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過頭,十三郎問不凡:“大師覺得,該怎麼打?”
不凡表情微苦,老實回答:“我佛慈悲,最好不打。”
這叫什麼話?
實話。
“蚊王隨時有可能誕生,現在停手,還能安全返回。”
十三郎環視周圍,目光掃過每一張面孔,說道:“廝殺三年,死傷百萬,換來爾等活命的機會。需要明白的是,回去並不意味着怯懦,相反是最最明智的選擇;因爲不但能夠傳出消息,還能組織人馬再度殺入;前提是,魔蚊沒有在那之前衝出去。”
魔蚊兇猛,冥鬼強大,再強強不過金烏,再狠狠不過四足,如一直封在這片化境世界裡,關滄浪何事?那顯然是幻想,人類有貪,生靈有欲,冥鬼魔蚊任其生長,必有肆掠人間的那天。
魔蚊什麼時候能出去,百年十年,三年五年,又或三月兩月十天八天,只有它們自己知道。
“如被它們進入外面的世界,再想集中清理乾淨,難如登天。”
道理講完,十三郎靜聲平落,說道:“這一仗你們自己選,打還是不打。”
片刻沉寂。
“打吧?”不知誰問出來。
“對,打!”不知誰在回答。
“當然要打!”不知哪個在質問,氣息微重。
“這樣回去,不如死在這裡。”
呼喝漸熱,吼聲四起,隨後便是聲聲呼應,如浪潮似激流,一波比一波亢烈,一浪比一浪高昂。
“殺光它們!”
“雖死,無憾!”
誰言修士無熱血。只因未到動情時。百萬同族的血,如還不能點燃胸中的那團火,魔族根本不配攻佔滄浪半壁江山。更沒可能在真魔氣斷絕的情況下堅持至今。
“打!打打打......”火玲瓏又成了火姑娘,忘乎所以揮舞着拳頭。完全不記得與眼前這些人本該是仇敵。直到僧道兩人瞪過來,十三郎投以溫和微笑,陡然紅了臉。
“我的意思是,你來做主......”
周圍頃刻間安靜,幾百道目光集於一身。
“我做主,那就打吧。”
十三郎揮手,橫切。斬下。
“再打一年,斬草除根!”
一言成戳,自這句話說出的那天算起,夢離之戰真的又打了一年。
一年將近四百天。南北兩側各有一支隊伍,按照自己的方法朝蚊海發動衝擊,總數不低於萬次。算下來,平均每天都要投入戰鬥十幾輪,強度空前。
當然。與剛開始秋獵時相比,這種節奏只能用“幸福”形容,人人都能得到喘息。
打得久了,魔修對蚊海的瞭解越來越多,戰術自然而然變得多種多樣;爲了阻礙、至少延遲其生王。南北兩端都將隊伍分成幾股,在保證及時恢復的前提下保持壓力,儘量不讓魔蚊安寧。
這種戰法之所以能夠施行,除人類狡猾擅用機謀外,還得益於魔蚊自身。兩支隊伍先後發現,魔蚊內裡究竟做什麼雖不能查探,但可確認它們的確需要安靜,爲此寧願付出代價,極其沉重的代價。
這是好事,同時也讓魔修倍感到壓力。腦子超過蚯蚓的人都能想到,魔蚊既然敢這樣做,所圖必然極大。除此之外,魔修雖每日擊殺大量魔蚊,高階獵物卻越來越難得;開始能偶有斬獲,從半年時候起,金蚊就再難尋覓蹤影,九個月過去,連銀級都難得遇到一隻。
滅蚊滅蚊,歸根結底是要將那些高階蚊王殺滅乾淨,方算得上全功。
高階魔蚊不停內收,意味着魔蚊實力越來越集中,於是大家都明白,當這場戰鬥進行到最後,必將有一場慘烈搏殺,艱難不可想象。
久戰使人心疲,一年過去,人們不禁要想起當初十三郎的提議,假如年前退出夢離,是不是有足夠時間調集援兵,重入夢離?
“做夢!”
火姑娘已然恢復八成,容顏雖老但已不像以往那樣衰敗,脾氣也隨之見漲。
“沒有騷擾,蚊王早就成了。”
必須承認這句話很在理,因爲事實就在眼前,蚊海範圍縮小超過八成,最薄弱處,南北厚度已不足千里。還要認識到,並不是所有魔蚊都被人類殺死,魔修不止一次發現魔蚊之間相互吞噬,重點是高階吞食低階,似在助自己成長。
萬里變成千裡,魔蚊已經密集到極致,如一塊實心大石壓在心頭,沉重令人窒息。
窒息中,魔修沉默猛攻,行螻蟻搬山事。
需要提到的是,兩至魔修隊伍並不知道彼此的位置在哪裡,只能從自己推進的距離、還有魔蚊躁亂的情況判斷,對方依舊存在。
戰事緊張而且緊湊,兇險無時無刻不在,事先誰都不知道會打多久,打到什麼程度,因爲雙方都沒有嘗試與對方聯絡。然而慢慢地,隨着南北兩頭共進,隨着魔蚊日漸收縮,被蚊海相隔的兩支隊伍越來越默契,甚至能預感到對方的下一次攻擊。
那是一種......溫馨的感覺。
充滿死寂的戰場談溫馨,聽上去很荒謬,實則真切存在。
就像兩個獵人,共同面對一隻龐然大物,你一刀我一槍慢慢與之周旋,彼此遙望,彼此感應,彼此給對方傳遞勇氣。後來,攻擊魔蚊已不僅僅是爲了削弱對手,同時還爲了向對方傳訊,告知那些沒有見過面的戰友。
“我還活着,還在繼續戰鬥!”
不攻擊的時候,雙方總有人負責觀察,觀察魔蚊是否有亂,傾聽蚊海是否有那種召喚魔蚊的嘶鳴聲。假如一段時間沒有聽到、或者看到,一方就會忐忑不安,擔心另一方出了什麼事,有沒有覆滅。反之每當聽到魔蚊嘶吼,大家總會爆發歡呼。彼此慶祝,共同爲對方慶幸。
還有些時候,雙方有意無意會做比較。甚至會有較量一番的意思。南方那端不知如何處理這種情形,十三郎首先表示鼓勵。照他的話講,戰士在戰場上不僅要戰鬥,還要學會生活,好好過日子。
“打仗是過日子?”這種說法很新鮮,但是很受歡迎,而且越來越受歡迎。
既然是過日子,豈能沒有溫馨。
溫馨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瞬一年,隨着一聲聲嘶吼接連響起,千里蚊海再生變故,無戰亦有蚊山涌動。時間越來越密集。與此同時,時常有一股磅礴到無可想象的威壓從蚊海內釋放,蘊含着無盡血腥與仇恨。
南北魔修均意識到,決戰的時刻,就要到了。
“起陣......嗬!”
殺字未能出口。三千劍光依舊亮起,當中蚊羣紛紛喪命的同時,當空七名大拿齊齊變了顏色,掉頭回望。
隆隆雷鳴自蚊海內震響,一聲接着一聲。每聲必有山嶽涌動。與往日不同,此次蚊變沒有徵兆,不是因爲人族挑釁纔有。
遠遠望去,蚊海就像一座忍到極致的火山,翻滾起伏片刻不停,一浪高過一浪。正當中,一股蓬勃黑煙冉冉升起,扭動掙扎,嘶吼咆哮,就像一條爬出地底的怪蟒。周圍蚊山隨之舞動,團團蘑菇狀蚊潮沖天而去,再以投懷之勢撲向那股黑煙,撞入即成無形。
哪去了?再煙中。
僅僅過了片刻,千里蚊海驟縮一半,那股黑煙就像一條無底洞,又像一隻上古饕餮,無論多少魔蚊投入,都填不滿它的肚皮。
黑煙如墨,墨色中山所千萬顆星,星光閃爍,漸漸閃爍着一張嚎哭的臉。
“哇......嗚!”
一聲嬰啼,其亮如凌晨雞鳴,其響似雷炸九霄,淒厲猶如怨靈哀嚎,暴怒彷彿遠古荒蠻;臉孔頃刻間變得清晰,更清晰的是那張足足數百米寬的大嘴,張開後,用力一吸。
“嘶!”
隔着如此遠距離,南北兩端魔修仍能感受到那一吸的貪婪與狂暴,紛紛倒退。再定神,五百里蚊海再度收縮,近百涌入到那張闊嘴中。
吞天之口!
吞天之口不吞天,吞下一半蚊海的面孔猛的竄了起來,不,是被頂起來;就像被人從地理拔出來一樣,脖頸、肩膀、雙臂、軀幹盡在此一吸中出現,轉眼即達腰腹。
魔蚊生王,生出的王不再是魔蚊,而是一個鬼氣縱橫、兇獰畢現、半身即達五千丈的冥魔!
“嗷!”
半身有成,嬰啼變成少年之吼,猶如惡狼初生利爪,望天對月亮開喉嚨,發出第一聲長嗥。
一嗥便如天怒,周圍蕩起層層波紋,大地搖晃、開裂,無數亂石飛射八方,讓人難以立足。三千魔修個個變色,不少人當場噴出鮮血,更多人不得不跌坐於地,運力方能苦守元神不散。
尚未成形,僅僅一次怒吼,便有如此之威;如待其化形完整,將會強大到何種程度?
“阻止它!”
“半擊!”
南北兩側,數千名魔修神情震撼,當中卻有人開口賁烈,誓舞風雲殺。
軍令如山,劍光向前人縱如飛,三千五百名魔族兩側衝鋒,十幾名化神、近百名大修齊施法咒,試圖將其扼殺於雛;當中地,冥魔仰頭再做嘶嚎,兩隻巨峰般的臂膀分抓兩側,胸膛用力挺起。
三百里蚊海如退潮席捲,好似被法術驅趕的羊羣,聚集成一頭咆哮猛獅。
“吼!”
曲體、半蹲、直立,萬丈身軀頂天踏地,冥魔肆意展現自己的強大與暴戾。半轉回頭,冥魔緩緩擡起它的一隻腳,迎着三千劍光,俯瞰近百雄豪,踩下去。
“人類,你們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