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雖然只是本省重點大學出身,但因爲學的是經濟管理,所以在培訓課堂上始終可以保證歹毒的鑑別能力,從頭到尾地清醒,沒有被講臺上教授天花亂墜的課程電倒,花了那麼大價錢,她除了深刻重溫一遍大學教材外,最感興趣的還是教授吹噓的參與國家某某決策制定之類的過程。起碼,這些吹噓還有點實際內容在裡面。
明玉反而對班上的二十幾個同學感興趣。同學們非正總即副總,個個都是三四十歲的男性精英,大多挺着標誌性的啤酒肚。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大家都是久經沙場的人,說到管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大家最先還有點正襟危坐,不敢在教授面前太過放肆,但漸漸的都聽出了門道。這些人大多老奸巨猾,不大會在課堂上舉手反駁,搞得教授下不了臺,也或許教授們都是吃這碗飯的,會引經據典用大量國際實例來駁斥他們抱殘守缺的國內頑固思想,搞得沒理論駁斥回去的自己下不了臺。但課間時候都活躍了,做管理的哪個不是口才上的好手?於是七嘴八舌地就自己管理經驗,對課堂上的內容展開討論。這些討論,都是思想的碰撞,智慧的閃光,全班二十幾個人沒一個肯落後的,踊躍地從課間討論到課後,從課後討論到飯桌,於是這幫人每天吃飯就在學校餐廳包兩大桌。明玉在其中受益匪淺。
但大家都是做事的人,吃完飯便各自回去處理白天上課耽誤的工作,大約只有明玉是沒事做的。柳青接手了明玉的工作,雖然兩人的工作有很多共同點,但兩人業務的覆蓋面一南一北,沒有任何交集。遇到手下拿着單子上來審批的時候,柳青沒有二話,拔出電話就給明玉要她立刻答覆。第二天,柳青乾脆把需要審批的單子掃描打包發送到明玉的電子郵箱,他振振有詞的理論是:“我答應你堅守三個月,我還替你挑了重擔,所以你也別想打滑溜走,大家同甘共苦,你的事情還是你自己扛着。”明玉無話可說,上課回來第一件事只有先打開電腦處理工作。
但畢竟柳青承攬了江南公司的大部分事務,用柳青的話來說,他現在焦頭爛額,沒有風流的時間。明玉當然清楚這其中有表功的成分,但又能體會到柳青的忙碌。鎏金公司地處江南,業務也主攻江南,她在的時候已經爲此到處查漏補缺,料想柳青也不可能肯讓出那一大部分市場給鎏金。明玉雖然幫忙,但畢竟幫不了全部,她閒下來,便有時間冷眼旁觀自己原來做的那一大攤子。
週四時候,柳青再次江湖告急。“蘇明玉,鎏金那幫孫子欺負到我地盤上來,昨天跟客戶吃飯,他們也在,他們竟敢公然叫囂我是三腳貓。我被氣得一夜沒睡,早起還得處理你江南公司的大攤子。你給我週末回來兩天,我大量工作要交給你做。”
“我週末得去上海見我大哥大嫂,沒辦法回去。柳青,我這幾天醞釀了一個想法,還是聽一個培訓班同學的話後想到的。我在想,與其悄無聲息地走,不如跟老懞翻了臉,我堅持我的銷售路線,強力或者暴力把那些狗屁監理隔絕在外,起碼,在我手裡,公司的銷售不倒。我用實績對得起老懞,而不是以聽話對得起老懞。”這個想法是明玉昨晚深思熟慮所得,但必須柳青配合。
柳青卻聽出話中有話,“蘇明玉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騙我幫你鎮守,把我忙得跟死狗一樣,原來你自己倒是打了撤退的主意。既然早想到撤退,你應該早告訴我,我一早溜得比你還快。”
明玉不得不猛咳一聲,訕訕地道:“不要看過程,要看結局,我這不是要揭竿而起了嗎?而且我隔絕了那些狗屁監管,還不是給你鬆綁?你答應不答應?如果答應,說一聲,我們討論後面怎麼做。”
柳青還是很激動,但已經不是被騙上當的激動。“你提醒我了。即使爲自己江湖名聲考慮,與其聽老懞的話,被砍成三腳貓兩腳貓地越做越差,成爲銷售爛手,不如做得一片輝煌,被老懞惱羞成怒掃地出門。蘇明玉,這事非我們聯手不可。我的江北公司全體人員我可以控制,江南公司只有你出馬。我們造反,把老懞架空,把鎏金那幫孫子揍癟。”
“對對對,柳青,我與你的思路一樣,你現場操作,我遙控操作,我們分工協作。另外,爲防止才揭竿就被老懞撲殺,我們得做好成品倉庫的工作。還有,爲名正言順,以免落人口實,被老懞用抗拒監理埋藏私心來打壓我們,我們必須引入全新的切實有效的監理機制。你看對不對?”
柳青想了想,道:“行,倉庫方面我今晚就請吃夜宵。監理制度交給你制定,今明兩天拿出初稿。”
明玉斷然道:“今晚就交出初稿,你明天給我修改意見。成交了?”
“成交,五分鐘後打開信箱接收一個郵件。”
明玉當下便打開電腦草擬監理制度。五分鐘後,打開郵箱,果然有一隻帶有附件的郵件。打開郵件,裡面赫然是一隻掃描出來的柳青大掌。明玉一愣之下,隨即哈哈大笑。伸出自己的手交叉蓋住電腦屏幕上柳青的大掌,用手機拍了一張照,傳給柳青。
擊掌成交!
雖然明玉與柳青密切配合,緊鑼密鼓,沒日沒夜地佈局,但他們心中還是不敢有一絲一毫大意。因爲他們面對的是公司資產持有人老懞,是歷經風雨的老江湖老懞,是帶他們出山彼此知根知底的導師老懞。他們必須持有足以脅迫老懞噤聲,迫使老懞接受事實,讓老懞放棄一意孤行的重磅炸彈,又必須時刻關注保證重點人員不被老懞收買倒戈。明玉與柳青都輪着睡覺,睡覺時候也時刻打開手機,預防緊急情況發生。
週五夜,柳青用手機短信一段一段地給老懞發去造反“檄文”,口號相當明確,作爲一個有職業道德的職業經理人,他們有義務有責任爲公司利益考慮,扶持公司不倒。但沒有列舉老懞如果採取行動,他們會使出的招數,他們料想,這種招數老懞都心裡有數。而明玉爲了保證信息暢通,不敢乘飛機以致出現兩個小時電信真空,她改坐從北京到上海的夕發朝至列車,一晚上與柳青溝通信息。但是奇怪的是,接到信息後的老懞居然沒有聲響。
究竟是於無聲處響驚雷,還是老懞就此接受威脅?明玉與柳青都不敢大意,他們瞭解的老懞並不是甘於蟄伏的人,這個人,一向喜歡佔據主導。他肯定是被打懵後,開始緊鑼密鼓地採取行動。兩人嚴陣以待。
所以,明玉也不知給出租車司機繞了幾個圈,最後被送到明哲他們住的公寓的時候,有點神思恍惚。夜行火車帶來的疲憊並沒有表現在眼睛裡,但打亂了她的頭髮,蒼白了她的臉色。
明玉還是第一次看見大嫂,她甚至從沒見過大嫂的照片。給她開門是個腳邊絆着個小孩的女人,該是大嫂吧?一個與明豔嬌俏的朱麗完全不同的溫柔女子,白皙的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可深深的嘴角卻總是掛着笑意。但是大嫂眼鏡片後面不大不小的眼睛卻告訴明玉,這是個聰明堅強的女子。明玉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會岀錯。
吳非也是第一次看見明玉,她對明玉,除了作爲大嫂的好奇,還有作爲女人的好奇。但她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有些憔悴的高瘦女子,短髮,唯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神情很是溫和。最沒想到的是明玉的裝扮,一件深藍短袖襯衫,一條淡灰七分褲,一隻碩大拎包,全身上下略無珠釵,簡單得不像是有錢人。
明玉搶先道:“我是蘇明玉,你是大嫂吧?”吳非忙將明玉往裡面請,一邊笑道:“沒想到你那麼早來,快裡面請。你大哥出去買菜了,他說想給你做他最拿手的香辣炸魚塊。爲了不砸他大廚的牌子,他一定要買當天的活魚來做。”
明玉笑了笑,有點不敢置信,他們蘇家人似乎從來沒有爲她特意做什麼菜的先例,不知大哥在香辣魚塊之後會端岀什麼出人意表的大餐。她不想就此事議論,沒必要假惺惺地嘻嘻哈哈,就岔開話題,笑嘻嘻道:“我剛上來時候還在想,如果大哥不在,我要不要先摸岀身份證讓大嫂覈實一下。不知道怎麼稱呼小寶寶?”明玉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去,拉拉寶寶的手,算是握手。寶寶不賞臉,小手收回去,使勁在衣服上擦了幾擦,躲到媽媽身後,探出兩隻大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人。
吳非卻聽出明玉的笑話裡面含有很深的諷刺,一家人,卻相見不相識,這又不是夜雨寄北的年代。不過,這與她無關,這種現象又不是她吳非造成。吳非抱起寶寶,教寶寶叫“姑姑”,明玉這才知道這個已經一週歲多了的侄女兒的小名。
明玉進去裡面洗把臉出來,見吳非已經給她倒了茶水。明玉坐下,微笑道:“大哥未來就住在這裡嗎?一個人住的話,還行。”
吳非也坐下,“差不多有一室一廳那麼大,廚房雖然簡單一點,大概只准備給人做個三明治,不過可以因陋就簡。一家人在小屋子裡撞來撞去的,反而挺親熱。明玉你吃早餐了嗎?”
“吃了,下火車時候在對面新亞喝豆漿吃油條。大嫂,我打算今晚上乘火車回去,不會太緊吧。”
吳非忙道:“不會,不會,本來就沒什麼大事。是你大哥一定要讓我回去美國前跟你見上一面,說我都跟他結婚三四年了,家裡人還沒見全,多不好意思……”吳非還想說,但明玉的手機響起。她看着明玉神情嚴肅地接聽電話,然後又打出兩個口氣嚴厲的電話,雖然言簡意賅,一個電話沒兩三分鐘,但想到今天還是週六呢,看來這個小姑是真的忙,人家小小年紀坐上位不是沒有理由。而寶寶看了陌生姑姑的嚴肅樣,自覺退避三舍。
明玉放下電話,略微考慮了會兒,才擡頭對吳非道:“對不起,公司裡有點事。”
吳非忽然覺得有點沒什麼話可說,這個小姑,雖然看似和藹,但並不可親,令她不敢生出拉着小姑的手問長問短的念頭。她想了想,還是起身去取出送給明玉的禮物。明玉道謝接了一看,是el的化妝品。但明玉不像朱麗,她看見這麼柔嫩的小東西,只會迴避,以免傷到孩子。但她看着吳非與呷呷笑着的寶寶互相扯皮,還是覺得好玩,坐一邊笑吟吟地看着,覺得吳非的耐心好得不可思議。吳非回頭見明玉沒有不耐煩,便笑道:“你看,有了孩子,做媽的就給捆死了。略略眼錯不見,這小傢伙就給你摔得鼻青臉腫。”
明玉微笑道:“孩子從這麼小長起來,爸媽多關心少關心,二十年後看上去都是囫圇一個大人。區別在於……寶寶長大後一定是個心裡充滿陽光的孩子。有大嫂這麼盡心的媽媽給她擋風擋雨,寶寶可以一直天真地笑到成年。”
吳非對這個從小心靈受過創傷的小姑有點敏感,怕自己言語上刺激到她什麼。聽明玉這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所指,她不便詢問,也不接這個話茬,轉了個彎有意識地幫自己丈夫說話。“以前總以爲大人與孩子間是單向的聯繫,只有大人關心愛護寶寶。等我們有了寶寶才知道,其實寶寶教了我們很多。你知道的,你大哥以前性子很急很躁,想事情腦子不大會轉彎,觀察問題不仔細,自己想怎麼就怎麼。寶寶出生後,面對着這塊不講道理,輕不得重不得的肉團,他現在變得……嘻嘻,非常細緻囉唆。還挺有責任感了,知道要擔起養家餬口的重擔。只是我現在最見不得他到處傾銷他的責任感,有點沒輕重緩急了。”
明玉聽了也是嬉笑,忽然想到,這回大哥說週末要帶一家老小到北京看她,搞得她過意不去自己南下來上海看大嫂寶寶,是不是因爲大哥現在責任感大盛,很有做大哥的樣子了?原來還是被女兒出生給教育好的。以前可不,以前的大哥兩耳不聞書外事。她笑道:“大哥以前性格確實急躁,明成挺怕他。”
“你呢?”吳非隨口問出後便覺得不妥。因爲從婆婆他們去美國住半年大家說話來看,蘇家人都挺忽視明玉的,不知道她這一個問題會勾岀明玉什麼樣的回憶。
反而明玉倒是沒覺得什麼,只是有點不習慣與不大熟悉的人講她的過去。“我跟大哥年齡差距大,大哥纔不會把我這小不點放在眼裡,他們大孩子跟大孩子玩。等我小學畢業有力氣打架了,我又住到學校宿舍,大家平時不大見面,打不起來。”
吳非聽了,覺得自己可能多心了。如果小姑是個很小氣愛記仇的人,料想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她又開始替丈夫說話,“怪不得,你大哥以前不大提起你,原來是你們從小接觸少。上回奔喪回國後,他就每天明玉明玉不離口了。他被裁員那一陣心情挺不好,後來你給他電郵,說如果你大哥想在國內找工作就跟你說一聲,你會幫忙,當時我們看了都挺感動的,到底是自家人。你大哥把你的郵件保存在文件夾裡,時常衝我炫耀。”
明玉被這突如其來、如天外飛仙般不可思議的親情打得不知所措,對吳非的話將信將疑。幸好寶寶羈絆住了吳非,她纔有發呆的機會。但沒容她多發呆,明哲回來了,拎回來兩大包東西。明哲看見明玉,寒暄了後,便提起手中的包,道:“明玉你肯定常在外面飯店吃飯,我今天做幾個家常小菜給你吃。”
明玉再次被意外打倒,看着這樣不熟悉的大哥,她寧願面對冷冰冰的明成來得習慣。但她是個應酬話說慣的人,她還是微笑着道:“大概除了早餐,我基本上是在外面吃飯。大哥現在會做菜了?”
明哲笑道:“出國後被逼着學會做菜。看來你跟明成他們一樣,他們家的廚房也是擺設。可惜這兒廚房設備簡陋,我只能將就着做一些。但國內超市的材料太豐富了,我每次進去都恨不得多拎點回來。你看,這隻童子雞準備做栗子燉雞,這條魚做香辣魚塊,活蝦就白灼了事,還有些蔬菜。你喜歡什麼儘管點,我們冰箱裡還有。”
明玉站在廚房門口看着大哥囉裡囉唆地清點購物袋裡面的東西給她看,這個久經沙場的老手竟然不知道兩隻手往哪裡放,這種氣氛,她太不熟悉,很不知該如何應付。她勉強才找到話頭,“我認識一個人,開着一家飯店,我常去他那裡吃飯。看來大哥的廚藝也可以開一家飯店了。”
吳非在後面應聲道:“飯店吃多了,會想家裡的私房菜。飯店的菜裡面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味道,多吃會膩。這次回來一直吃飯店,直到來到公寓看見這麼小一個轉身都難的廚房,我們簡直如大旱逢甘霖,當晚就做了榨菜肉絲湯下飯,第二天去超市搬東西把冰箱塞得密不透風。明哲,蠔油生菜我來做,你總是做得太熟。”
明玉忽然想到石天冬身上的一股廚房味,對了,進哪家飯店,即使再高級,通風換氣再好,也都有這種陳年累月積下來的揮之不去的油煙味。“但是我自己不會做,只好吃飯店了。好在我吃什麼都沒關係。”但明玉還是不習慣這種氛圍,覺得渾身不自在。若是在陌生人家裡倒也罷了,偏偏大哥大嫂好像一個勁兒地非要拿她當親妹妹看待,可她就是沒有這種認同感,只好主動出聲將氣氛調轉。“大哥這次回來,已經回過家了吧?”
“是啊,我們先去家裡拐了一下。明成挺忙,可還是開車把我們送回上海,否則我們那麼多行李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四隻大箱子,其中一隻半是寶寶的東西。”
明玉看向吳非,笑道:“大嫂一個人帶寶寶回家路上可就辛苦了。”
吳非笑道:“回去只有一隻箱子。寶寶這幾天把尿不溼奶粉小罐頭都用光,我回去就輕鬆。不過寶寶回去看不見爸爸會跟我急。”
“我看到不少‘海龜’兩夫妻一起回來。”
吳非有意說道:“等等吧,我們先替爸換好大房子,等明後年手頭寬裕了我再辭去工作。”
明玉聞言意外,又見大哥使眼色做手勢阻止大嫂說話,她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吳非剛纔說的大哥到處傾銷責任感這句話指的是大哥給爸買房子的事。她沉吟一下,問了一句:“大哥知道國內眼下房價很高嗎?”
“知道,但房子該買還是要買的。爸等着住啊。”明哲不想就此繼續討論,他被吳非說了後也覺得挺對,不該問明玉借錢。所以乾脆就不跟明玉說,免得她爲難。
但明玉沒想就此罷休,“上回明成不是說由他出錢買嗎?怎麼換成大哥買了?”
吳非當然不是個肯不說話的人,再聽明玉問得蹊蹺,立刻回答:“明成也出錢,他說他盡能力出錢。他已經在存錢了。”
明玉毫不掩飾地給了個“呃”,但不再多說。她藉口拿出手機去窗邊打個電話,逃避繼續討論蘇家的話題。她不想插手家裡的事,大哥二哥愛怎樣就怎樣,她以前管不着,現在不想管。
沒想到寶寶卻對她產生了興趣,蹣跚着走到她身邊,小手使勁拉她褲腳上的鈕釦,明玉又不敢跟她使勁,只好被寶寶拖着走。吳非正因爲明玉那聲含意豐富的“呃”與明哲面面相覷,拿眼神交流看法,沒有看見寶寶折騰姑姑。明玉就這樣被寶寶四兩撥千斤地拖了好幾步,只好結束與柳青的通話,蹲下抱起寶寶。但她從沒抱過孩子,軟軟的寶寶在她手中略微一動,她立刻嚴陣以待,雙手上下包抄,生怕寶寶從她懷裡摔下去。
寶寶扭動了半天沒效果,但她又是個有骨氣的寶寶,不肯以哭叫換得自由,她兩隻大眼睛一轉,決定軟化這個姑姑。她張開兩隻小手,一把扯來姑姑的兩隻耳朵,迫使姑姑低頭,她就笑嘻嘻地“啪”一聲親了上去。這種軟化手段到哪兒都見效,在爸爸媽媽面前所向披靡,所以她也用到姑姑身上。
但是,青蛙被公主一吻變爲王子,明玉被寶寶一吻變成了傻子,她整顆銅牆鐵壁的心軟化在寶寶香香軟軟的一吻裡,根本就不在意寶寶還扭着她的兩隻耳朵,將她的耳朵暴力地往外拉。因爲寶寶憤怒了,怎麼這個姑姑軟硬不吃?
吳非見寶寶好久沒動靜,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沒想到寶寶正對她姑姑實施暴力,她忙嚴厲喊了句:“寶寶,放開姑姑。”
寶寶連忙聽話放下姑姑的耳朵,但小孩子也會察言觀色,見姑姑不生氣,而媽媽卻瞪着眼睛很生氣的樣子,她立刻頭一縮,身子一蜷,鑽進姑姑懷裡躲開媽媽的眼睛。明玉被寶寶扭來扭去的小身體搞得手忙腳亂,戰戰兢兢地端着寶寶的小屁股,又怕寶寶摔了,又怕捏痛寶寶,這小祖宗簡直比一輛車子都難伺候。但是,可真好玩。
吳非見了明玉這手不熟練的架勢,心中好笑,忙過來把寶寶接了過去。明玉雖然得以脫身,但心中挺留戀這個香香軟軟的感覺,看見寶寶躲進媽媽懷裡後伸着舌頭衝她做鬼臉,她也忍不住就把鬼臉轉了回去。寶寶就將小臉皺成一團裝豬頭,明玉跟着她做,旁邊吳非看着,雖然心中牽掛着明成與房子的事,還是不由得笑了出來。明玉這纔想到自己在做什麼,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兩隻眼睛看着寶寶笑。
明哲在裡面熱火朝天地洗菜做菜,很快,廚房裡便飄出雞湯的香氣。栗子的甜香混合着雞肉的鮮香,竟是一種魔術般的組合。明玉雖然一直覺得食葷者的湯煲好喝,可今天有了對比,才知道飯店裡的湯哪有家裡文火燉出來的純粹。即使食葷者的也是文火湯煲,但是,那裡面有股飯店特有的氣味。或許,這就是家的味道?
明玉恍惚想起還很小的時候,家裡冬天燉排骨湯,汆進去一些大白菜就是一大碗。大碗上桌,一幫子小孩跟惡狼似的,但都被媽媽一個眼色阻止,媽媽出手分了大碗裡的肉。大哥二哥每人兩塊,她和媽媽一塊,如果有剩,爸爸也可以吃塊最小的。這麼一想纔想起,其實爸爸也一直受壓抑。
但明玉沒過去廚房慰問一下大哥,她還是坐在沙發上,與掙扎下地後撲過來的寶寶玩。她伸出她的長腿讓寶寶玩滑梯,吳非也在一旁扶着怕寶寶摔着。因爲有個寶寶,整個房間充滿歡聲笑語。但吳非不敢出聲正面或側面嚮明玉打聽有關明成的事,這個小姑不是普通人,她不想說,估計別人休想套岀話來。
明哲心中其實也覺得挺怪異的,對這個妹妹很是陌生,但人已經被他請來了,他只有製造家的氣氛,可他也看得出明玉不是很投入,所以他越來越縮手縮腳,乾脆還是躲在廚房裡熱火朝天地燒菜,聽着外面寶寶帶着兩個大人歡笑,他偶爾有間隙時候就倚門微笑,卻不大找得到話來說。剛纔進門時候他因爲渲染熱情而已經耗盡他的真氣。
吃飯時候,又是兩個大人與寶寶的鬥爭,明玉在旁邊看着笑。幸好有寶寶,否則一屋子三個大人相對,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明玉本來還想着大哥準備率妻女去北京看她是爲商量什麼事,考慮到他們拖兒帶女的不方便,所以她抽身南下,等着大哥溫情小菜之後端岀倫理大餐。可是,一直到飯罷,大哥大嫂什麼敏感問題都沒提起。寶寶因爲時差還沒轉過來,吃飯時候已經哈欠連天,所以一放下飯碗大家便安排她睡覺。可寶寶硬是在半夢半醒時候伸出手拉住爸爸,讓爸爸抱着她睡。明玉這時告辭,她不知道寶寶睡了之後,她怎麼與兩個大人安靜相處。
明哲沒法送她,又不敢大聲說話,只能抱着寶寶送到門口。吳非送出來,但到電梯旁邊時候,明玉請她留步,打開包取出一疊錢要交給吳非,笑着說:“我真是太喜歡寶寶了。但我今天來得急,這幾天幾乎一直是夜以繼日地做事,沒時間出去給寶寶買禮物,這些錢請大嫂幫我給寶寶挑些她喜歡的,算是我一些心意。”
吳非把錢退回去,也是笑道:“你那麼喜歡寶寶,我看着不知道多開心。錢你收回去,下次我們回國時候,請你多來看看寶寶。如果方便,也請你幫我照顧你大哥,他一個人在這裡,我很不放心。”
“那麼誰來照顧你?你一個人,還帶着一個精力如此旺盛的寶寶,吃得消嗎?”明玉相信,自己絕對是看在寶寶面上問這句話的,如果沒有寶寶,她不會太在意大哥的家庭生活。
吳非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大哥想在這兩年內儘快給你們爸買套房子,我們這幾天上網查看了一下房價,價格都不低。看來我不能放棄我的工作跟過來。辛苦呢,就咬咬牙挺過去吧。白天我上班時候,寶寶就放到類似國內託兒所的地方去。”電梯上來,兩人一起進去。
明玉忍不住問了句:“你捨得寶寶待託兒所?”
“但我更捨不得寶寶離開我。”
“換我也不捨得那麼好的寶寶,看見她什麼心事都可以拋開。”
“是啊,再累,我也要自己帶着寶寶,她是我的女兒。”吳非嘆息,明玉都已經看出她未來的苦累,但明哲雖然同意從三室一廳降爲兩室一廳,卻依然沒有賣掉原來一室一廳的打算。
原來還有這樣愛孩子的母親,明玉感慨。她幾乎沒有猶豫,只爲了這個好媽媽,她有點不自然地做了回多管閒事的人,“大嫂,買房子的事,你們好好追問一下明成、朱麗和我爸,問問他們跟我討論時候究竟討論岀什麼結論,你們別自作多情。明成造的孽不該讓寶寶也承擔一部分。夫妻兩地分居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對於一個高薪男海龜而言。希望寶寶能一直快快樂樂。”
吳非見明玉雖然一口一個寶寶,但說的都是大人們的事,她是聰明人,立刻明白明玉話裡的意思,也明白明玉的態度。她忙道:“我替寶寶謝謝姑姑。等我回去美國,我想經常寄寶寶的照片給那麼喜歡她的姑姑,行嗎?”
“真好,最好給我一張大的,我拿來做桌面。還有什麼比寶寶的笑更可愛?”
吳非被明玉攔住不讓送。看着明玉離去,她在心裡想,其實,在明玉心裡,這大哥二哥差不多是一丘之貉吧?若不是爲了寶寶,她今天會最後叮囑這麼一句嗎?最先,她可是一副肅靜迴避的架勢呢。也不知過去發生了什麼,讓他們兄妹如此生分。但這個念頭在吳非腦袋裡稍微轉了轉,便被買房子的事情替代。究竟明玉與明成他們商談時候,說了些什麼了呢?明玉爲什麼說明成造孽?她低頭想着,緩緩走回電梯。
進門,明哲起身迎出來,吳非笑道:“我們寶寶可愛,誰見了都喜歡。明玉要給寶寶錢,我拒絕了,要她以後有空多來看看寶寶。她臨走跟我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你們姑嫂倒是非常投機。”
“託寶寶的福唄。”吳非習慣性地往屋子裡面看了看,確定寶寶睡得好好的,她才放心,“明玉跟我說,你父母的房子變小是明成作孽。上回你爸不能去美國,他們不是聚一起討論過一次嗎?那次討論,據說很有結論。明玉讓我們徹底向你爸和你弟弟追問。”
“明玉爲什麼說這些?她以前怎麼不說?”明哲聽了吳非的話,低頭嘀咕,覺得明玉這時候說這些有點莫名其妙。
吳非真想伸手敲明哲的榆木腦袋,“明玉跟你們是一家人嗎?你們什麼時候認過她?她什麼時候認過你們?我嫁你們蘇家那麼多年,別說沒見過明玉真人,連照片都沒見過,今天見面明玉都取笑說要查看身份證了,這算是一家人嗎?她肯跟我說,那是看寶寶面上,她捨不得寶寶吃苦。至於明成作孽,你不是說上回你爸跟你說,你爸媽大房換小房是給明成買婚房什麼的,平時家中的錢都給明成刮光了嗎?這還不夠作孽?明成他們現在又過得不差,你爸現在小房換大房,按道理,錢哪兒去哪兒來,不該明成岀該誰岀?今天明玉不提,我還差點都忘了。不行,這買房子的錢我們要斟酌着岀,保姆的錢我們但岀無妨。”
明哲嘴裡“嘖”的一聲,道:“非非,你怎麼一說起買房子就這麼抗拒?已經答應你改買兩室一廳,你現在又幹脆不肯出錢。不管明成怎麼作孽,現在爸總不能老這麼寄居在明成家吧,我這個當兒子的岀點力是應該的,儘快讓爸搬出來獨立住。”
吳非儘量冷靜道:“並不是我們不肯負責你爸就沒地方住,而是我們只要變通一下,公平合理地負擔起我們需要負擔的一部分。我今日已經上網查詢,你們家老房子變賣,換得的錢正好可以付二手房的頭款,未來的月供由明成負責,這是他該負責的,攤到每個月上,以他的收入水平,他負擔得起。保姆費還是由我們岀。作爲兒子,這是應該替你父親負擔的,誰讓你不能在你父親身邊盡孝呢。我重申一遍,我只支持擔負我們應該擔負的那部分。”
明哲嘆道:“非非,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我媽若是壽終正寢倒也罷了,她那麼驟然去世,在我都還沒好好報答她之前去世,你說我的心有多難受。我現在沒別的,我只想保存我媽的遺物,只想盡力讓我爸過得好一點,就算是我的一點點補償吧。雖然這點補償對我媽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但給我儘儘心好嗎?我早早出國留學,是明成在媽面前承歡,他給爸媽帶來的歡樂沒法折算成錢。我可以用錢補償,我已經算佔了便宜。”
面對明哲的字字泣血,吳非需得好長時間才領會過來,這算什麼話?他家有難,難道他就可以因此沉湎,大家都依着他任他隨心所欲爲所欲爲?她已經依過了,一依再依,她不能再依,再依就沒完沒了了。吳非怒極反笑,款款而言:“好,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我也是大學畢業就出國,至今沒有在父母面前盡孝不說,自己生孩子還要我娘飛過去伺候,累白她一半頭髮。我現在得趁他們還在世,抓緊時間補償。我要求不多,把我爸媽的兩室一廳換成三室一廳,多一個房間給保姆住,換房子與保姆的錢,都由我們來,因爲我是長女,理所應當。趁現在他們還健康就換了,不能像你一樣到時追悔莫及。我沒額外要求,也不會要求保留我爸媽原有住房,跟你一樣,每月兩千美金還房貸,一千人民幣僱保姆。公平合理。至於你們家明成在你父母面前承歡是不是衝着他們的退休金去,並搞得你爸人心惶惶四處藏錢,我們暫不追究。如你所說,我們先盡了我們的本分。”
“非非,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擰着來?你父母的事情當然要緊,但我們分個先後好嗎?兩家一起買房,我們自己還要不要過日子?”
“你還知道我們需要過日子嗎?輪到我家的事你就知道要過日子了?”吳非冷笑,“我看都別過日子了,長痛不如短痛,兩年裡面解決兩家。我們自己不過日子乾脆死透了才徹底,否則不死不活吊着讓誰肯反省?”
“非非,你講點道理。”吳非最後的一句話惹得明哲跳腳,吳非這不是拿他媽去世才令他幡然省悟以前不夠盡心來說話嗎?“你別心存僥倖,我爲你改一次決定,不會再改第二次。就這麼決定,我爸的房子先供,完了換你爸媽的房子。”
吳非一聽這話更是暴跳,“我心存僥倖?爲什麼我家該排後面?天哪,蘇明哲,我還掙錢自己養活自己呢,還沒在你手底下討生活呢,我需要你對我開恩?你真是自大得可以。蘇大爺,不敢有勞你修改決定,你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連明玉都看出我回去會有多艱苦,她一個陌生人都會體恤我幫助我,就你死命把我往火坑裡推。你這沒心沒肺的,難怪你家明玉會給逼出門,你根本就是不開竅的元兇之一。這日子沒法過了,我成全你做孝子。”
吳非說完,便去收拾行李。什麼鳥人,失業時候要她照顧情緒,賺錢時候要她看他臉色,難道她是老媽子?吳非越想越激憤,雖然在心裡命令自己絕對不可示弱,但還是忍不住流下眼淚。想到自明哲他媽死後又逢明哲失業居家艱苦,好不容易以爲撥開烏雲見青天,沒想到有人自以爲是救世主,硬是要遮在她頭頂壓她一片陰影,難道這都是她一味忍讓的錯?吳非忍不住念念叨叨開罵。雖然她爲人斯文,再罵也成不了潑婦,但看在同樣是斯文人的明哲眼裡,卻是醜陋無比。
明哲硬是不明白,吳非挺好一個人,怎麼也跟別的弄堂女人一樣,碰到金錢問題就原形畢露了呢?看她又是哭又是罵,眼淚鼻涕,要多醜陋有多醜陋,明哲都想不到吳非會變成這樣,難怪她一直的不講理。他不再應聲,閃身走進裡面的臥室,眼不見爲淨。
吳非雖然氣得罵罵咧咧,但心中還是指望明哲過來好言寬慰,低聲道歉,但等了半天,等她收拾岀自己的行李,卻不見明哲有任何動靜。她悄悄掩過去,卻見明哲雙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不知幹什麼。吳非徹底失望,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眼前這頭拉不回頭的牛,真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只有他媽的死才能警醒他一點點。這種人,除非她三從四德,否則跟着他過,沒一天出頭日子。
吳非收拾岀一大揹包行李,輕手輕腳進去抱岀寶寶,打開門就走,上海是她老家,她還能沒地方去?明哲聽見關門聲纔回頭,卻見牀上沒了寶寶,這纔有點擔心。但走了幾步便停止,又回到窗前。吳非還能去哪裡,肯定是回孃家。明哲以前聽見類似夫妻吵架妻子逃回孃家,逼丈夫上門負荊請罪受岳家上下數落的新聞他就覺得撓心。一家人相處,做女人的哪可如此囂張,簡直是踩着丈夫過日子了。原本一直以爲吳非不會,沒想到她不是不會,而是在美國沒有條件,現在來上海有條件了,她照樣一哭二鬧三上吊。明哲決定不屈從,凡事不能給開了先例。
只有寶寶感覺到睡得好好的怎麼給落入誰的懷抱了,睜開一隻眼睛一掃,見是媽媽的懷抱,哦,安全,那就繼續睡。但眼睛感覺一會兒暗一會兒亮,她揉揉眼皮,偏了下頭還是睡。這都什麼時候啊,這是半夜啊,懂不懂?平常在家時候的半夜。
吳非站到太陽底下發了半天怔,這天殺的死牛居然真的沒追出來,她心裡只覺得寒。她走到大門口叫了輛出租車,司機問她去哪裡,她纔將父母家地址滾到嘴邊,便一口嚥了回去。幹什麼這麼委屈,她爲什麼要唯唯諾諾跟在蘇明哲身後一言不發,什麼都讓他自作主張?結婚三年,她在這個家佔了一半財產,她有權處理自己財物,她說不給就是不給。她不要再被動地縮在明哲身後規勸,她要自己出手從根基上掐斷蘇家人揩她小家油的妄想。
她跟出租車司機說,去長途汽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