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過去,一覺醒來已經晚了。明成不願跟着,他只有自己去父親家。也不知是來早了還是來晚了,鐵將軍把門。他就下樓找了處樹蔭等待,估計父親是出去買菜未回。
等了好久,才聽轉角處傳來熟悉又不熟悉的笑語,不一會兒,見父親騎着一輛小三輪車從轉彎處出來,車上放着一些菜蔬。保姆蔡根花短小的兩腿小跑似的跟着,卻還是能與蘇大強說說笑笑。明哲見蔡根花兩個多月保姆做下來,太陽曬得少了,原本芝麻似的黑臉竟然白了許多,臉頰也豐潤不少,看上去比他第一次見她時候年輕了幾歲。
明哲記憶中,父親似乎從來沒那麼歡笑過,說話聲音除了那次在明玉車庫門前的號叫,從沒那麼響亮過,看來父親現在過得不錯。明哲心中一時有點矛盾,兩隻眼睛在兩人之間打轉了好久,一直等到他們接近,看到他,歡聲笑語戛然而止。這令明哲感覺其中很是有鬼,隱隱生出一絲擔心。
明哲幫父親把三輪自行車推進車庫,與蔡根花一起拎菜上樓。看看那麼少的菜,明哲忍不住問:“這些夠吃嗎?”
蘇大強笑嘻嘻地道:“夠吃夠吃,冰箱裡還有。”
說到冰箱,明哲立刻想到那臺果然沒法放在廚房,最後不得不放在客廳裡的碩大西門子零度冰箱,整個夏天,那玩意兒肯定對客廳溫度的居高不下居功至偉。明哲進門拉開冰箱,卻見父親緊着要買的冰箱壓根兒沒通電,估計是爲了省電。室溫的冰箱裡有的也就幾隻雞蛋。
而讓明哲暗歎的是,父親迫不及待地交上一份購菜清單讓明哲給他報銷。更讓明哲差點嘆岀聲來的,是清單所列,比之今天父親準備大宴兒子所買的實物更豐美。明哲不是明成那樣不知五穀的小資,他看着最後三天購入的四隻各一斤多的雞腿,一條活鱸魚,一隻魚頭,兩條合一斤多的鯽魚,一斤多點的活對蝦,三斤多的豬後腿肉,兩斤多排骨,和花色繁多的各種蔬菜水果,以及牛奶若干,再想想冰箱裡的空空蕩蕩,不由自主地搖頭。但他慎重起見,還是問了一句:“爸,這幾天來客人?”
“沒,沒人來。”蘇大強的站姿一如他以前買了書到校長那兒簽名報銷時候的恭敬,笑容也如出一轍。
明哲的嘴脣微微掀動一下,但什麼都說不出來,難道讓他當着蔡根花指責父親造假?他看着父親貌似單純的笑,胃裡猶如吞了一隻蒼蠅似的難受。真不幸被吳非言中了,吳非說“估計你老爸拿出來的賬單得讓你啼笑皆非”,果然,父親很不爭氣,連造假都造得沒一點幽默,天下最可恨的是漏洞百出的陷阱。當年媽不知怎麼忍受過來。想到那份傳真,明哲心中如骨鯁在喉,對這個父親實在有點打不起精神。但他不準備與父親說明玉傳真的事,父親也是可憐的,算了,別刺激父親,他真怕又聽到父親的號叫,他沒明玉強硬,可他也對父親心中感受大變。
明哲不與父親多說,走進廚房交給忙碌的蔡根花一百塊錢,直接打發蔡根花去菜市了事。等蔡根花一走,屋內留下父子倆,明哲纔回來搬椅子放到父親屁股後面,按父親坐下,他自己坐在對面,將賬單遞迴給父親。“爸,這份賬單,兩個月合計四千多點。你跟我說實話,擠去水分,你的實際消費是多少?”
蘇大強一聽,兩隻耳朵紅了,忙低下頭去不敢看兒子,可還是吞吞吐吐地道:“沒水分,一點沒水分。”
明哲只好把父親往好裡想,將髒水潑給外人,試探着問:“是不是平時爸自己不去菜場,由保姆去買菜,她報多少你記多少?”
蘇大強如逢大赦,忙順着道:“是是是,平時我不去菜場,你要來我纔去。”
明哲也不知道父親這話是真是假,總覺得假的成分佔多數,他不想把父親往壞裡想,可偏偏父親做出來的事誘導着他非往壞裡想不可。他指着賬單,看着父親道:“爸,看來蔡根花有問題。賬單上這麼多菜,你們兩個人吃不了,你冰箱又沒通電用,菜去哪了?等下我找蔡根花談談,不行就讓她收拾收拾回家吧,我們不能找個手腳不乾淨的人做保姆。”
蘇大強一聽急得手足無措,汗流浹背。他從來是不會放心讓蔡根花一個人去買菜的,買菜時候問價交錢都是他親自經手,絕不假手他人。他確實做了假賬,想從明哲那兒多掏一點錢出來,反正兒子掙的是美金,錢多,也不會在乎那一塊兩塊人民幣。他也準備好了接受明哲的嚴厲詢問,大不了一聲不響就是,兒子總不會學老婆那樣對他嚴刑逼供。但他沒想到,兒子有懷疑沒逼供,卻怪罪到蔡根花頭上,聲言要開除蔡根花。他急了,可越急卻越想不出該說什麼,憋岀一頭大汗之後才冒岀一句話:“不要叫小蔡走。”
明哲看着父親的可憐樣子,不忍心,可爲了事實,他只有堅持道:“再好的保姆,如果做人不誠實,還是不能留的。回頭我會與表姑解釋一下原因,免得表姑誤會。”
蘇大強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蔡根花怎麼能走。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蔡根花面前找到當家做男人的感覺;有生第一次獲得別人的尊重甚至順從,他說東蔡根花不會往西;有生第一次他說話的時候不用看人臉色可以自由發揮想笑就笑;有生第一次被別人實心實意地豔羨着崇拜着只因爲他會熟練操作電腦,爲此他高興得都快睡不着,有意在電腦面前晃來晃去地操作以收取幾乎不識字的蔡根花的敬仰。爲此他磕磕碰碰地在鍵盤上碼了一篇又一篇的短文,最初只是簡單的日記,後來則是一篇篇的讀書筆記。寫完讀給蔡根花聽,直把蔡根花忽悠暈了才心滿意足,以後蔡根花就一直追着他喊“蘇老師”。蔡根花如果走了,他還往哪兒去找那麼合意的人?往哪兒去找這種有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精神層面的快樂?可他越急越沒法說話,唯一能做的只有扯着衣襟抹眼淚。
看到父親的眼淚,明哲慌了,不敢再問,怕逼得父親眼淚之後還有更大動作,“爸,你別哭,別哭。”但明哲還是狐疑地看着那麼委屈的父親問了一句:“是不是保姆欺負你了?”
這個問題容易回答,蘇大強忙哽咽着道:“沒,小蔡很好,沒欺負我。”
明哲只有好言好語安慰了父親幾句,與父親聊了幾句有的沒的,實在無話可說了,準備去一趟明玉家。電話她不接,見面總不會趕他走吧。
到門口才看見門後放着的鋼絲牀好像使用過,他上次走之前鋼絲牀由他親自收起,不是那樣包裝。他就隨口問了一句:“誰來過?還過了夜?”
“上週小蔡兒子過來城裡玩幾天。”
小蔡的兒子?“難得他上來,陪他四處轉轉沒有?”
“有啊。”說起這個話題,蘇大強有了精神,“我幫他租輛自行車,我帶着他走了好幾個地方。”當時蔡根花的兒子直贊蘇大叔見多識廣,蘇大強在讚美聲中心曠神怡,說話更是引經據典,聽得蔡根花的兒子當他是老學究。
明哲回憶不出來父親究竟有沒有帶着他玩過,似乎是從來沒有。再想起上週果然有大量買入新鮮魚蝦的記錄,比他今天來面對的菜單還豐富,原來是熱情招待了人家的兒子,老爸可真是大公無私啊。他愣了會兒,纔有點賭氣地道:“以後注意點身體,這天氣不適合你做太多戶外運動。我出去會兒。”說完就走了。
父親對他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又偏很純潔地說了,明哲出門後直覺得灰心喪氣,不知道他這樣對父親,究竟是不是有什麼路線性方向性之類的錯誤。媽當年不容易,真不容易。他昨晚開始本來就沒好心情,在父親這兒打個轉,更是心中什麼滋味都沒有。
明哲恍惚中見到自己胸腹鼓脹一放一收猶如青蛙。中午快吃飯時候他也懶得再打電話要明成過來了,他都看着老爸不順眼,何況本來就與父親很有心結的明成。再說,再加一個明成,還不把父親給吃得心疼死。明哲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父親的親兒子了。
找到他曾經一遊的明玉家,果然沒人。所謂工作狂,就是大白天家裡鬼影子都看不見的人。於是明哲打車過去明玉的公司。這地址,還是他今早從明成嘴裡摳出來的。明成雖然不情不願的,甚至還假裝打呼嚕裝睡,可還是被他摳出來了。想到這兒,明哲真是哭笑不得。一家四個,瞧瞧,就跟散沙一樣。
不出所料,明玉這個工作狂的車子就在他們公司大樓底下車庫,這輛車子太容易找。明哲想想還是別上樓去打擾明玉,家裡人找上公司總是不美。他站在車頭給明玉發條短信,告訴明玉“我在車庫你的車子旁邊,能不能下來見一個面”。
明玉看着短信欲哭無淚,追求她的人怎麼都沒法做到如此步步緊逼?反而是她來不及躲開的蘇家人怎麼總陰魂不散?明玉想了很多回信,中庸點的如“出差”,惡毒點的如“建議你對比蘇家三男丁的dna”,厚道點的如“請回家”,可最終明玉什麼回信都沒給,翻一個白眼繼續做事。真煩,這個蘇明哲真是煩透了。對於舅舅這種人,她可以下手陰狠毒辣,對於濫好人大哥,她該怎麼辦?明玉心頭陣陣的火。
但看了會兒報表,眼前的數字都在跳舞。她不得不打開手機發短信給明哲,“我親情概念在前二十年全部被蘇家人銷蝕光了,我也已經想明白,不能把自己的精力全放在清算過去上面。如果你希望我活得快樂,請讓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不要打擾我,脫離蘇家我更能找到屬於我的快樂。謝謝。”她希望大哥能明白,並不是什麼血緣疑問讓她生出離心,而是她不想再陷在蘇家的黑暗回憶裡打發未來寶貴光陰。
明哲站在明玉的車邊看明玉的短信好久,手指一動,轉發給了明成。兩兄弟都看出,明玉說的是大實話,雖然這大實話有點不中聽。明哲很快收到明成一條短信,“回家,彆強求。”
明哲站在明玉的車前想到兩個多月前明玉已經不回覆電話短信,因爲家史才上論壇,可見她早有去意,這種去意被她從父親那兒得來的父母過往給加強了。想到他求明玉去醫院看明成,她沒回電,只電話問了一下舅舅有關蘇明成的傷勢,大概只有明成快死了她纔會人道出手。想到吳非現在寄寶寶照片給明玉也不見她回郵。再想到明玉現在的身份和物質條件。蘇家能提供她什麼?除了痛苦的記憶,和未來無窮的麻煩,她能從蘇家得到什麼?他找上門真的是給明玉製造麻煩妨礙快樂嗎?還有,他求明玉幫忙去醫院探望幾乎是有宿仇的明成,是不是堅定了明玉的去意?
明哲心想,事實可能真的如此,他發現,他力不從心。或許,橋歸橋,路歸路還真是唯一可行方案。不說明玉脫離蘇家在她自己的工作範圍叱吒風雲,單看爸,爸與蔡根花一起買菜回來的時候纔是笑得真歡喜,笑得像個正常人。爸也是被蘇家這個框子套死了,如果爸有明玉的能力,估計也會對他這個兒子大號一聲,“蘇明哲你滾遠點不許來煩我”。
明哲感覺自己好傻。
好在明成一個電話把明哲從明玉車前拉開。明成不想見舅舅,就去銀行取了錢交給大哥,由大哥去交給舅舅。在取錢的銀行裡,明成又交給明哲一張轉賬的銀行電腦單據,說他把這些錢打進爸付按揭的銀行賬戶裡,請大哥幫忙去爸辦按揭的銀行把房款完全結清。明哲看着明成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這傢伙終於開竅懂事了。可他除了伸手重重拍了下明成的肩膀,他說不出做不出別的。
走出銀行,明哲跟明成說起爸菜金假賬的事。明成一聽就是一聲冷笑:“大哥,你以爲爸不聲不響就是好人?他以前是被媽管着沒能力造反使不起壞。現在沒人管他,他膨脹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只要他能力所及,誰最容易被他順手抓住誰倒黴。可憐大家以前都同情爸以爲媽是惡婦,你前陣子還信他的話差點把家史寫成控訴媽的大字報。”
明哲臉一紅,“雖然現在知道爸是怎樣一個人,可是他好歹是爸……”
“這話你可不能跟爸說,你說了,爸會認準你。你看看他對老三說的都是些什麼?有男人這麼在兒女面前說混賬話的嗎?他不是好人,你看清楚點,你掙的錢全給他他也不會記你的情,你還是把錢拿回家照顧老婆孩子吧。”
明哲嘆息:“難怪明玉不肯答應回蘇家,這樣的爸,我都怕他。唉,我沒太多奢望,我只想,一個家像一個家,一家人能坐到一起吃飯。可怎麼這麼難。”
“大哥,你醒醒,都是成年人了,你以爲大家還會因你而變?比如我和老三,那是註定不可能說話了。昨晚我沒說,媽和老三對立成那樣,那是老三自己做人歹毒造成,她那樣的性格,你能改變她?大哥你好心,但你等着被爸捏着耍吧。你現在難道還不覺得,媽以前這麼對爸,是被爸逼出來的嗎?還有老三,媽辛苦維持一個家,還要在外面工作上爭臉,她要強,丈夫又不頂用,她苦死累死,可回家總有個女兒與她作對,媽還能不冷了心?大哥,這點你考慮到沒有?你別忽視強者受的苦。”
明哲見只要是明成昨晚答應的,明成今天立馬做到,可見明成聽得進他說的話,所以他更要把明玉與媽多年的矛盾給明成分析清楚:“爸當時是成年人,他和媽的相處,是性格使然,也是那時候的社會環境必然,而且,我們也不便置評。但明玉的事你不能這麼理解,她生下來時候什麼都不懂,她未來性格發展成什麼樣子,全看大人的態度。媽媽那時候是強勢者,媽可以掌控明玉的一切,她的性格形成,是媽爲主,和我這當大哥的漠不關心爲輔,多種原因結合迫使她變得具有攻擊性。責任根源不在她,明成你不能因爲愛媽就否認明玉。至於後來,媽越來越衰老,明玉越來越強,明玉的性格能力又那麼像媽,兩人針尖對麥芒,越對越成死結,對局面的掌控才轉向明玉主動。明成,你記憶中留下的肯定是近期的事情,如果不看問題根源,明玉確實不講道理。我出國的時候明玉還沒成年,我印象中明玉還強不過媽。這次因爲整理家史,我與吳非兩個討論來討論去,用吳非局外人的眼睛看媽和明玉的關係,我們得出媽重男輕女這條脈絡,昨天才知有更深層次原因,那就更對了。明成你看有沒有道理。”
明成現在挺能聽得進明哲的話,對於明哲看來很是痛心的言論,他願意考慮。說來,也得承認,幼小時候只有媽欺負明玉,哪有明玉欺負媽的可能。但他依然有點不願承認媽在明玉養育方面有錯這一事實,在吸了半天悶煙後,問了一句:“大哥你說明玉像媽?媽做事有那麼歹毒嗎?”
明哲瞪了明成一眼,“明玉做事並不歹毒。她跟媽差不多,很能做事,但一張嘴也不饒人。”
明成想了想,道:“是,她不動手腳,只動壞腦子。”
明哲聽了不由一聲笑,明成說出來總比不說好,“吳非有次說,算算年齡,媽更年期的時候明玉正好逆反,兩人久而久之扭成一個死結。再加昨天你給我看的傳真,還有你也應該知道,家裡沒供明玉上大學,任她打工自生自滅,換誰都會與家有隔閡。說嚴重點,明玉可以說是被逼出家門的。明玉那條短信回答你也看了,對她來說,在蘇家的日子是她迫不及待想忘記的過去。唉,我雖然理解她的心情,可還是沒法接受她不肯回蘇家的事實。不過硬拉她坐一起吃頓飯暫時是不可能了,我們做哥哥的細水長流吧。”
衣冠楚楚的兩兄弟盲流似的站在銀行門口的陰影裡沉默,明成滋滋地吸菸。明成沉默半天,心裡總不能放下明玉當初把他送進牢裡關兩天的仇恨,以前的恩怨倒也罷了。可是又不忍心讓好心的大哥難過,不能一口拒絕,只好打岔,“大哥,爸目前的退休收入有兩千多,再加你已經幫他解決保姆工資,他的收入足夠生活,你不用太過操心,你的錢還是留着,以後他生病住院需要急用的時候很多。而且,現在我把他房款全結了,他沒大筆花銷的可能,還有媽的喪葬費他都獨吞了,葬禮都是我們岀的錢,他不缺錢,他只是吝嗇,你再多給他錢都沒用。”
明哲沒想到明成反而會回到第一個議題的答案上來,心知明成心中對明玉的疙瘩暫時是難以化開了。他也不能強迫,只希望自己昨晚今早說了那麼多,明成回頭夜深人靜時能好好想想。“好吧,我帶着錢去等舅舅,你回去好好自己吃中飯,吃多點。只是,你現在吸菸這麼兇,對身體不好。”
明成勉強笑笑:“沒辦法,應酬時候不吸菸不好說話。”
明哲只有又搬出媽,“還是戒了吧,媽要是在,看見你吸菸還不打你個大後腦勺。媽一輩子最討厭人吸菸。”
明成聞言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就將吸了一半的掐滅,勉強笑道:“這幾天心裡堵得慌,就讓我吸吧。”
明哲拍拍明成的肩,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成,我以前每年匯兩千美元回來,正月前一次,七月再一次,我這次翻看爸的記賬本沒發現有這筆進賬。”
明成忙道:“我從來沒記着媽給我多少錢我還媽多少錢,都是媽說夠了就好,看賬本才知道欠媽那麼多。”
明哲笑道:“我不是查你的賬,你幫我想想,媽肯定是幫着孃家的,可是爸記的賬上面沒有這筆支出。會不會我寄來的錢都讓媽給了孃家?你每天在家,有沒有印象?”
明成想了會兒,道:“有,外婆沒有退休工資,靠媽幾個姐妹養着,兩個阿姨都沒穩定工作,可能還是媽岀大頭吧。我有時送給外婆的東西第二天就轉手到了舅舅手中,可能媽給外婆的錢也到了舅舅手裡。還有外婆去世前有一次颱風,把外婆家屋頂掀了,是媽出錢修的屋頂。外婆去世的花費應該也是媽岀大頭。這樣算算,你的錢還真都去了媽孃家。”
明哲點頭:“這就是了,肯定還有給衆邦的大紅包。我懷疑舅舅今天見我得哭窮,他拿你要挾我給他兩萬塊讓他們衆邦讀書。”
“別給他。”明成氣憤。
“有數。”
“別說有數,不給就是不給,養不起兒子生什麼生,何況我們是蘇家,不是趙家。”
明哲聽了笑道:“好,好,不給。走了,再見。”
明成看大哥上出租車,等大哥把門關上衝他揮揮手,他才重重嘆岀一口氣。要不是大哥是個好人,他也不要什麼蘇家。可是大哥,這個婆婆媽媽的大哥,這個一心想着他好的大哥……
他可以不要蘇家,可他不能不要大哥。昨晚如果不是大哥回來看他,跟他說了那麼多話,他今天不會出門,依然閉關。他什麼都失去了,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出門還怎麼有臉見人,他見了人就想殺人。可是大哥昨晚幫他清理了腦袋上的一把雜毛。大哥沒提供他什麼路子,但是大哥令他心靜。
舅舅一聽說可以拿回借出去的錢,飛速踩着自行車來了,明哲打車前腳進父親的家門,他後腳就跟進。
蘇大強因爲對兒子心裡有鬼,正忐忑着,不敢接近,戴着老花鏡坐南窗邊舉着一張報紙閱讀,時不時兩隻眼睛從鏡片上方滴溜溜地環視一下週圍,室內多了兩個熟人,讓他倍感坐立不安。大概只有蔡根花的存在纔會讓他在這個房子裡待得更舒適坦然。
蘇大強心裡其實不喜歡兒子過來陪他共享天倫,他並不享受,但世事難全,明哲不來,誰給他報銷菜錢?不敷衍了明哲,他有事找誰?只有明哲肯替他擔責。所以他本能地將兩撥人有所取捨,區別對待,忍一步海闊天空。明哲代表的是豐衣足食的物質世界,蔡家母子代表的是展現自我的精神世界。蘇大強爲自己的精妙概括傾倒。
舅舅這個人倒是沒低三下四,他身高馬大,身板兒筆挺,身上的衣服褲子也是筆挺,而且那短袖襯衫白得發亮,整個人看上去很是整潔。明哲看了只想到以前的明成,不過明成穿着方面的小細節更講究。蘇大強則是起身微笑,見沒人搭理他,他笑完也不覺得尷尬地在老位置坐下。
舅舅進門就嗓音洪亮地跟明哲寒暄,口齒流利得明哲都插不進嘴。舅舅是客,明哲還是被他拉着坐下的。明哲並不喜歡這種很會做人卻不會做事一輩子靠着大姐過日子的人,他打斷舅舅滔滔不絕的讚美(該讚美已經讚美上了明哲從沒好生叫髮型師特別維護過的頭髮),直接道:“舅舅,這兒是三萬零六百,六百是利息,你數數。”
舅舅的注意力立刻被錢奪了過去,連坐在窗邊看報紙的蘇大強的眼睛也看向那一疊錢。明哲看着舅舅一張張地數錢,心裡想着該用什麼辦法讓舅舅拿了錢就走,他真吃不消這個舅舅,也怕舅舅賴在這兒問他討錢。可沒想到蔡根花吆喝開飯,舅舅數完錢就起身,檢閱了蔡根花擺出來的碗碟,“油豆腐燒肉,油煎帶魚,冬瓜鹹肉湯,絲瓜炒蛋,不錯不錯,還在做什麼?有五個人吃,量再大一些。”
明哲傻眼,那邊舅舅卻已經在招呼:“大哥,快坐過來吃飯。大哥現在經濟真好,每天腳蹺蹺什麼事都不用做就有飯吃,你看我們就不行了,我兒子衆邦還等着上高中。明哲啊,你怎麼都得幫幫衆邦。衆邦才初中畢業……”
明哲連忙乾咳一聲打斷:“舅舅你已經說過這事。這事我已經告訴我太太,請她批准。”
“哎呀,明哲你還怕老婆嗎?你堂堂一個留洋博士還怕老婆嗎?你說不出口我來說,你把電話撥通了。”
“我太太那裡現在是半夜,我晚上聯繫她。吃飯吧。爸你坐我身邊,蔡保姆,你做完這個菜也來坐着一起吃。”
舅舅先坐了,伸筷子夾了一塊帶魚,也不急着吃,滔滔不絕地跟明哲道:“明哲,衆邦的事是大家的事,你一定要伸手幫忙。你看,你都讀了博士,衆邦連高中都讀不上,你這哥哥臉面還往哪兒擱?”
明哲心說這與他有什麼關係?“兩萬塊不是大數目,舅舅家裡應該有些積蓄吧?”
蘇大強一看見這個小舅子就煩,看到小舅子就跟看見明成一樣,知道又是來要錢。他怕明哲給錢,明哲那些錢,給了舅舅就虧了他,他小心地看着前面的筷子道:“春節你大姐不是剛給過你們一疊錢嗎?”
“哪夠用啊?我年初不是在賓館做保安嗎?還是大姐介紹的。結果人家春天時候不賣大姐的賬,把我辭了,我們家現在就靠衆邦媽做鐘點工賺點錢。這麼點錢,只夠吃飯。明哲,衆邦是趙家的獨苗,全靠你們這些哥哥啦。你經濟條件最好,來去都坐飛機,我們衆邦從小總說要以你爲榜樣,等衆邦高中畢業,你想辦法也讓他到美國留學,衆邦腦袋不笨,小孩子就是貪玩不肯學。這回上了高中我一定天天盯着他看書,你回來也輔導輔導他,他肯定也能出國讀博士。”
明哲心想,原來舅舅還真是經濟不好,他不由問了一句:“舅舅後來一直沒再上班嗎?”
“去年本來好好的,我問你媽借錢買了輛摩托車,又考出駕照,想開摩的掙錢,結果你看,年底時候說全市取消摩托車,我只好把嶄新的車子賤賣了。我本來還想着熱天時候開摩的辛苦,秋冬季總可以岀街掙錢了吧,結果呢,政策多變啊。沒想到,沒想到。大哥,有酒沒?”
明哲心中一算,這一年春節給的錢,去年買摩托車和培訓的錢,都是媽岀的啊,看來他寄來家裡的錢都落到舅舅手裡。而且,從舅舅的話裡聽出,舅舅學了摩托車後夏天沒有上街做生意,嫌天熱。估計如果去年沒有禁摩政策的話,舅舅冬天也肯定歇業。他這哪是找不到工作,他純粹是挑肥揀瘦,他是靠在他大姐這座金山上好吃懶做。明哲記下這些,準備回頭說給明成聽,要明成看看偷懶的下場,而他是怎麼都不會學媽媽掏錢填這個無底洞的。嘴裡則是對舅舅道:“我把這些都說給我太太聽。”
“還有啊,你得告訴你太太,衆邦是趙家三代單傳的獨苗……”
“這個早說了。”
於是,一頓飯,就聽舅舅滔滔不絕地闡述衆邦這棵獨苗的重要性,明哲聽得頭暈腦漲。好不容易舅舅吃完飯,又霸着一盤帶魚全啃光,擦擦嘴回家,一個房子才清靜下來。蔡根花收拾碗筷進去廚房洗,明哲面對着爸,他腦子一時還沒從舅舅的語言轟炸中清醒過來,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向爸開口說報銷賬單的事。想了好一會兒,才輕咳一聲,道:“爸,這樣吧,以後你也別記賬了。保姆工資之外,我每月再給你一千零用,你吃好點用好點。”
蘇大強見明哲不生氣,放心,忙笑着道:“好,好,你破費了。”
明哲看着笑得低頭哈腰的爸,心裡嘆了聲氣,很無奈。可有什麼辦法呢,爸總是爸。“爸,平時別總是待家裡對着電腦對着書看,眼睛會不舒服。現在不要你做家務事,多去外面活動活動,生命在於運動。”
“是,是,我每天早上去菜場,有時天氣好也會在小區裡走走。”
蘇大強忘了前面說的他不去菜場,買菜都是蔡根花的事,明哲當然不便指出。“偶爾去爬爬山吧,山上空氣好,帶着乾糧過去多待會兒回來。”
“太遠,得轉一次車,我怕摸錯路。還有郊區亂,我怕。”蘇大強說話時候聲音怯怯的。
明哲立刻無話可說。料想要爸打車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再說他報銷出租車票,誰知道這麼一說,爸會不會滿大街找人家丟棄的出租車發票。“那爸平時幹些什麼?就看看電視看看書?”
蘇大強還在扭捏,剛過來擦桌子的蔡根花聽見了,插話道:“蘇老師每天寫文章,寫得好呢。”
明哲聽了發愣,不知道爸有這麼一手,還從沒見爸寫過什麼,他笑道:“爸寫了什麼,給我看看。”
蘇大強又是得意又是擔心地道:“別,別看,不好的,隨便派派流水賬,你別看。”一邊說一邊就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地害臊。
明哲估計是些騙騙蔡根花的東西,也不勉強,笑道:“不看就不看,不過爸有興趣寫文章是好事,生活有寄託。什麼時候覺得寫得好了,寄給報社看看能不能登出來。”
蘇大強雖然不敢給明哲看,卻還是被明哲的話激發了豪情壯志,他暗暗想着,這又有何不可,寄信給報社,誰又能知道他是誰了?學校那個蔫不拉嘰的劉老師看的書都沒他多,還岀書了呢。他美美地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快十一了,有七天休假,你會去旅遊嗎?帶着我去好嗎?”
明哲道:“估計沒時間去,可能連休息時間都會沒有,又一個項目得接上來做。”
蘇大強低頭笑一笑,依然目光朝着地上,不敢看對面說話的人,這是他說話的習慣。“金秋十月是旅遊最好時節,我從沒出去走走,我想去旅遊。”
明哲詫異,剛剛還連郊區都嫌太遠不敢去,怎麼這會兒想走得遠遠的去旅遊了呢?“爸你行嗎?別走丟了。”
蘇大強還是笑道:“不會,跟旅行團走,叫小蔡一起去,跟着照顧我,不行叫小蔡兒子也跟上拎包。你看這兒報紙廣告。我想去三峽走走,跟旅行團,又在船上,不會走丟。”
明哲接了報紙看,這是週四的報紙,因爲臨近十一,版面上鋪天蓋地的都是旅遊消息,國內國外選擇頗多。蘇大強怕明哲找不到,捱過來將他看中的一條指給明哲看,“這兒,就這條。你看,得加緊報名了,好的話今天就去報名交錢。”
明哲一聽,腦袋裡嗚一聲,警鐘長鳴。怪不得爸拿一張週四的報紙來一直在陽臺上看,原來是看中他的錢包了。這本來沒什麼,父親即使不說,他有空也會帶父親岀去走走,老年人的日子不多,有力氣時候得多看看山河。可是這會兒滿腦子都是那張造假造得漏洞百出的賬單,明哲意識到父親顯然是有計劃地敲他竹槓,還小蔡小蔡兒子呢,他氣得好一陣說不出話,又不便對爸發火,過了好久才淡淡地道:“旅遊是好事,不過我不放心你自己出門,跟團也不行。有時間我帶你去,或者叫明成他們帶着你去。”說完這些,明哲無可留戀,起身道:“爸,我公司明天還有事,我今晚得回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身體。”
明哲說走真的走了,走得沒滋沒味。他不是不想送爸去旅遊,只要爸高興。但爸這麼做把他當什麼了?凱子?他是爸的兒子啊,在爸眼裡他都不如蔡根花的兒子。
他又到明成那兒住了一夜,跟明成說了很多話,兩人這回話特別多。
回到上海,明哲賭氣將賬戶裡的錢全劃給吳非,給吳非電郵說,以後就給他六百美元做生活費,別的有什麼需要再打報告問吳非要。
這都什麼親人,好像他的錢是地上撿來似的,變着噁心法子從他兜裡掏錢,沒完沒了。還是把錢交給吳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軟一把。
明哲心裡明白,若不是有媽這個可怕的前車之鑑在,他今天聽了舅舅的難處,可能還真會給錢的,畢竟孩子的教育重要。他擔心自己總會有一天受不了舅舅的哭訴,將錢給了。還不如早早把錢全交給吳非管着,他只要有限的生活費用,那樣他才能放心自己不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