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明玉從明哲的公寓出來後,看着時間還早,便打車到汽車站,準備回家一趟,與柳青面談。她看見吳非進來,抱着孩子,拽着一隻碩大的包,披頭散髮,眼皮紅腫,情狀狼狽。明玉不知道她走了後明哲家發生了什麼,難道是她偶爾的心軟多嘴壞了明哲與吳非的感情?她沒走上去招呼,離開車還有一會兒,這時候如果明哲趕到帶了母女倆走,她正好避免出現讓他們尷尬。

但是,明哲並沒有來。明玉不由在心中一笑,看來還是被今天的一桌菜收買了,以爲大哥這個人會得關心人。他從來就是個抱住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在學校爭名次爭競賽,從不關心別人怎麼活的主兒。吳非剛剛還說明哲有了寶寶後改變不少,看來本質不會變。無論吳非是因爲吵架出來,還是獨自去夫家一巡,她這麼艱難地帶着一個孩子,明哲說什麼都應該現身一下。她走上前去,走到等候檢票的吳非身邊,平靜溫和地道:“你好,大嫂,我幫你拎包,我們同路。”

吳非擡眼看看明玉,勉強笑了笑,說聲“謝謝”,就沒話了。上車時候,即使一人一座,也有人非要搶前一步。明玉經常出門,對此司空見慣,伸手撐住車門,擋住後來人,讓吳非母女先上。上去後她自動與人好言好語換了位置,坐到吳非身邊。寶寶被嘈雜的人聲煩得睡不着,可又非常想睡,一張臉急得通紅,兩隻小手拼命揉眼睛,小嘴唧唧哼哼,眼看着山雨欲來,哭聲響起。吳非不住與寶寶輕輕說話安撫,等明玉坐下,她才又說了聲“謝謝”。

明玉笑笑,沒有問什麼,只輕輕說了聲:“車程三個小時,睡會兒吧。”

吳非再次說了“謝謝”,她無話可說,幸好明玉不多話,否則她不知道怎麼回答。車子往外開去,上了高架,車廂安靜下來,寶寶又開始睡覺。上了高速,更是隻有車子發動機的聲音。吳非困得直想睡,但又怕手中的寶寶摔了。一會兒睜開眼睛一會兒閉上眼睛,非常辛苦。忽然感到頭頂有什麼響動,擡頭看到是明玉在調整岀風口。吳非才想到,她是氣瘋了累瘋了,纔沒顧到風口對着寶寶,只記得給寶寶蓋上一條小毛毯便了事。她感激地看着明玉坐下,沒想到幫忙的反而是這個據說冷心冷面的素昧平生的小姑。

吳非考慮再三,還是放下面子,對明玉道:“明玉,對不起,我得與你說蘇家的事。明哲鑽了牛角尖,非要付房子的費用,而且不肯賣掉原來的一室一廳。這筆費用不小,嚴重影響到我與寶寶兩年內的生活。我無法,只有自己出面找明成。我想明成既然好意思要你大哥出錢,我沒必要給他面子。明玉,請你指點我怎麼做。”

明玉沒想到吳非會直接問她,不給她一點耍滑頭的餘地。她想了想,道:“你找朱麗吧。蘇家人都不可理喻。”

“可是如果明成不聽朱麗的,兩兄弟繞過各自老婆買了房怎麼辦?”吳非緊盯着明玉問。

明玉心說,那就離婚啦,這種男人還有什麼可依戀的。但是這種話她不方便說出來,誰知道大嫂是什麼心思。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看你本事了。你讓我爸交出歷年賬本。他連買醋買醬油都有記賬。”

吳非想到,讓公公交出賬本,他們能聽她的嗎?她就這麼抱着寶寶上門鬧去,沒有明哲在,他們認她嗎?說不定寶寶一哭,她先亂了陣腳。她呆在那裡,一時說不出話來。

明玉見吳非不吭聲了,大致知道她在想什麼。心說可憐呢,一個人抱着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且還是去論理去。她拿出手機,交給吳非,道:“跟大哥打個電話吧。”

吳非看看手機,搖搖頭,只說了聲“謝謝”。

明玉道:“免得他找上你家,惹你爸爸媽媽白擔心。”

吳非聽了一愣,不由支起身子,想了會兒,才道:“他纔不會去。”

明玉想了想,自作主張撥通明哲的電話。吳非看見屏幕上的數字,但是沒說。電話接通,明玉便很直接就告訴明哲,“大嫂在去蘇家的高速大巴上。”

明哲聞言吃驚,“她去找誰?你拉得住她嗎?你叫她回來。”

明玉聞言不由“咦”了一聲,這下她不急了,乾脆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道:“大嫂就坐在我身邊,寶寶在睡覺。電話是我自作主張打給你的。她要去蘇家就去唄,我拉她幹嗎?”

明哲急躁起來,跳起身,欲言又止,好久才下定決心,道:“她肯定是找明成去的,她不想我給爸買房。”

明玉故作驚訝,“呀,你們討論爸的事,爲什麼又撇開我?啊,對了,這是蘇家人的事,我從來不是蘇家人。”旁邊吳非聽了只覺得出氣,明哲正千方百計拉攏這個妹妹,偏偏他又棋差一着,被明玉鑽了空子。

明哲被明玉擠對急了,忙道:“你想歪了,我是不想請你岀這筆錢,怕你誤會讓你參加就是要你掏錢。買房的款子我會解決。”

明玉明知故問,又看似非常誠懇:“爲什麼不要我掏錢?”吳非這時候已經知道明哲不是他妹的對手了,心裡雖然有看戲的幸災樂禍,但有點隱隱替明哲擔心了。知道明哲是個經不起激將的人。

明哲道:“你從上大學就沒用家裡的錢,現在給家裡買房不應該要你出錢,這不合理。”

“哦,我讀大學後,家裡的錢都堆在明成頭上,他買房子用的是爸媽積蓄,裝修房子用的是爸媽大房換小房的差價,那這回小房換回大房,按理明成應該吐出他以前用的錢了吧。而且他後來還陸陸續續用了爸媽好幾萬呢。”

明哲只能無奈地道:“明成拿不出那麼多,只有我先墊着。否則爸在他那兒不知道住到什麼時候,不能讓爸受罪。我們做孩子的總得體諒一下大人。這是你大嫂跟你說的吧,你別管那麼多。”

明玉緩緩地但挺嚴肅地用她平時對手下說公事的權威口吻道:“大哥我奉勸你別管得太寬,明成只要約束奢侈花銷,多的是給爸買房子的錢,用不着你操心。有句話叫鼓勵後進。你這麼做是縱容明成懶惰縱容他不負責任。而你自己最好管管後院是不是失火。我們公司給予出差員工的補貼向來優厚,爲什麼?因爲出差人員的花銷比較大,另一方面,我們還得安撫出差人員家屬。家是兩個人一起支撐的,少一個人,另一個會非常吃苦。如果不安撫了,久而久之,或者員工後院失火,或者沒人肯出差。如果是你們男人留在家裡倒也罷了,女人,而且還是帶着孩子的女人,你還是多拿岀點同情心吧,就像額外給出差補貼一樣。一個女人在家,不方便的地方,只有處處用錢。你有那同情心去同情一個活蹦亂跳男人的膽小如鼠,體諒他不敢獨自住死過人的房子,你能不能拿出一點同情心同情你家太太一個人夜夜在空曠的房子裡過夜?以前媽在的時候,都是爸在燒菜,他有生活能力,你不要鼓勵他當傻瓜。大哥你別插嘴,聽我說完。我這不是危言聳聽,你現在爲爸做的事是亡羊補牢,但你又同時在親手扒開你自家的羊圈。你別等哪一天又回美國亡羊補牢,那就非常被動非常傷感情了。除非你另有打算。人貴有自知之明,蘇家目前個個都是有經濟實力的成年人,用不着你來逞強,也用不着你犧牲自我甚至犧牲妻女來做道德標杆,你自己斟酌吧,我言止於此。”

說完,也不等明哲開腔,她就結束通話。她的手機頻率寶貴,正等着傳遞烽火,哪能總被蘇家的雞毛蒜皮佔領。而且,她說實話也已經煩了應付大哥總是想拉她認祖歸宗的舉措,她沒想把神主牌放進蘇家祠堂,蘇家老小也殊不可愛,她有何必要爲了幾分血緣非要婆婆媽媽地將自己與蘇家人等綁在一起?對父親,她還有法律上道義上的責任,對於兄弟,合則聚,不合則散,今天也乾脆把話說明,希望明哲真能有自知之明。

吳非在一邊仔細聽着,心說這哪是小妹跟大哥說話,這簡直是一個旁觀的長者來蘇家主持公道,而且那話說得非常不客氣,吳非都懷疑明哲在電話那端會不會給氣破了肺,爲什麼她就不能鎮定地說出如此尖銳又看似非常大度的話?但是,明哲能聽嗎?這人的死腦子能因爲明玉的幾句話而回心轉意嗎?可能性似乎是很小,吳非並不抱希望,但隱約又有點希望。雖然明玉並沒有回頭看她,她還是對着明玉道:“明玉,謝謝你幫忙,但看來不會很有用。”

“不用謝我,都是女人。會不會有用再說,話得說前頭。”這時明玉的手機響,她一看是柳青的,纔剛接通,只聽那頭柳青氣急敗壞地道:“蘇明玉,闖禍了,老懞高血壓送急診了。”

“什麼?”明玉頓時氣血衝頂,好一陣暈眩。本想爲老懞守住江山,沒想到反而將他送進醫院,而且,高血壓發作,後果可想而知。

柳青聽明玉好一陣不語,只得道:“我現在就去醫院,你如果走得開就回來,走不開那就知道一下,我隨時會給你消息。”

“我在回家的高速車上,再一個半小時多點就到,你隨時聯絡我。”明玉忽然想到,難怪她中飯後就一心想回家一趟,心裡似乎總是吊着一件事情,就是因爲預感到蒙總會出事?她經常出差,從來沒有哪一次會這麼想回家,難道是冥冥中有了感應?因爲蒙總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有一種熟悉的恐懼緩緩蔓延,侵佔明玉的四肢百骸,她手中的手機頹然掉落地上。那種感覺,十年前也有過一次,那一次,她因爲被偷樑換柱保送而與母親大吵一架之後,眼瞅着慢慢接近報到時間,可家中只喜氣洋洋地爲明哲準備出國的行李,對她,以及她的書費學費,卻無人過問。那個七八月的夏天,家人包括父親都送明哲去了上海,只有她看家,她感到很冷,周圍都是漠不關心的人,她很孤獨,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親人。今天,她再次孤獨,但今天的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蒙總,這個帶她踏入社會的人,被她的決策氣病。

神思恍惚中,明玉感到有什麼在一再碰她的手,緩緩掉頭一看,見是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的寶寶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費勁地拿着手機敲她的手,當然,寶寶的手下,墊着吳非的手。明玉張開略微顫抖的手指,接過寶寶手中的手機,費了好大勁,才道:“謝謝你,寶寶。”

寶寶被她臉上的神情嚇得縮進媽媽懷裡,留出一隻眼睛緊張地盯着姑姑。吳非溫和地代寶寶回答:“不謝,都是女人。”

聽到剛纔說的話被原封不動打包回來,換作平時,明玉早笑了,但是今天她笑不出來,不過,吳非的話,雖然沒幾個字,卻給了她溫暖。她不再說話,打開手機調岀遊戲下死勁地玩。有些遊戲,比如俄羅斯方塊,比如鑽石遊戲,非常簡單,但需要集中精力用腦子最有機地指揮調配手指。晚上玩好之後,睡夢裡都是翻飛的彩色方塊。玩這種遊戲,相當於用一種強力清潔劑徹底驅除腦子裡原來的雜念,使原本亂麻似的腦袋因屏幕上跳躍的彩色方塊而肅清。她從來無處訴苦無處發泄,什麼情緒都得自己解決。

明玉剛開始玩時,手指顫抖無法準確按在適當的方向鍵上,不得不一次次地重來。重來等待的時候,她就將氣岀到手機制造商頭上,,誰設計的這麼小的按鍵,連放一個小指頭都困難。漸漸地,她開始玩岀門道,重來週期越來越長,手指很快便能指揮如意。

等又一次鈴聲響起的時候,她長吸一口氣,看到來電顯示是明哲,便直接將手機交給吳非,但被吳非推了回來。明玉只能自己接起電話,此時她的腦子雖然還沒恢復到平日裡的清晰,卻已經比柳青打來電話時候要強。那邊明哲焦急地道:“明玉,你轉告吳非,我立刻過來。讓她開個賓館房間等我。”背景是人聲鼎沸。

“知道了。”明玉說完就掛了電話。但她沒就此事多想,也沒多餘腦力考慮明哲家的事,扭頭便轉告給吳非,“大哥說他立刻跟過來,讓你開個賓館房間等他。”

吳非點點頭,心說明哲爲什麼不讓明成來車站接她?爲什麼不讓她到明成家裡等?想到這些,她不由冷笑。料想她的猜測不會有錯,明哲未必能接受明玉的痛批,因爲明玉是他的妹妹,明玉開腔之前,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經弱化幾分。這些話如果是他媽來說,效果大不一樣。再看明玉,雖然已經不再如剛纔的激動,但依然面如死灰,嘴脣沒有血色。其實剛纔明玉的激動也沒太表現出來,若非手機掉地,正盯着將醒未醒的寶寶的吳非還不會察覺。而現在,明玉則是閉目而坐,坐得筆挺,只有眼珠在眼皮底下一愣一愣,以及持着手機的手輕一下重一下地拍打腿面。

吳非不知道明玉剛纔接到的那個電話說了什麼事情,肯定是大事,非常大的事。換作是她,在面無人色的同時,可能早抓住身邊的明玉,不要臉地迫使她聽自己的心慌意亂。就好像剛纔,她抓住明玉問詢該如何解決明哲購房難題。她想到自己當年遠涉重洋,孤身赴美求學,事事需要自己親歷親爲,作爲一個舉目無親的異鄉人,她經常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也曾非常冷靜果斷,萬事不求人。是這幾年的安逸生活,和相對封閉的醫院技術工作環境讓她喪失鬥志,安於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日子,將重活苦活交給明哲承擔。而明哲原本承擔得挺好,事事處理得有條有理。現在才知道,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經不起重壓,重壓之下,一切都會脫離軌道。丈夫,也不過是個普通人,重壓之下,弱點無情展現。還談什麼依靠,看來萬事還是靠自己。

這邊吳非一邊對付跳動不休的寶寶一邊反思,旁邊明玉看似假寐實則心中翻江倒海。

明玉沒有料到,千慮一失,竟然壞在老懞的高血壓上。她不得不反思,多年以來跟隨老懞南征北戰,經歷多少大仗硬仗,爲什麼老懞別的時候都沒問題,單單在她和柳青與蒙總決策對峙時候高血壓發作了呢?他是因爲傷心於兩個親如子女的得力手下與他搞對立,還是另有其他原因?明玉細心地從蒙總那晚找她談話瞭解她是否會去鎏金與柳青是否會跟女老闆走開始回憶,對蒙總的一言一行細細回味,找出其中蛛絲馬跡。但是,直到回想到蒙總讓她到北京培訓的那夜談話,都沒發現有什麼可疑之處。其實今天都不用回憶,這些場景早被她咀嚼至爛。

她非常清晰地記得一句話,她認爲這句話是蒙總所有話中的精髓,也是這句話促使她鼓勵柳青一起造反。那天晚上蒙總斬釘截鐵地說,“蘇明玉你聽着,只要你與江北兩個不動,公司岀不了大事……任何有關我將對你們兩個不利的傳言,你們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動對你們不利,那也是做給人看,你們暫且忍耐。你答應我。”明玉到北京後有時間反覆思考,她將這句話理解成爲,她與柳青必須忍辱負重,想盡一切辦法抓住市場,不讓市場流入鎏金之流的手中。穩定的市場才方便老懞清理公司內部。因爲這麼想,所以她感覺她在監理制度問題上的一再退讓勢必影響公司的市場覆蓋,她只有與柳青率一衆銷售人員走出困境,才能維持公司在國內市場的坐大局面。她以爲蒙總會理解,但沒想到蒙總走向的是另一個極端,她期待的是蒙總的強烈對抗,可他居然是倒下。

明玉不得不深呼吸幾下才能恢復平靜,繼續思考。前面的事情做了就做了,好漢做事敢做敢當,不必糾纏。她想得再多,也不如醫生在蒙總牀前稍微思量。她眼下必須考慮的是,蒙總倒下後,公司將由誰主導,將走向何方,而她能在其中做些什麼。

柳青終於打來電話,“現場播報,公司高層該來的都來了,蒙家母老虎也來了,很活躍。不該來也來了的,有鎏金一個副總,還有幾個業內人士。我準備挨母老虎罵,你一到就給我電話,不必非來醫院捱罵不可。”

“這頓罵不可以不挨。你先挨着,受不了就走,我很快就來接上。”

蒙家母老虎是蒙總太太,原先與蒙總同一個公司,一個搞銷售,一個做財務。蒙總反岀舊公司時候,太太不得不跟出來,暫時掌管新公司財務。但是蒙總不喜歡新成立的公司也如舊公司一樣,裡面充滿內戚外戚,羽翼才豐時候,就把太太的大權削了。蒙太太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人,當時在公司發動羣衆鬥蒙總,雖然敗落,但還是落下個母老虎的美名。可從此與蒙總的婚姻名存實亡,城東城西兩地分居,唯一維繫的是兩人的兒子。按說,今天蒙太太過來看生病中的蒙總,這是道義使然,但在現場活躍,這不是個好現象。

而爲什麼會在那麼短時間內出現鎏金副總和其他業內人士?他們爲什麼竟然比柳青更是早到?怪不得柳青提出來一說,確實怪異。那麼,這種怪異現象說明什麼問題?

高速大巴向前飛奔,載着兩個滿懷心事的女人,和一個天真嬉笑的孩子,奔向終點。

在看到公里牌指示離城還有二十公里的時候,明玉才暫時收回心事,看向身邊的吳非。吳非正與寶寶絮絮而語,滿臉慈愛,微有雀斑的臉上似乎不再帶有上車時的憤懣。明玉看了會兒,纔對吳非道:“大嫂下車後去哪裡?我先送你過去。”

吳非幾乎是沒有考慮,便道:“這兒有什麼安靜一些,人員不會太雜的賓館?三星就好,我帶寶寶過去住幾天。你只要告訴我地址,你忙,就別管我了。”顯然是早有考慮。

明玉聽到“住幾天”這三個字,大致領悟到什麼,便道:“賓館不方便,尤其是對寶寶而言。你住我那兒吧。我沒有貴重物品,所有抽屜你都可以拉,除了內衣其他你隨便用。很近的地方有大型超市,吃飯不成問題。我最近幾天估計很忙沒空回家,不會打擾到你們,但也無法照顧到你們。如果答應,我等下順路帶你過去。”

吳非稍微考慮一下,便答應了。畢竟,住賓館是筆不小的費用,而對寶寶來說,喝奶吃飯太不方便。主要是,她相信明玉。她很真誠地接受明玉的好意,“謝謝你,明玉,我很需要你提供的幫助。但我想靜一靜,好好考慮一些事情因果。請你別透露我住在你家。”

明玉心說果然猜得不錯,吳非生氣了。她沒多話,只是就事論事地道:“我公司這幾天會天翻地覆,我沒空管你們的事。這是我名片,有需要給我電話,我會讓秘書聯繫你。家裡的電話你隨便用,但請別接來電。”

“謝謝。”明玉越是說得清清楚楚,沒有一點含糊,看似不是非常熱情,但吳非越是放心,也很是感謝。把話說得清楚,框定她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大家後面也不會生出不必要的麻煩。吳非抱起寶寶,心說還是讓寶寶來表示吧,她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明玉肯幫忙,一大半是爲了她懷裡的寶寶。她叫寶寶親親姑姑,寶寶偏偏這會兒逆反心理重,不肯答應。明玉也沒勉強,只是取出手機給寶寶拍了張照。未來幾天必定是烽火硝煙,希望寶寶的笑顏可以成爲她堅強樂觀的動力。

明玉果然沒有廢話,帶吳非到家後,留出備用鑰匙,放下一把錢就走,來去如風。放錢的原因是考慮到吳非帶着美金來,人民幣未必夠,抱着小孩子出去兌換不方便。大門關上後,吳非感覺這個房子異常安靜,安靜如她在美國的家,晚上睡覺時候不聞一絲聲音。整個空間只有寶寶好奇地跑來跑去,小鞋子敲地上“嚓嚓”的聲音。

吳非是學工的,四處打量,看出原來是這所房子裝修時候特別注意了隔音,窗戶是真空玻璃外加普通玻璃。牆壁屋頂地面全部用原木封閉,估計原木下面還有隔音層。這還是吳非回國後遇到的最安靜的房子,比賓館都安靜。吳非心想,當明玉一個人在這屋子的時候,這裡清寂得像廣寒宮。

明玉則是根本沒有時間考慮吳非的事,明哲再來電話追問,她就一個“下車後各自走開了”打發,纔不管明哲怎麼着急。她打車直奔醫院。

奇怪的是,似乎所有人都站在走廊上,包括蒙家母老虎,遠遠就聽見喧囂呼喝。明玉走近時候,衆人眼光刷一下都看向她,但她一眼從人羣中找到柳青。柳青一臉冷笑,一如他平時出了名的冷麪小生形象。

柳青看見明玉,便立刻走過來迎住,大聲嚮明玉說明當前情況,而同時母老虎的喝罵聲也伴隨而至。明玉不理雜音,專心聽了柳青的話。蒙總多年高血壓,早與這裡的心血管專家兼院長成爲好友。院長一聲令下,蒙總病房閒人不得入內,所以誰都不能進去,只有聽聽醫生護士進出時候略微講解一下治療進程。

聽完柳青說的話,明玉只淡淡看了蒙太太一眼,都知道蒙總早就另有懷抱,不知這蒙太太還在這兒起勁個啥,給誰看誰不相信。明玉輕輕對柳青道:“那麼說,在這兒待着沒什麼意思了?”

“對,你已經露過面,捱過罵,我也已經告訴他們你是千里迢迢趕過來,已經盡足本分。走吧,待這兒沒多大意思,待着也是吵架,我們得找地方商量一下。”柳青說完,便大聲吆喝岀幾個名字,讓他們跟他一起走。同時又留下江北公司的辦公室主任留守,隨時通報醫院情況。還沒等明玉反應過來,他便已經扯起明玉離開。他們身後跟來幾名大員,有集團公司財務總監老毛,集團進出口分公司總經理,集團公司下屬二、三分廠廠長等,但沒有一個集團公司副總裁。明玉瞭解柳青的意圖,這幾個人都是平級,如果出現一個副總裁的話,勢必副總裁想要坐大,大家無法平等協商。明玉將手臂從柳青手中扯岀,但拍拍柳青的後背,直呼“好樣的”。

下一刻,大家匯聚離醫院最近的進出口公司會議室閉門探討未來走向。

明哲風塵僕僕飢腸轆轆地趕到明成家時,是老父蘇大強給開的門。明哲見此心中一沉,明白吳非肯定沒來明成家。但他不便將焦慮流露在臉上,接了父親遞給他的毛巾進客衛洗臉。忽然感覺手上老爸的毛巾滑膩膩的,令人不得不想到骯髒小兒人中之上一伸一縮的鼻涕。他掂着這條毛巾猶豫了一下,從洗衣機旁找來肥皂清洗。打好肥皂,第一遍竟然搓不出泡沫,只得沖洗一次再打一次肥皂放着。順便又找來疑似腳布的一塊毛巾,一起洗了。心說明成還請了鐘點工呢,怎麼連老爸的毛巾都不管管。

蘇大強非要跟着一起擠在狹小的洗手間裡,看見明哲給他洗毛巾,他又是誠惶誠恐,又是高興,這麼多年來,只有這個大兒子對他還比較關心。他搓着手在一邊看着,喉頭裡發出類似“嘿嘿”的聲音,像是羞澀孩子的笑。

明哲明顯聞到老爸身上發出的濃重體味,又想明成夫妻也不容易,每天在那麼小的空間裡享受老爸的體味。忍耐能天長地久嗎?很不可能。所以還是必須儘快解決老爸的房子問題,讓老爸搬出去住。吳非那裡……還有明玉,她們哪裡瞭解他的苦衷啊。而且,明玉的話說得那麼難聽。

明哲壓抑住自己的憤怒,回頭對他爸道:“爸,有沒有吃的?我一路過來沒有吃飯。”

“有,有,我給你煮泡麪吃。”蘇大強說着便轉身出去。

明哲忙追問一句:“爸,你晚飯吃的是什麼?中午呢?”

“早上是朱麗上班前做的三明治,中午明成沒回來,我就吃泡麪。你喜歡吃什麼口味的?”單獨與大兒子在一起的時候,蘇大強的話就多了起來。因爲他感受得到大兒子對他的好,他可以暢所欲言。

明哲聽了難受,早上面包,中午泡麪,晚上估計也是泡麪,換作是他,早就倒了胃口,但老爸現在過的就是這種生活。這種生活,讓明哲想到了寄人籬下,想到了仰人鼻息。他將毛巾腳布洗了,纔給自己洗了把臉出來,見桌上已經有一碗熱騰騰的麪條,麪條上臥着一隻雞蛋。

明哲坐下,也招呼老爸坐下,“爸,你自己能做菜,爲什麼不買點菜來自己做?自己做出來的飯菜比起快餐來,又衛生又吃得舒服。而且總吃泡麪,裡面什麼防腐劑之類的東西對身體很有影響。”

蘇大強囁嚅道:“泡麪挺好吃,而且很方便。”

明哲感覺老爸的話不盡不實,便循循善誘:“泡麪偶爾吃一次兩次還行,但多吃不好。要不,等下我們去超市買些菜。”

蘇大強一聽,連忙伸出手,但手到明哲手臂旁邊的時候忙止住,嘿嘿訕笑着收回手,道:“別去買菜啦,買了我也不做。”

明哲明顯地看出老爸表情中似有隱衷,不由問:“爸,爲什麼?你好像在害怕什麼?有誰不讓你燒菜是嗎?”

蘇大強想不說,找出藉口想走,但是找的藉口也蹩腳,被明哲否決,他無奈之下,只能道:“明哲,你不知道,你媽以前說過,朱麗人雖然好,但人家是獨養女,從小嬌生慣養,我們得幫明成一起順着她,否則她哪天不高興起來,明成會沒了老婆。我在這裡住着已經很麻煩他們,朱麗那麼愛乾淨的人,我燒菜她肯定難受,她平時總是皺着鼻子找哪兒臭哪兒香的,我不敢惹他倆。”

明哲不知道朱麗是不是會嫌老爸做菜臭了她的廚房,但看來老爸還真是在爲此憂心,原來是媽一早拘住了爸的手腳。他想了會兒,道:“爸,我現在現金還不夠你買房的首付,明成的現金肯定也不夠,所以你暫時還不能住新房。我在想,你爲什麼不住回自己房子裡去?我們先請個不過夜的保姆白天跟你做伴,你在自己家裡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多好。”

“不,我不回去,我害怕。”蘇大強斷然拒絕,口徑如一。

明哲心中嘆息,心說明玉你倒是來看看,父親拒絕得這麼徹底,怎麼好意思將他往老家裡強拉?他只能耐着性子道:“爸,這世上哪來的鬼。即使有,那也是你幾十年老伴兒,你怕她幹什麼?或者我陪你過去住一晚試試。”

蘇大強氣道:“不,我不回去,你還不如送我去敬老院。”

明哲非常不解,看着父親道:“爸,你怕什麼不好,怎麼會怕媽的鬼?我還希望媽晚上過來看看我,跟我說她未了的心事。你究竟怕什麼?”

蘇大強沉默,一張臉也沉了下來,沒了平時純真的笑容。明哲看了只有勸慰道:“爸,別難過。你既然不愛回去,那我們以後都不回去,房子就放那兒。爸,我吃完了。”

蘇大強拿了明哲的碗就要去洗,就跟他以前在家時候一樣,家務活都是他按部就班地做,雖然做得並不夠好。但碗被明哲搶了過去,明哲洗完碗,擦乾放好,又洗了煮過荷包蛋的不鏽鋼鍋,非常細心體貼。蘇大強在一邊看着,神情複雜。一會兒明哲走出廚房,兩人一起過去客廳坐下。明哲已經第三次來明成家,知道哪裡有茶杯哪裡倒水,便動手給爸倒了一杯。

“爸,我會盡量努力快點給你買房子。這兒是明成家,我不方便經常過來看你。等你住進新家裡,我在國內時候會經常回家看你。”

蘇大強有點不敢置信,但臉上滿是欣喜,“真的嗎?你那麼有時間?”

明哲心酸得不敢看父親滿臉的欣喜和發亮的眸子,心說他以前一直只顧到母親,都沒看到母親身後的父親。可憐的爸,小小的探望,都能讓他如此高興,他真的要求不多,很容易滿足。“你放心,我會常過來。”他猶豫了一下,決定撒一個小小的謊,“你看今天不就過來了嗎?過來很方便的,高速大巴很快。”

“是啊,是啊。”蘇大強非常感慨,不知不覺就挪到了明哲身邊,拉住明哲的手,他是看不出明哲渾身的不自在的,“明哲,這一家,只有你對我真的好,只有你認真爲我考慮。明成只要我吃飽睡好不生病,纔不會跟我好好說話商量,他只有看見朱麗時候才眉開眼笑的。朱麗對我比明成對我還好,但我知道她看不起我,而且我也不敢招惹朱麗。還是你一家最好,吳非也懂事,我最想跟你們住。”

說到吳非,明哲心裡就一陣抽動。但此刻又怎麼告訴給爸聽,他只能若無其事地道:“爸,那你還不獨自住?你等着,我再拿幾個月工資後儘快給你買房子。”

“只要你常回來看我,我就可以獨自住,我也不怕保姆會欺負我了。我不放心明成,我只放心你。你來了纔會管事。”蘇大強從來說話沒那麼痛快過,在明哲充滿親情的鼓勵下,他終於發掘岀自己心中在想什麼,想要什麼,也終於敢如實說出來。他激動地一下一下拍着明哲的手臂,一點沒留意到明哲的那條胳膊已經佈滿雞皮疙瘩。

“行,那就這麼定吧。我設法存錢快點買。”

蘇大強超水平發揮:“明哲,幹嗎不把老屋買了呢?有賣老屋的錢墊着,你很快可以買新屋。”

明哲沒想到爸也會提出賣老屋,好像蘇家裡面只有他一個人堅持留下老屋了。“爸,如果可以,還是留着老屋吧。有時間回去看看,裡面都是媽的影子。睹物思人,算是我們這些沒能給媽送終的孩子的一點心願吧。你平時也可以常回去看看。”

“我不去。”蘇大強拒絕得非常乾脆。臉上也是沒一點商量餘地的樣子,隱隱含着壓抑的憤怒。

明哲大惑不解,猶豫了一下,還是問:“爲什麼?”

蘇大強低頭避開明哲的視線,囁嚅半天才似是而非說了句:“明成也肯定同意賣掉老房子。明哲,求你賣了吧。”

明哲看着父親,不明白父親爲什麼不肯回老房子,這其中似乎除了害怕鬼魂,還有其他不可知的因素。看着父親漲紅的臉,他也想到吳非漲紅的臉,也不知吳非現在哪裡。不知道他答應他們的要求賣了老房子的話,她會不會自動現身?看來大家都對老房子沒有留戀,只有他一個人有該死的戀根情結,那就,只有少數服從多數了。他微微嘆了口氣,道:“好吧,那就賣了老房子,趕緊籌錢把新房子買下來。爸,這話你應該早跟我們說,上次我剛回來時候說了,恐怕現在已經看了好幾處房子了。”

蘇大強憂心忡忡地道:“明成在的時候我不敢說。一說到賣房子,他最積極。賣老房子的錢經過他的手,還能有剩的嗎?他們兩個用錢太厲害,這幾天每天都愁錢呢。房子交給你我放心,交給明成我不放心。”

明哲想到以前明成從家裡拿的錢,不得不說父親的顧慮有一定道理,但是明成住在本地,賣老房子,還真不能不讓他經手。不過得有約束。他想了想,道:“爸,鑰匙和房產證複印件交給明成去操作,房產證你拿着。人家看好房子要付錢時候,你要在場,隨時跟我通電話,我會管着明成,你放心。新房子我最近上網在找,也已經叫明成去現場看,我們加油一把,你很快能搬進去住。”

蘇大強想到心中一直在擔憂的一件事,又拉住明哲道:“明玉有次跟我說,房子有一半是你們媽的遺產,那一半得四個人平分。我如果把老房子賣了,她會不會來要錢?明成會不會也問我要錢?”

明哲沒想到明玉在背後這麼威脅老父,害得老父提心吊膽,她這算什麼意思?她夠有錢,難道還覬覦父親的這一點小錢?或者只是想爲自己討還公道,岀一口氣,偏來爭個遺產,噁心一下大家?他冷冷地對爸道:“明玉那兒我會解決。明成那兒他不提起你也別提了。”

蘇大強連連答應。明哲就給明玉打電話。但那時明玉正與大家就公司未來如何掌控討論得脣焦舌燥,今天是週六,銀行沒開,週一開始,估計真槍實彈紛紛現身,他們這一撥必須在週一銀行開門之前取得掌控權。之前,他們必須在今晚商量岀一個妥善對策,必須一步不能差地將公司實權掌握在手中,逼迫其他可能派系不得不接受他們的領導。所以,當明玉看到手機顯示是明哲的電話,毫不猶豫就摁掉不接。他還能有什麼事。事分輕重緩急,她不想在這時候分心幫吳非撒謊敷衍明哲。

明哲以爲明玉錯誤操作,便按了重撥,沒想到又是被掛掉。明哲心中終於明白,這個妹妹,其實並不想回這個家,與他們蘇家另外幾個人之間的關係,也未必那麼容易彌補。那麼,在買好新房子前,還是別跟她通氣了,免得節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