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冬沒想到鬼子這麼快進村,明玉也沒想到老懞心那麼急。既來之則安之,石天冬反而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他只是想到,難怪明玉一直對小蒙偏心,原來老懞也對明玉關心。
一頓飯的時間,老懞問了無數問題。首先是籍貫、民族、學歷、家庭成員、工作簡歷、愛好、特長,就跟人事經理一樣詳細。然後,老懞問了石天冬與明玉如何相識,看中明玉的哪些方面。最後,老懞的問題開始圍繞石天冬的工作打轉,那些問題看上去與明玉毫無關係,甚至有點漫無邊際,暴露岀老懞對餐飲這一行業的無知,可老懞事無鉅細,自有其刁鑽的一套,問得石天冬差點抓狂。
可是,面對老懞看似輕鬆實則審視的目光,石天冬不得不有問必答,他除非不想要老婆了。石天冬這一頓飯食不下咽,度日如年。最後還被老懞威脅,說他如果敢對明玉三心二意,小心走夜路。
好不容易老懞一走,石天冬立刻跑朋友辦公室一個電話打給明玉。“小蒙的爸剛走,天哪,整審了我倆小時。”
“問些什麼?有沒有問你的工作爲什麼這麼怪?你爲什麼住那個地段的單身公寓?爲什麼你愛穿着粗毛衣?”
“問了,都問了,你還真瞭解你們老闆。他是不是要從這些問題裡看出我的爲人?他還要我立刻去體檢,將體檢報告交給他審閱。你說,我如果見你父親,你父親會問那麼多嗎?”
明玉笑道:“我父親會問,女方父親不用送茶錢吧,有沒有紅包可拿。嗯,感覺是不是像被當作嫌疑犯?”
“現場沒那感覺,只覺得老懞真囉唆,被你一說才知道這是他看人的方法。我不知道老懞從我嘴裡挖去多少情報。明玉,千萬千萬,聽到對我不利的評價,你要當作耳邊風。我寧可明天再不刮鬍子讓你刺一遍餈飯粒。”
明玉想象得岀石天冬在強硬的老懞面前所遭的罪,連油滑的柳青都被老懞捏着轉,何況爽直的石天冬。但是,她喜歡老懞爲她出頭的感覺。她這一輩子,都是她自己在爲自己搏位出頭,這一次的個人大事,她並沒指望有人替她出頭,她覺得自己能把握自己的生活。可從老懞流露岀要與石天冬見面的意思起,到還不到一天時間老懞就採取行動,還有老懞使出看家本領挖出石天冬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的本性,明玉深深感動。現在真好,石天冬能爲她出頭,老懞也爲她出頭。可也知道,那對石天冬並不公平,老懞有點盛氣凌人了。她微笑道:“你別太當回事,你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吧。我下午要緊急去見一個客戶,等下就去機場,估計明天晚上或者後天回來。”
石天冬本來還想着晚上一定要纏着明玉問岀老懞的意見,沒想到明玉出差,電話裡還問個鬼,只得無奈道:“好吧,我等下過去你那邊送你去機場。你給我個時間。”
明玉笑道:“我今天有同行的,回來時候可能要你接一下,再聯繫你。”
“你一定得第一時間告訴我小蒙的爸跟你說了些什麼,我擔心。”
此時,明玉的秘書來報,蒙總就要到來,明玉對線路那端的石天冬道:“好,現在老懞來了,再見。”
石天冬心驚,恨不得立刻趕去明玉的辦公室,半路劫了老懞離開,免得他吐露半個字。因爲剛纔是他經歷的最沒把握的考試,在他不知不覺中,考試就像夢遊一般地結束了,他心中完全沒有標準答案。他一個勁地回想,當時,老懞見面時候的態度與分手時候的態度有沒有變化,分手時候有沒有笑容多一點,人客氣一點。但回想來回想去,好像老懞只有更嚴厲。最後的一句話還是威脅。難道他在老懞眼裡是如此的不可信?石天冬忐忑不安。以前早已想到,與明玉這樣的人交往,會承受來自明玉的強勢壓力,可現在相處下來,明玉那兒的壓力倒是不明顯,她是個太過合理的人,朋友間提起的女朋友的種種不合理要求和小性子,明玉都不大會提出。今天,在老懞面前,石天冬才清楚意識到,明玉所處的世界與他的不是同一個。他沒自信,他爲人處世的哲學會不會被老懞這樣的中年人所接受。
明玉看看時間,拎着行李出去電梯間迎候老懞。老懞出來一看見明玉身後還有其他出差人員,心領神會,忙道:“小蘇,你乘我車子,我路上有事跟你談。”
明玉知道老懞要談什麼,心中也是忐忑。一上車,老懞就問:“你跟小石是不是當真的?”
“當真的。”
蒙總斟酌着道:“小石爲人有些理想化,無論從能力、魄力、智力來講,都不如你。我不放心把你交給他,他背不起你,他連柳青都不如。我知道有個人,剛接替他父親的公司,做得不錯,對你也有意思。我倒寧願割愛,放你離開公司,讓你跟那個人在一起。”
明玉沒想到蒙總如此直言,她需得好好考慮了,才道:“我知道是誰,可跟那人在一起,夫妻關係弱於合夥人關係,等於一天二十四小時做工,做人也太悲慘。我只想回家就什麼都不用想,回家就當弱智,石天冬他是個大快活,跟他在一起輕鬆愉快。我這人不大會休息,他會帶着我玩。好在他還不是個遊手好閒的。”
老懞想了會兒,道:“也是。柳青太花,有些事業的人刀子太狠,都不是能讓人放心的人。也好,小石這個人倒是個耿直開朗的,人也比較正氣,雖然能力不如你,但擺到社會上已經是個不錯的青年了。心胸也不錯,是個有擔當的人。關鍵是他能對你一心一意,這才最要緊。不過你如果覺得委屈,你就等等,我替你物色別的人。”
“不用。”明玉有點着急地阻止老懞,“嗯,蒙總,不用。”明玉又是頓了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道:“有感情了,那些差距就忽略了。”
老懞一聽,咧嘴大笑。“我想你也應該預先考慮過那些實際問題,你不是腦袋容易發熱的人。既然……那是好事,好事,哈哈,我祝福你們。我找個時間再看看小石,今天我光顧着挑刺,下次好好看看他有什麼好處。”
明玉臉紅,“石天冬被你嚇壞了。蒙總,我有個最擔心的問題,石天冬會不會因爲能力方面的問題,最後被我壓得陰盛陽衰。”
蒙總絕沒想到明玉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沒有這個思想準備,所以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不會,應該不會。小石這個人陽剛十足,又不大會斤斤計較,他可能會在生活中讓着你,以你爲重,但這不能說是陰盛陽衰。他很有自信,自信的男人不會有陰氣。”
明玉頭大,也不知道這事該不該與老懞說,思想鬥爭三十秒,才道:“我更擔心我不合理壓制他。”
老懞哼的一聲又笑出來,“你又不是個不講理的人。放心,所有家庭都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稍微隨風倒點沒什麼。倒是以前你和柳青走得近的時候我很擔心,你會被柳青壓死,或者你壓死柳青,你們兩個都太不服輸,又都太有手段。小石這個孩子,野心不大,功利性不重,未來不是個可以太成大器的人,這一點是你唯一需要考慮的。你很能掙錢,但不會花錢,你得考慮以後你作爲家中經濟支柱,小石未來會花你的錢,你會不會不平衡。”
明玉認真考慮了會兒,道:“小石不是沒有能力的人,他事業小有成就,活得有滋有味,我羨慕他都來不及。我跟在他身邊,活像一個千年白骨精被他帶出來曬太陽,看到的是另一種活法。我看到的缺點,是他太喜歡追求新奇,性格有些浮躁,但都不嚴重,他能自己養活自己。至於錢的方面,估計石天冬不會太計較我錢比他多,但也不大肯花我的錢。再說我的錢也是有限,他如果有心,應該找更富的女人,不會找不到。”
老懞微笑着考慮了會兒,道:“你自己已經想得周全,很好。不過我還是提醒你,婚前必須做好財產公證,做好體檢,你還得好好了解小石的家庭。談朋友可以不考慮對方家庭,談結婚一定要注意對方家庭是不是個講道理的。你要是不好意思說,我代你說,我不怕得罪小石。”
明玉想到石天冬嚷嚷說老懞要他呈交體檢表,原來老懞早已替她得罪人。再想到自家的父親不僅不替兒女考慮,還有意將包袱甩給兒女,令她不得不去插手他的婚姻,對比之下,真是令人感慨。她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她很是由衷地道:“蒙總,你看過,你基本上同意,我就放心了。這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細枝末節。”
老懞想了會兒,卻道:“我還沒最後同意。我只知道小石這個人爲人實誠,性格開朗,但靠兩個小時的談話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你儘管岀你的差,等你回來我再說同意不同意。”
明玉喃喃道:“這話我絕對不向石天冬透露,不然他得擔心岀心臟病。蒙總是想調查他?”
“娶一個老婆哪有那麼容易。哼。”
明玉看着老懞深思熟慮的側臉發呆,石天冬死定了,他的祖宗十八代都得被老懞挖掘出來研究。老懞要是發狠,他們蘇家可以被他挖掘到蘇東坡。她猶豫了很久,才反抗出聲:“蒙總,人好是關鍵。其他,相信我都能對付。”
老懞斜了明玉一眼,嘀咕了一聲不知道什麼,但好歹同意了。卻又在“好吧”之後撂下一句狠話:“我晚上還找他。”
明玉忍不住做個鬼臉,“找藉口,明明是你想借石天冬的光蹭‘食不厭精’最好的菜。”
“沒良心。”老懞卻笑了。
明玉心中終於放下一塊大石頭。石天冬的缺陷,她早就有所認識,這些不用老懞提醒。她最需要老懞幫她的是預測未來兩人的相處,她相信老懞的眼光,她也相信自己的,但面對終身大事,她需要老懞的肯定。老懞肯定了石天冬的陽剛與豁達,老懞估計兩人之間不會陰盛陽衰,她就放心了。她最擔心的是重蹈父母的老路,別哪天她死後,石天冬也跟父親一樣發出翻身農奴的號叫。她更擔心的是,她已經不幸了,她可別荼毒了她的子女。
老懞的肯定讓她放心。
明玉上飛機前當着同事的面不便說如此私人的事,但給石天冬發了一條短信,短信有點文過飾非,“老懞對你的印象很不錯。”老懞所作所爲純粹是爲她考慮,而她不能不考慮到石天冬未來與老懞的相處。哪料到石天冬給她一條短信,“謝天謝地。另,你兄弟說你是天使。”
明玉忍不住回電,“怎麼回事?”
石天冬將明成的回帖讀給明玉聽,明玉聽了,好一陣的沉默。半晌,纔回答一句:“我得登機了。”
“天使”?蘇明成說她是“天使”?她懷疑蘇明成腦子岀問題。昨天還可以說蘇明成腦子發昏寫了一篇傾向於她的文章,可能是因爲在明成心裡,他老爹的形象更加不堪。可今天,明玉再不能說別的理由了。一次傾向可以說成是吃錯藥,兩次傾向就不可能再是吃錯藥。她簡直是誠恐誠惶於被蘇家老二說成是“天使”。難道是明成落難之後,知道反思,知道悔悟了?可他即使悔悟,也不用說出“天使”這兩個字吧。幸虧她瞭解明成不知道她無意間闖入他的博客,否則,她都得惡意揣測明成這是有意向她搖尾乞憐了。
明玉發現,自早上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爲強者之後,現在她又彷彿失去憎恨的目標。那個曾經在黑暗的路燈下扯着她的頭髮帶給她最深屈辱的人,忽然似乎軟化了。明玉覺得這世界簡直是不可思議,顛倒黑白。人家都已經在背後稱她爲“天使”,她這個“天使”還怎麼能繼續懷揣着放不下的仇恨?明玉真想求求老天,告訴她這個所謂的“強者”,她該怎麼做。
老天告訴她之前,她只會翻白眼。翻白眼又太標新立異,她只有閉眼假寐。做人咋那麼難。
下了飛機上了車,明玉第一件事就是發短信給石天冬,“以後不許再告訴我任何有關蘇家的事。”
她寧願閉目塞聽。她的過去她無法輕易放下。
可是,明玉終究不願欠下明成一次又一次的人情債。她可以看着明成落魄到賴在父親家無動於衷,可是她無法對明成在落魄到底時候對她的示好無動於衷。她寧願沒有看到,可她看到了。她既然看到了,她就不願欠下人情。她得還了人情才能換得原來的平靜,她但願以後再別看到聽到蘇家的任何事情。
因爲她無法、不願故作大方地原宥和寬恕。
她想盡快了結此事,免得成爲心病成爲無窮無盡的煩惱。蘇家的事總是能夠給她製造麻煩。
她出差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與集團進出口公司經理商量幫她引見那個將明成欺壓得擡不起頭的周經理。幫明成一個大忙,還他一個人情,以後明成再有感謝,那也只是與她的這個幫忙動作相關了,她可以視而不見。
周經理上班時候被總經理請去,總經理客客氣氣地說,蘇明成的妹妹通過他一個老友請她周經理吃飯,時間地點如字條。周經理想說不去,誰知道這個蘇小妹是個誰。但總經理非常嚴肅地指出,她必須去。周經理只能委曲求全,終究人在屋檐下。令周經理心虛的是,在她發佈對蘇明成的封殺令後,曾有消息反饋給她,說蘇明成有個妹妹大有來頭,她從那時起已經在等待蘇明成妹妹的挑戰了,可是,一直沒有動靜。直到今天,蘇明成妹妹請她吃飯。宴無好宴,會無好會,周經理心知肚明。
晚上下班,按照約定時間地點,周經理到達餐廳。被領座小姐領進去,見一個瘦高女子正看着電腦,見她過去,立即蓋上電腦,笑吟吟起身迎過來,非常客氣周到。都是場面上的女人,見面握手寒暄,一點不含糊。周經理髮覺,蘇明成的妹妹除了身高和嘴巴與蘇明成有點相像,其他,與浮躁的蘇明成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
各自坐下,明玉並不含糊,直截了當地道:“很不好意思,與周經理不相識,又想認識周經理,只好請同人幫忙,輾轉通過貴公司的總經理才請到周經理。與周經理明人不說暗話,周經理可能也已經猜到,我是受了蘇明成所託,想來做個和事佬。這是我名片,希望以後常聯絡。”
周經理不是個隨人搓圓捏扁的,對於被總經理硬逼過來敷衍,心中耿耿於懷,但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想到蘇明成妹妹見她的目的肯定是想給蘇明成說項,人家自己說出來,反而大方主動。她仔細看了明玉的名片,心說果然有點本事,比她哥哥能幹得多。她收起名片,微笑道:“原來蘇總過來是爲這種小事。不瞞蘇總說,小蘇的處事小蘇的工作熱情都大大不及蘇總。三個月前吧,小蘇喜新厭舊,完全無視這幾年究竟是誰帶他出道,拍着桌子要求調離我的部門。現在,我和小蘇井水不犯河水,不敢有勞蘇總特意請客談起和解。其實,不和解也無所謂,小蘇翅膀硬了,本來就應該離枝飛走,何況他已經飛出公司,我應該正視現實,自然規律嘛,哈哈。”
明玉也哈哈跟着乾笑,心說他們兩方各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知道他們誰有理,她纔不當仲裁,也沒時間心情向蘇明成了解個清楚。西餐,各自點菜。點菜完,等服務生離開,明玉纔看似自嘲地道:“我家兄妹三個,我老小,但蘇明成從小嬌生慣養,從心理年齡上來說,他應該最小纔是。活到現在,我們一家都拿他當小弟弟。沒辦法,誰讓家母最寵他,如今家母去世,只得由我和大哥接手,無奈得很。”
周經理當然聽得出明玉說了一大串明成的幼稚,卻一句不提她對蘇明成如何如何,倒是有點狐疑,不知道蘇明玉留着什麼後手。但是,大家不同領域,諒這麼個細細瘦瘦的小女子蘇明玉對她鞭長莫及。她也海闊天空地亂扯:“這倒是與我們部門以前的情況相同。小蘇爲人天真爛漫,就是做事有點懶,有點拖,我們也常恨其不爭。但估計小蘇也被我管得煩了,辭職開創自己的事業。我們嘛,也只好認命,如蘇總所說,無奈得很啊。”
明玉笑道:“說到這兒,我們真該握手了。女人做管理最難。管得嚴了,手下嘀咕女人心眼兒小。管得鬆了,又嘀咕到底是女人,不會強硬。即使管得不鬆不緊剛剛好,也落不下個好,手下那些鳥男人不管能力好不好,挺不高興給個女人管着,遲早得要求離開。有時候想想投胎時候怎麼沒跑快一步呢?看我們現在,做的事情比別人多,得的收益比別人差,名聲也不見得好到哪兒去,一聲女強人,活脫變態的同義詞。等着瞧,多的是蘇明成這樣大事做不成,眼界還挺高的男人紛紛掛冠求去。”
周經理越聽越糊塗,越發不知道這個蘇明成的妹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看她罵蘇明成罵得挺真切,那些有關女管理者的話她深有同感,便真真假假地舉起杯子道:“蘇總這話說得有理,爲所謂的女強人乾杯。”
明玉舉舉她放了一片檸檬的水杯,笑道:“乾杯。不過恕我戒酒戒菸,呵呵,女人據說有這特權。”
明玉如此親和,周經理無所適從。難道這個蘇總單純到以爲吃一頓飯說幾句明成的不是,就可以算講和了嗎?不會吧,後面肯定有地雷等着。周經理索性挑開了問:“蘇總,我們說了那麼多,你準備怎麼讓我和小蘇和解?硬的,還是軟的?”即使蘇明玉是什麼蘇總,難道她還怕了一個小姑娘不成?
明玉滿臉堆笑,道:“周經理太緊張了。雖然我們做內貿的江湖氣重一些,三教九流接觸得多一些,但強迫人的事情還是不會做的。再說,蘇明成是什麼樣的人,我比周經理更清楚,不會勉強周經理接受他。我想講一段我個人的經歷給周經理參考,作爲佐餐美點,如何?”
周經理淡淡地道:“請。”都被總經理逼來吃飯了,難道還能不聽蘇明玉說幾句話?但心中則不免將江湖氣和三教九流這兩個詞掂量了一下。這是她自今晚吃飯以來,唯一感覺有點內容的詞組。
明玉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剛畢業時候就做銷售,不知天高地厚。有次與部門女上司一起出差,到千島湖一家飯店吃飯。我竭力向她推薦千島湖的野生鱖魚,說我見過人家撐小船拿竿子搭遊輪後面隨便到一小島垂釣,絕對是野生,也絕對是美味。女上司與我們這種光棍不同,她有家有口尊重錢,不捨得吃那麼貴的野生鱖魚,點了紅鯉魚。我極表遺憾,非要點了鱖魚,最後大家aa結賬,女上司不得不掏了腰包。後來還去了別處,凡是我認爲好的,我都要熱心地強加給她,不知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這個道理。回來後,女上司與我結了仇,而我還不知,吃了無數暗虧。論理,女上司也合該生我的氣,她以爲我是成年人,早不該行事如此幼稚,她該記恨,她又不是做銷售的,錢沒我們多,她不多的錢還得養家餬口,就這麼被我逼着花了,不知多心疼。”
周經理聽了呵呵地笑,非常自覺地將自己與那個女上司對號入座了。心說怪不得蘇明玉一上來就痛斥哥哥如何如何幼稚,原來是爲這個故事打伏筆,讓她看在蘇明成幼稚的分上,饒了蘇明成。這個蘇明玉倒是有點異想天開,也不知她是怎麼做上銷售公司的老總,難道其中有貓膩?難說,年輕女孩子都是難說得很。
明玉也笑,吃了幾口,才又道:“然後,我被女上司修理了半年。有人瞭解因由後,勸我低頭認錯,我不肯,那時候年少氣盛得很,我寧可多花十倍時間精力將業務跑出來也不願意低頭。其實,換作現在,我會認錯,因爲我雖然是好心,但終究是辦了壞事。看問題不看初衷,得看後果。作爲小輩,先認個錯沒什麼大不了,相信比我年長的上司是不會再爲難我的。而且,憑我當時身份,如果識時務的話,知道與上司作對沒好下場,也應該趕着去主動道歉。但是,年齡侷限了性格和心胸,我們終究一直對峙。我後來依仗業務,迅速升官發財,很快與她平級,然後做她的上司,然後上司的上司,再到現在這個位置。但是我過去的上司需要穩定的工作,又不能離開尋找另外的工作,我們公司的工資福利都是上乘,她有實際考慮,她不得不屈居在我手下。我當然想過報復,我不是聖人。但一是感覺勝之不武,更上層樓後,眼界開闊,不屑糾纏雞毛蒜皮;二是我不願將自己也降低到過去的檔次,被人罵一聲女上司總歸小肚雞腸;三是我不願有風使盡帆,誰知道哪天會不會風水輪迴。做人留個餘地,等於給自己留個餘地。不過,我可以不計較,但過去的女上司的日子想必很不好過,她自己心知肚明。其實,對峙是兩敗俱傷的一件事。因此,周經理,我自告奮勇做個和事佬約你出來。蘇明成雖然幼稚,雖然我也討厭他,但我們是蘇家人,打斷骨頭連着皮,我不會看着他落魄,我會提攜他。他幼稚他懶惰,這都不重要,關鍵是他聰明,他即使仗小聰明都可以混得不錯,何況懶惰和幼稚都可以被我拎着耳朵改進。我會創造條件給他機會讓他翻身。請周經理也給他機會。有要求,你可以向我提出。”
周經理一時沒吱聲,她不笨,更不愚鈍,聽得出蘇明玉話中的暗喻。她沉默了一小會兒,才若無其事地道:“很可惜,我已經給過小蘇很多機會,快十年了。也對小蘇耳提面命了近十年,他讓我失望,我是再不願意接手他,也不願意與他有任何牽涉了,請原諒。”
明玉也笑笑,道:“看,是我一廂情願了。說起來,我有時候也想對蘇明成死心,憑什麼啊,我還比他小呢。但是,憑的就是血緣。周經理,不好意思今天請你出來,佔用你時間。但能與前輩說說話,還是很受教的,多謝,多謝。回頭我讓蘇明成自己向周經理道歉。”心說只要周經理答應以後不牽涉,壓在明成身上的大山等於消失,以後的事,看明成自己做出來了,他若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那也是他自己的造化,她總不能要求周經理送一把業務給明成,又不是同一領域的,難道叫她操刀子架周經理脖子上逼之就範嗎?那是明成自己被逼上梁山該做的事,她不想得罪人。明成被逼急了她這個明成的八世仇人都會出面,誰知道周經理給逼急了哪個大佬會出面,皇帝也有幾個窮親戚。
周經理見明玉非常客氣,不帶一絲火氣,也知明玉不願得罪於她,這是生意人的圓滑。但是,這個蘇明成的妹妹就是這麼不帶火氣地將該警告的警告了,該威脅的威脅了,該勸誘的勸誘了,最後還給你揉一把,弄得周經理也沒法生出一絲火氣。但周經理終究還是強悍的,既然答應放過蘇明成,那麼她借出去的錢就得收回。她對明玉道:“道歉免了,與蘇總談話受益匪淺。不過還有個問題問蘇總,小蘇欠我的十萬塊怎麼歸還?”
明玉當然不肯爲明成岀這筆錢,她微笑回答:“根據當初所籤條約辦吧。周經理放心,我蘇明玉三個字,放在江湖上還是值個十萬塊的。”
周經理無言。
吃完飯,明玉又殷勤地送周經理回家,嘴上行動上都非常周到,讓周經理無可挑剔。周經理下了車後才收起笑得僵硬的臉,心說做內貿的確實奸猾得多。如果蘇明成有這能屈能伸的本事,她一早被蘇明成踩腳底下。回到家裡,又思前想後地回味一番,心中終是有了忌憚。收篷吧,不能有風使盡帆,已經有黃雀在後了,誰知道那黃雀會做出什麼三教九流的江湖事來。
回頭,周經理便打電話給明成曾經掛靠的公司的老總,告訴那老總她送個新年禮物給蘇明成那小畜生。
那老總當即打電話給明成,兩人都不知道周經理忽然鬆口是什麼原因。但明成畢竟是高興的,終於不用受那女人壓迫。他立刻取出已經中斷一陣子的業務。幸好,中斷的時間還不長,有一些業務他可以找個藉口推搪過去。
有了工作,明成不免稍微放棄一些他在網絡的耕耘。但他已經從網絡上找到甜頭,喜歡上在博客裡的恣意揮灑。原本他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上一篇文章,一天兩三篇三四篇都有,而且還盡是與跟帖的人吵架。現在他決定一天一篇,跟帖就不再太當回事了。他發現,他更進一步的寬容。
明玉做了好事,心裡卻不快活。送周經理回家後她沒回家,找到石天冬那兒,把石天冬叫下來說了十分鐘話才安心離開,石天冬就跟是她心理醫生似的。她也高興於石天冬又簽下一家西點工坊的研製新產品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