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神情無奈,言道:“孩子小宮主說得對,林某多謝先生大恩。”
小宮主大氣揮手,說道:“這就對了嘛,嗯,你繼續講吧。”
“我唉!”
悲壯的色彩始終無法塗抹在臉上,林如海儘量讓自己顯得誠懇,說道:“林某活累了,也活夠了;我想死,想把血鼎現給先生;至於先生如何處理它,什麼時候處理它,林某一概不問。”
抱拳深施一禮,他說道:“請先生成全。”
作爲一名父親,林如海很自私;作爲一名子孫,林如海的選擇毫無疑問是不孝;作爲一名官員,求死意味着不仁。選擇死亡還意味着拋棄髮妻,這就是無情無義。
此外從根本上講,林如海有利用十三郎及與之有關的人的嫌疑,這便是卑劣。
不仁不孝,無情無義,自私而且卑劣,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位自持公正的皇官做此決斷?
十三郎思索着這個問題,一時未做迴應。
僅僅用父子或父女之情來解釋,十三郎覺得不夠,這更像是一種本能,一種螻蟻無力反抗或選擇命運時的宣泄,與吶喊。
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都願意求活,人類作爲生命的最高層次,除生存外多出許多別的慾望,或物質或精神,或利己或親它;當生存無恙,衣食有着的時候,這些慾望便如野草一樣悄悄滋生,甚至佔據主流。
比如:狂信者。
十年前,亂舞城狂信者極少;那時候的人們爲活着而努力,爲生存下去而奮鬥,所以顧不上其他。如今狂信者日趨增加,在於生活安定下來後,人類開始本能地向着更高層次努力,希望活得更好。
仙人想長生。凡人想活得更好,更愉悅,更長遠;今世達不到便將希望放在來生,或者死後。
這就是狂信之源。
至於那個所謂的靈妙法尊,他或者她甚至是它,都不過是利用這種思維的一指手,一枚棋。一名更高層次的狂信者罷了。
換言之,人間的一切出自人間,仙家的一切源自凡間,天道天理天倫天地間的一切無不以凡間爲基礎,永遠休想擺脫。
這便是紅塵意!人世間最強大的神通,沒有之一。
“呵呵的靈妙法尊!”
輕蔑的一聲冷笑。八指先生神情祥和而寧靜,目光明亮且帶着思悟清明的通透,身與心都好像得到昇華一樣,毫光微顯。自這一刻起,十三郎心中再無憂慮,無負擔,無猶疑。只有堅定與平靜。
欲信人,先信己,無論所傳的是何種法義,那位靈妙法尊若不能讓自己堅信,怎麼能傳道與千萬信徒?說到底,它也就是一個被慾望掌控的囚徒,一名不擇手段的修士罷了。
誠然,那人應比十三郎強大太多。甚至有可能比三王還強大;但只要擺脫不了這種慾念,它終不過一個欺瞞香火的神棍,沉淪永陷,算得了什麼呢?
跳樑小醜,而已。
想到這裡,十三郎如神遊得道般醒轉來,正想對林如海說點什麼。忽發現小宮主怪異的眼神望着自己,心中爲之一跳。
“怎麼了?”
“你身上有味道,很怪很好聞的味道。”
小宮主的話完全不可理喻,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和老祖宗一樣。”
“”
如得道的愉悅感潮水般褪去。十三郎愕然說道:“什麼什麼呢?是氣息吧?”
小宮主認真思索品味着,皺眉回答道:“應該是吧,但又不像,怎麼說呢哎呀頭疼”
“別再想了。”
十三郎斷然喝止,語氣嚴厲如棒喝。感悟這種東西玄而又玄,豈是她所能理解求索;小宮主所講的氣息十三郎明白,因從密室中出來的時候,他便從其身上那層隱隱光膜中感受過。
十三郎知道,那層光膜應該就是魔宮掌座留給她的最終防護,帶有與自己剛剛感悟到的氣息類似的意味。小宮主之所以覺得熟悉,並且覺得舒服,或許正源於此。
這種說法不合適,應該十三郎的氣息與老祖宗類似;再進一步講,興許就是因爲那股氣息,十三郎此時纔能有所感悟。
這是師道,無需拜師,不用見面,冥冥中一縷緣法所註定的傳承。
安撫過小宮主,十三郎轉向林如海,緩緩說道:“血鼎的事情,我已經想好怎麼做;但是你要活下去,儘量活得長久。”
林如海聽出味道,知道他還有下文,遂靜靜等着。
十三郎說道:“是這樣的,你很早就中了毒”
林如海神情大變,急欲開口。
“不要慌,聽我慢慢解釋。”
十三郎擺手阻止他,說道:“下毒的人不難找,但”
自城主府出來,銀輪高懸,夜色已沉;跟隨八指先生走在清寒的街道上,小宮主好一會兒都不能停下飄渺思緒,感慨萬千。
“你真陰險啊,真狠毒啊,真狡猾啊,真真壞啊!”
不怕冷的話,踏雪而行的意境其實相當不錯;小宮主自然不怕冷,頂着月光踢亂層雪,時快時慢時碎步時跳躍,把自己忙得不行。
夜靜人幽,遠處偶爾唱誦聲傳來,聽在耳中似也不如以往那樣討厭,十三郎發現小宮主今日不像以往那樣胡鬧,遂說道:“我也有優點。”
除了下棋,小宮主此刻多已入睡,然而不知怎麼了,今日的她精神格外好,除因感受到以往得不到的樂趣外,更多還是爲了留在十三郎身邊。
衝過來嗅一口,小宮主皺着鼻子說道:“你當然有怎麼沒了?”
“什麼沒了?”
“氣息,剛纔那種氣息。”
小宮主掰着他的肩膀說道:“放出來,趕緊。”
這話難聽。十三郎不喜說道:“女孩子,斯文點纔好。”
小宮主大感有趣,說道:“越來越像了,和老祖宗講話一樣。”
十三郎拍開她的手,說道:“那可比不了。對了,老祖宗把你扔在這兒,會不會就此不管?”
小宮主不屑說道:“纔不會。老祖宗最疼我。”
十三郎隨口說道:“那可不一定,興許時間太久,他老人家厭煩懶得管,興許要修煉閉關,他給你施法需要恢復元氣的嘛”
面色一變,十三郎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除了老祖宗,你有沒有別的親人?”
小宮主說道:“有,但也沒有有老祖宗就夠了,別人無所謂。”
十三郎面色微凝,又問道:“以往,老祖宗多久給你施一次法?”
見他問得正式,小宮主偏着頭想了想。說道:“沒一定,三年五年七八年,都有過。”
十三郎追問道:“從沒有超過十年,對不對?”
小宮主似也意識到什麼,無憂無慮的目光有些黯然,說道:“是啊,從來沒有。”
“那如果”
十三郎想了想,改口說道:“老祖宗多大?”
小宮主一愣。忘記了剛纔正在想的事,說道:“什麼多大?”
十三郎認真問道:“老祖宗的年齡,你知不知道?”
小宮主茫然搖頭。
十三郎內心微沉,想到一個之前不可能想到的問題:威臨半個天下的魔宮宮主,有沒有可能像老園長一樣,快死了?
這樣想是有根據的。魔宮掌座何等人物,斷沒有隨意行事做無用功的道理。三五年或七八年對小宮主來講什麼意義都沒有,老祖宗肯定經過深思熟慮,認真謀算後的結果。小宮主的記憶時限爲十年,那麼是不是可以這樣講。如想讓她不忘記魔宮,施法之間的間隔也不能超過這個期限,必須在十年之內?
什麼叫神印之法,十三郎完全不懂,但他明白讓本該消失的記憶重新凝聚是何等玄奧高深的神通,同時也明白,這種神通必然有與之對應的代價。
放棄的可能不是沒有,但的確不會太大;執念這種東西,要丟下第一次面臨時便可丟下,丟不下就是丟不下;信念越強的人往往越固執,十三郎自己便是明證。
換言之,老祖宗所爲只有兩種解釋,要麼發現某些契機,要麼就是完全沒辦法,不得不放任自流。
猜測魔宮掌座的生死,聽着很不靠譜,認真去想的話,尤其是親眼見到林如海的表現與決斷後,十三郎越來越覺得可能,很快便聯想到另一句話,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持大器者,必臨重危。
魔王宮掌座,聽起來何等煊赫威嚴,何等霸道無雙。然而但凡懂得一些權道的人都明白,其必定會有一些隱藏的敵人活在世上,一旦撒手西去
站在靈脩的角度,魔宮掌座歸墟絕對是一件值得彈冠相慶的大好事;然而對十三郎、尤其是眼下的十三郎來講,老祖宗死不得,萬萬死不得。
激靈靈打個寒噤,十三郎再次生出那種感覺,時不我待!
他這邊思量着,旁邊小宮主的思路早已飛上了天,走着走着忽想到什麼,扭過頭來問:“對了,你不讓我求老祖宗幫忙,帶我來是爲了什麼?”
十三郎從沉思中驚醒,深吸一口氣回答道:“爲了見證。”
小宮主疑惑問道:“見證什麼?見證給誰看?”
十三郎沒有隱瞞,回答道:“給三王,還有妙音門。”
小宮主苦思半響,說道:“意思是,讓我替你、還替那個姓林的做證明?”
十三郎點點頭,說道:“他們不一定相信我,但一定會相信你。”
“那當然!”
小宮主神情得意,隨後就變得黯然失望,憤怒說道:“明白了,你還是在利用我。”
十三郎不能不辯解,說道:“這怎麼是利用呢?最多是幫忙。”
小宮主嚴肅說道:“是幫忙,也是利用,老祖宗就是這樣講”
十三郎無奈,說道:“好吧算你、算他對,可你也利用我了呀,咱們相互利用,互相幫忙”
小宮主大奇,說道:“我利用你什麼了?”
“這個”十三郎猶豫着,問道:“磨鍊刺殺技藝算不算?”
“這個”小宮主遲疑着,說道:“算不算呢呵呵,看殺!”
寒光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