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重逢之喜,道法感悟之樂,局勢詭譎之憂,破題解難之思,師親離去之悲,命運無着之恐,魔宮掌座之驚;對十三郎來說,人世間所有情緒盡達極致,平心而論,這一天過的着實艱難。
胸中鬱悶難得宣泄,他已快要憋出病來。然而在痛罵一聲後,八指先生剎那間變得神清氣爽,目光清澈如剛用靈液浸泡過一樣,丟下目瞪口呆的貓貓女,領着罕見沉默的小宮主,施施然而去。
痛罵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能讓情緒略作平復。觀猴者樂,樂來自猴之怒,猴不怒者觀者鬱,這便是反擊,是抗爭。
沒什麼力量,但它的確是反擊的一種,堅定而且悲壯。
死亦爭生,活便求路,既不能拳破蒼天,何妨效法禰衡,擂響那一直想怒吼的三聲鼓。
去你嗎的!
回去的路上,夜更深,城內越發顯得安靜。許是因爲連續通宵,與之前那次未遂的謀殺耗費不少精神,小宮主奄奄無甚興致,沉默如周圍夜幕。十三郎初時未察,待從思忖中醒來,豁然發現她拉在身後數十米處,步伐沉重身體搖搖晃晃,竟似生了重病一樣。
認真觀察一會兒,十三郎原地站定,待其趕上來之後問道:“怎麼了?”
小宮主神色怏怏,懶懶的聲音回答道:“老毛病,就是沒精神。”
十三郎抓起她的手,吩咐道:“讓我看看。”
靈識精妙,只要對方不抵抗,查看身體本不需接觸,但若真遇到隱匿太深的疾患,當然需要親手施爲。對強大的修士而言,一念便可看透人身,五臟六腑皆無所遁形。自也談不上什麼男女之別;加之兩人相處了一年,廝殺打鬥無數次,肌膚相接早成常事,不算什麼忌諱。
小宮主面色微羞,但沒有拒絕,也沒有抵擋,低頭任憑其施爲。話說回來。當初兩人頭一次見面,十三郎便曾在其嫩臀上掌摑無數次,後來也曾屢屢施惡,越打倒是越熟練,越發順手了。與那相比,區區手掌相交內息流轉。算得了什麼。
真元流轉,十三郎仔仔細細探查着小宮主身體裡的一切,重點放在經脈與元嬰上。
一切正常,經脈如常法力凝厚,小小元嬰神態寧靜,絲毫看不出有什麼不妥。當然,十三郎不是正牌醫生。他所看的是修爲與法力,而不是小宮主的身體。
正常便是不正常,大大的不正常。對尋常人來說,元嬰修士的一道法力便可強身健體,去除百病不是夢。小宮主身爲元嬰修士,內息日夜流轉不停,怎麼會動輒精力不濟,每日都需要充足睡眠纔可?
之前十三郎並未對此太過留意。可自從知道她是魔宮掌座的後嗣,心裡便多了一重考慮,不能不認真對待。
金鑰匙永遠有用的,十三郎也必須承認這一點。
找不出問題,十三郎本性同樣有固執的一面,自然不肯甘心;真元搜索一遍又一遍,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依舊看不出絲毫異狀。
暗夜長街,當中矗立着兩條身影,月色漸斜戲弄着雪地上的影子,彷彿在試着將他們重疊。
十三郎對此毫無所覺。反倒是小宮主因低頭有所發現,本有些發白的小臉變得紅潤起來,忽開口說道:“先回去吧,我覺得好些了。”
嗯?
十三郎一愣,定睛看時發現小宮主的確氣色好了不少,之前那種奄奄的感覺全然不見,容光煥發。
不是裝,不是安慰,是真真切切變好了。
這是何故?十三郎不明白,待其離開小宮主手腕收回法力之後,面色卻突然爲之一變,眼裡閃過一絲精芒。
“怎麼了?”小宮主反過來問他。
十三郎搖搖頭,說道:“站太久,腿有點酸。”
小宮主的確是恢復了,活跳性情也隨之瞬間迴歸,反過來抓起十三郎的手嘻嘻笑道:“我拉着你走。”
言罷不等他答應,小宮主拽着十三郎縱跳而去,歡快得好像一隻恢復活力的野兔。十三郎不得已大步跟上,臉上流露出一絲苦笑,似有所悟。
“難怪啊,難怪!”
小宮主的確有病,病得沉重,病得無解,病得連老祖宗都束手無策,只能想盡法子拖延。原因在於十三郎發現,僅僅爲她探查身體,片刻功夫,自己居然失去兩成法力!
兩成法力聽上去似乎不多,但若被其它元嬰修士知道此事,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拋開小宮主掉頭走人,離她越遠越好。打個比方,元嬰修士以兩成法力用來飛行,可跨越千萬裡空間;十三郎又豈是尋常元嬰所能比,其法力深厚、精純程度均非常人所能想象。
法力失去可以補回來,與此相比,十三郎更看重、又或恐懼的是法力流失的方式。他的警覺性何等之高,然而在爲小宮主施法的過程中,十三郎根本沒有察覺倒法力流動,連自己身處何方、周圍是否有危險都完全忘掉。試想一下,假如換個環境,假如沒有啞姑,假如彼時遇到有人突襲,結果將會如何?
更奇怪的是,十三郎這邊法力沒了,小宮主那邊修爲卻絲毫不見增長,除了精神煥發神采奕奕,看不出一丁點收穫。擁有吸靈化魔兩指,十三郎最清楚法力本性,吸收變得促進修爲增長,哪有憑空消失的道理。如不然,他憑什麼吸收渡化玉蝶中的魔力,又憑什麼敢於吞服定嬰丹。
這算什麼?難不成她身體裡有個看不見的黑洞,平白無故將與之接觸的人法力吸收,並傳往另一個空間不成!
換個角度想,假如這是小宮主的某種“天賦”的話,若是利用好了,豈不是......
“還是不對!”
奔跑中,十三郎突然打個寒噤,沒有來覺得身體發寒。
假如小宮主的毛病僅限於此,對尋常修士來說或許無解。但絕對不能難住魔宮掌座。法力而已,不算丹藥,魔千萬修士,高階大能不知幾許,便是每天給她輸送一次,能有什麼大不了?
唯一的解釋,小宮主不僅吞噬法力。對法力還有着特定的選擇。
她挑食!
“我的法力有何特殊?”
十三郎第一時間想到這個問題,隨後便記起另外一件事,小宮主曾說過的、他身上具備與老祖宗類似的氣息。那麼是不是可以這樣想,魔宮千萬修士當中,只有老祖宗一人可以緩解小宮主的症狀,但無法根除!
十三郎的領悟剛剛發生。小宮主也是今天才察覺;會不會老祖宗早就看過十三郎,在他身上發現某種潛質,隨後親手導演了這一切,將她安置在十三郎身邊?
能力上,看似艱難的事情,對掌座來說輕而易舉;什麼三王妙音,在他老人家眼裡皆如螻蟻。儘可操控由心。假如真是這樣,眼前一切都有了解釋,包括三王對十三郎的緊逼,迫使他不得不努力拉高修爲,以最快的速度提升境界。
再往深處想,十三郎的法力能夠幫忙,他的命運將會如何?
老祖宗吃不消小宮主吞噬,十三郎無疑差得更遠。憑他這點修爲,或許用不了多久便被吸成人幹,渣都不剩。很合理的推想,老祖宗殺掉或抓住十三郎容易,但讓他自己努力修行成爲一顆光榮的人蔘恐怕很難。爲達讓其成長之目的,同時讓小宮主在其身邊親自驗證,是最最妥當的方式。
十三郎是藥材。一顆活着的、但終有一日會枯竭的藥材!
老祖宗在種樹,一顆茁壯生長、但遲早會被收割的樹!
如所有修士一樣,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十三郎本能反應是甩開小宮主的手。目光凜凜警視周圍,神識散開若天網般掃蕩,如臨大敵。
暗夜中彷彿有無數隻眼,又彷彿整個夜空化作一隻巨大的眼,陰沉冷漠,冰冷無情,默默注視着下方的這隻螻蟻,看着他驚恐絕望,無從尋找可供逃脫的生路。
“怎麼了?”小宮主驚問。
“沒什麼。”十三郎淡淡回答,眼裡閃過一絲殺機。這一刻,他從內心深處迸發處一股狂暴怒意,似有一頭怪獸緩緩甦醒,遏制不住要生飲鮮血,幾欲炸裂胸膛。
十三郎知道,假這便是真相,即使他祭出最大殺器,恐也動不了小宮主分毫。敢把她放在自己身邊,掌座必有萬全安排;或許此時他就隱藏在某處,正以淡漠的目光靜靜地看着這裡,等着看十三郎的取捨,選擇,還有掙扎。
徒勞麼?十三郎無法甘心,身體之上紅芒閃爍,伴隨絲絲電光跳躍,彷彿還有一聲桀驁清鳴,如即將擂響的戰鼓一樣迴盪,不絕且愈發高亢。
濃濃戰意在心頭升起,十三郎從小宮主身上收回目光,同時收回的是那道濃郁有若實質的殺念。他不打算朝小宮主出手,一來若事情果然是這樣,便註定了殺不殺她都沒有用;此外十三郎明白,這次劫難是對道心的考驗,且有很大可能是他這輩子面臨的最大的、也是最後一次考驗。
是選擇一個被埋了手段的弱者,還是直取那個埋下手段的人,面對那個如高山般橫在面前、隨手便可將他碾成粉碎的大能!
“來吧!”
不知道對方在哪裡,十三郎仰天低吼;他好似一隻仰望星空的蛤蟆,大張着嘴巴,準備爆發最強音。
結果沒爆出來。
因爲小宮主說了一句話,一句聽上去不着邊際、無關痛癢、有些可笑的話。
“什麼來啊來,沒人啊?”小宮主疑惑看着周圍,搜索一圈後覺得好笑,直愣愣說道。
“是不是病了?吃錯藥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