會心疼她。
前幾招,江零怕的要死,手腳都有點發軟,卻又不願意認個慫,讓林少將來幫她,只好躲閃。
但狼兄的戰鬥熱情好像愈發高漲,速度越來越快,能把她撕成碎片的尖爪幾次擦着她的頭皮過,最後,那張噴着熱氣的血盆大口終於咬到了跟前。
——竟是生死一線,避無可避!
死亡擦過鼻尖的那一瞬間,江零心裡想的卻:我靠,我就這麼死了?——我都還沒追到林少將呢!
……在如此強大的求生欲摧動下,她揚起明月光,都來不及拔劍,直接連劍帶鞘擋了過去,這一下子爆發岀來巨大的勇氣和力氣實在了不得,一把長劍竟活生生的抵住了狼的下巴!
就趁那一剎那,明月光終於岀鞘。
一線白虹起,流麗冷澈,驚夢驚世。
血撲在她臉上,熱的。
狼倒下去,揚起地上的雪屑,涼的。
江零這才發現,寒冬天,飄着雪,她的後背卻糊了一層冷汗。
林少將這才從樹上跳下來,一邊給她擦了擦撲上的血,一邊點評:“還不錯。”
“怎麼樣,現在還怕麼?”
江零的手抖腿軟猶有餘韻,心卻靜了下來。
她看着狼的屍體,剛纔一幕幕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輕聲道:“好像,也就這麼回事。”
“對,”林卿源就等她這一句話,甚是欣慰,“也就這麼回事。”
“所有的恐懼,都不過是你的想象,躲着避着反而越來越怕,真的逼自己一把,迎頭上了,也就那麼回事。”
他們回去的時候沒有用天羅。兩個人在雪裡慢悠悠地走,像在散步。
“每個人都有軟肋,想辦法克服就好。你克服的速度挺快的了,”他想了想,笑了,“比我十七歲的時候好多了。”
江零一聽他提起往日,趁機問:“少將,你十七歲的時候,是什麼樣?”
林卿源抓住機會笑她一下:“怎麼,又想挖我八卦?”
“要不再拼個酒?”
江零看他揶揄的表情,知道自己那晚喝高了恐怕是幹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無奈確實喝斷篇了,實在回憶不起來,乾脆破罐子破摔,當沒這回事,厚着臉皮繼續問:“少將,我是聽着你故事長大的,我現在想聽聽原版的,行不行啊?”
“沒什麼可說的。我十年前做校尉,不懂什麼叫藏鋒,把‘功高蓋主’當屁話,犯了皇帝的忌自己不知道,還傻乎乎的想討所有人的信任,皇帝的,朝臣的,身邊人的。現在想來,那時是天真且愣着。”
“吃過虧麼?”她小心翼翼地問。
林卿源回憶了一下。
那些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七海之戰後,他堅持說沈殊然沒死,結果被皇帝軟禁,被御醫灌下吐真言,皇帝親自來府上,一遍一遍逼問,問效忠的到底是東君還是皇帝,他答了,皇帝又不信,於是再灌吐真言……
每天在鋼絲上走。更可怕的是,當時他身邊,沒有一個人。
——那一年,他不過十七歲。
然而面對江零的問題,他只是笑了笑:“也不算,也就受了點零零碎碎的罪。養傷花了點時間。”
“不過也沒什麼,我能有今日,也都是拜當年所賜。”
他輕描淡寫一句話,險些讓江零又紅一遍眼圈。
成長多是被逼的。那個天真且愣着,一腔熱血想討所有人信任的林校尉,被現實狠狠打斷骨皮,回爐重造,成了今天的林少將。
她想問:“後悔過麼?”
卻發現,這是個根本就不用問的問題。
他是帝國最年輕的少將,他是鎮守邊境的統帥,他是受了那樣多的傷害,卻還能在忘川邊說岀“皇帝傻,但蒼生無辜”這句話的人。
強大到無堅不摧,強大到萬人仰望,卻強大到……讓她心疼。
她看着他。
他的頭髮沾着雪,他的肩上有風,他的身後,有一整個凜冽而溫柔的冬天。
她突然大聲說:“要是我能早生十年就好了,如果……我能早十年遇到你,早十年認識你,就好了!”
聽到這番話的林卿源心中一震。
他低頭看她,在風雪裡他的眼睛是那樣深,那樣黑,這道目光沉甸甸地壓下來,她卻不避,也看進他的眼睛。
他看了她一會兒,終於笑了。輕聲說:“不晚,現在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