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化做石塊,山君變成塵埃,威嚴與恐怖,悲憫與殘暴,通通被啞姑吞噬。
隨後她進入沉眠,痛苦着、掙扎着、懷有希望的沉眠。
萬世之花於石臺上消失,帶着被吞到某張嘴吧裡的大灰,看不到一絲蹤影。十三郎試一下,發覺通過十三娘而存在那抹感應也被切斷了聯繫。
“傳送?空間?”
他盤膝坐下來,任憑靈魂中傳來陣陣衝擊,不理會身體隨處可見的潰爛與癒合,凝思。
他閉着眼,卻彷彿看到無數畫面;底着頭,卻似乎俯瞰着歷史長河。
……
……
不知多少年前,仙人帶着大批仙獸與碧落激戰,山巒破碎,河流倒卷,無數生靈隕滅。
戰局持續無盡時間,跨越無數星空,仙人得到最終勝利。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碧落沒有被徹底抹殺,而是被分屍封印在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不同的星空。
碧落不甘與此,圖謀再起,但被仙人所禁,終不得脫。
在滄浪星,仙人留下很多後手,比如仙靈殿,比如戰道雙盟,再比如,那個被留在這裡的山君。
山君弟子不輕易入世,因爲它本就不屬於塵世中人。
它是仙獸,雖受仙人驅使如僕,仍不屑與凡人爲伍。
過了不知多少年,新紀之戰爆發,仙人或被驅逐,或因某種協議。又或者其它什麼原因。再沒有出現在滄浪星。
漫長的歲月裡,當初領授仙諭的人們開始尋求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嘗試用修士融合碧落的魂,進而削弱其本體。
也許,這本就是仙人所留下的諭令,不可考證。
一代又一代,一批接着一批,無數天驕縱橫的修士反覆嘗試,均無法成功。
又過了不知多少年,院長。和與他同輩的幾名修士先後來過須彌山。
他們都是才智卓絕的人物,有一名少婦,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想必是發現了某種端倪,發現了前人所不曾發現的變通之法。但依然沒能成功。於是她在隱藏着秘密的山君雕像裡留下了一顆種子,或者是一件法寶,留待自己,又或者她的傳人。
之後,院長成了院長,少婦慢慢變成老婦,變成老嫗,但不知因爲什麼變故,她再沒有上過須彌山。
直到有一天,她找到一個人。一個臥蓮而生的人。
後面的故事,一如眼前。
半是回憶半是猜測,十三郎將破碎的畫面拼接到一處,將零散的線頭串接在一起。
雕像中隱藏着傳送之力,這種結果他沒辦法預料,自然也談不上應對。他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沒有絕對的力量破局,只好放下無益的懊悔,尋求亡羊補牢的辦法。
他想了很久,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直到認爲自己想明白了能夠想明白的一切,便站起了身。
他準備上山,按照傳統的途徑踏上須彌山頂。
走到這裡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十三郎幾可以肯定,道院學子中再沒有一人可以做到。但是路還沒有走完。最後一段臺階不知隱藏着怎樣的風險,而他又必須去走。
且要抓緊。
十三郎從地上站起來。準備踏上征程。
便在這個時候,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平靜輕柔,帶有幾分叮囑幾分期望,還有幾分讚賞的聲音。
“靜下來。”
……
……
“靜下來?”
十三郎微微皺眉。
他覺得自己的心很靜,腳步很穩,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還需要怎樣纔算靜下來?
他擡起頭看着山頂,希望聽到進一步指點。
沒有更多的話,一個字都沒有。
他看看周圍,周圍並沒有什麼特殊景緻;他聽着周圍,周圍的聲音很凌亂;他想着周圍,發現自己無處可想,唯一牽掛的便是如何走過下面那段臺階。
石臺上到處是形狀怪異的石塊,山風從石塊間掠過,發出千萬種更加怪異的聲音。
十三郎等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神情若有所悟。
他將那幾片殘破的紫蓮花瓣收起來,揮手將石臺抹平,將石臺清理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
忙好這些,十三郎又看了看,聽了聽,想了想,滿意點頭。
隨後他坐下,開始治傷。
他服下老君丹,拿出一把小刀將身體上的爛肉剔除,再細細塗上丹藥;他連身後的傷勢也不放過,着胖胖將它們一一打理好,最後還綁上繃帶。
以他的身體狀況,這些舉動顯得多餘,最多也不過讓恢復進度加快些,卻浪費了大量時間。
但他都認認真真地做了,細緻周到,一絲不苟。
做完這一切,十三郎盤膝而坐,開始閉目調息。
之前的戰鬥僅僅持續片刻,卻讓他的法力消耗近半,夜蓮師尊所留下的手段,威力着實驚人。
十三郎沒有再考慮這些,靜靜打坐,呼吸漸趨綿長。
胖胖安靜地守護在他身旁,目光警惕,但有些無聊。
……
……
一個時辰過後,十三郎身體盡復。
他將身體重新收拾一遍,將褪去的死皮污漬清理乾淨,還換上一身乾淨的衣衫。
而後,他又服下一些補充法力的丹藥,重新靜坐。
半日後,他的法力補充完畢,精神也回覆如初。
一日後,他的狀態達到巔峰。
兩日後……
又若了一日……
他依然在靜坐。神態寧靜祥和。沒有一絲不耐的情緒。
直到第七天,他又聽到那個聲音。
“上來。”
聲音很平靜,甚至透出幾分淡漠,連之前所蘊含的那一絲讚賞也完全隱去。
聽到那道聲音,十三郎緩緩睜開雙眼,徐徐站起身。
他沒有刻意這樣做,就像以前在落靈城爲人開光時做的那樣,自然、流暢,且隨意。
他將胖胖收入獸環,臉上還帶有一絲微笑。轉身走向石階,踏上石階。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沒有負重,沒有混亂,沒有幻覺。也沒有五行靈壓。
什麼都沒有。
……
……
十三郎走在臺階上,無思無慾,不喜不悲。
石階幾位於須彌最高處,被風吹得異常整潔乾淨,兩側已無側壁,如同一座懸空斜靠在天上的橋。
沒有什麼高闊幽遠,只有單調。
無景緻,無兇險,無煞氣,甚至連聲音都沒有。
短短百餘級臺階。彷彿被拉得無限長,眼前只有一層一層的石頭,乾淨不染一絲塵埃的石頭。
單調的地方,往往最容易生出念想。
比如說,想想這裡怎麼形成,通往何處?再比如,上面究竟有些什麼,下面究竟藏着怎樣的陷阱,一旦爆發出來,又會是怎麼樣?
很難不去想這些事。換成誰都不能。
十三郎卻做到了。
要做到無思,需要毅力,需要勇氣,更需要絕對的信任,還有信心。
他具備這些條件。所以做得到。
他只要靜下來,只需靜下來。天塹自成坦途。
無思如禪,不動如山,諸神退避,萬邪不侵。
……
……
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何況區區百餘級臺階。
十三郎走過石階,踏上山頂,看到了眼前。
“好孩子!”
一聲驚喜的呼喚自腦海中響起,十三郎驟然醒轉。
之前的狀態,好了說叫無思,若往壞了想,其實就像夢遊。
在這種地方夢遊,需大勇氣。
……
……
一座龐大的祭壇,祭壇上一隻龐大的利爪,利爪上三根粗大的鎖鏈,還有五根粗大的鐵釘。
利爪長達十餘丈,每一根趾爪都長達丈餘,被一根鐵釘牢牢釘在祭壇。在它的腿骨末端,一根尤其粗大、幾如鐵棍的釘子插入地下,散發着冥冥之光。
看到那根利爪的時候,十三郎腦海中劇烈轟鳴,身體不可遏制地顫抖着,用盡力氣才勉強沒有當場跪倒。
之所以能如此,除了自身性情使然,還因爲他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半蹲半坐,又好似跪地的人。
一個長髮飄飄,肌膚賽雪,眉目如畫透着驕傲不甘的……女人。
女子全身紫衣,半側着身子,保持着那種彆扭讓人覺得難受的姿勢。她的一隻手按在利爪上,另一隻手撐着地面;看其姿態,彷彿是要拿出某件東西,但因過於倉促,沒能完成動作。
她的容顏憔悴,眉眼顏色依然鮮活,略顯有些粗的眉朝一邊揚起,好似一把斜飛的刀。其雙脣緊抿,脣色略透出淡紫,爲那張疲憊的臉孔增添幾分嬌豔,卻不顯得妖異。
女子身形應算高挑,然而在那隻無比猙獰龐大的利爪前,她就像初生的羔羊般無助;她的位置正對着利爪那根後趾,長達數尺的爪尖環繞在身前,彷彿一把隨時會將她攔腰兩段的鍘刀。
她的雙眼緊閉,盡力擡着頭,青絲自頭的一側垂落,髮梢於地面飄動,時而掠上利爪上的如精鋼般的鱗片,如同撫摸。
因爲有了這個,整副畫面的殘暴氣息爲之大減,反帶上一股柔和且帶有詭異之美。
……
……
十三郎站在遠處,靜靜地望着這副畫面,望着畫面中的女子,利爪釋放的威壓漸漸被無視,鐵釘鎖鏈所蘊含的殘虐被忽略,他的眼裡心中只餘下那個身影,那個看似匍匐實則挺倔無雙的眉。
他默默地看,默默地等,默默咬牙默默流淚,沒有輕舉妄動。
“不要緊,過來吧。”
一聲輕柔的呼喚自腦海中響起,十三郎的身體顫動了一下,擡手胡亂擦了把臉,將衣衫上並不存在的皺褶撫平,以最穩的腳步最恭敬的姿態走過去,屈膝跪到在女子身前。
“老師,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