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隻怨魂,身上栓着無形的鎖。
其實怨魂無所謂身體,它們的身體就是魂,魂就是身,身魂合一......似這種容易讓人誤認爲境界的形容不適合怨魂,它們挺慘的。
它無思無想,行動決定於牽着繩索的那個人。
它來自某次征伐掃蕩,或者別的什麼事,它有過清醒的時候,有過生前,經歷過輪迴,沐浴過陽光,有過一世、幾世春秋,還有過諸如夫妻、子孫之類的關係範疇。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如今那些經歷都無法回憶,在被無盡怨氣洗練後,它變成一隻無思無想的怨魂。
怨魂相對完整,理論上仍可輪迴入世,所以不是殘魂。
怨魂也不是幽魂,因爲它們沒有吞噬,而且可控。
與往常一樣,它和周圍無數同伴一道撲向中央,那裡有個極其強大而另類的存在,身上光輝熠熠閃耀,它和同伴的任務就是把他撕碎,用怨氣侵滿角角落落,洗練後變得和自己一樣。
怨由冤生,怨氣矇蔽心智,怨魂的攻擊簡單而且有效,就是把積累的怨氣釋放出來,如不斷合攏的牆壁一樣碾壓過去。
如此,便可。
簡單到枯燥的過程,這隻怨魂重複過很多次。
怨魂其實很脆弱,每一次戰鬥,它們總會失去很多同伴,消散的徹徹底底;奇妙的是,即便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那些怨氣依舊存在,變得更加濃郁,並且使得幸存怨魂變得強大。之後會有新的同伴補充進來,等待下一次戰鬥。下一次消散,下一次變強。
它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已經歷過許多次戰鬥,身內怨氣的精純程度遠遠超過其它。
它甚至有了思想。
它不知道對手的身份是判官,縱知道也不明白有何不同,但他的確看出這個對手與以往見過的那些不同。不僅強大,身上還有一股別樣氣息,與怨魂戰鬥的結果也如雲泥。
最明顯的區別在於,撲上去的同伴被滅殺後,怨氣竟然無法保留下來,而是化成青煙,被他身上的袍子吸收。
難道他和自己一樣?
不是的。
怨魂天生能夠吸納怨氣,也能釋放用來攻擊,它們的感覺是一樣的。差別只在精純與駁雜,沉重還是輕微。那個對手吸收那麼多同伴的那麼多怨氣,身上一點怨魂的感覺都沒有,而且那些青煙......說不上什麼道理,望着同伴們爭先恐後撲上去、變成煙,這隻怨魂感受到一股從未感覺過、又似久違了的東西。
那種東西讓它第一次在戰鬥中止步,顫慄不前。
它竟然覺得恐懼。
四周封閉,對手的頭頂上不斷有巨大的閘刀砍下。每次都彷彿能劈開一座山,與之相比。對手看上去就像螞蟻一樣渺小,隨時被碾成碎末。
刀上帶有與繩索類似的氣息,怨魂知道那是自己的主人蔘與了攻擊,而這是不常見的事情,說明主人全力以赴,進而證明對手之強大。
那個人同樣全力以赴。不斷揮拳,一拳一刀,不斷將閘刀崩飛。
看起來每次都彷彿達到極限,可他就是不倒。
戰鬥的次數多了,無思無想的怨魂也有少許分辨能力。他看出、在曾經遇到的對手當中,被圍攻的那個人並非最強,所面臨的攻擊卻是最強......可他就是不倒。
無數同伴撲上去,變成煙,身邊身後還有無數同伴,蜂擁如海潮拍打礁石,但又怎麼都淹沒不了。隨着這個進程拉長,停下來的怨魂慢慢意識到自己令怯足的東西,越發覺得驚恐。
它不想和同伴那樣變成青煙,或者說......它不願消失。
最不堪的存在也是存在,它希望自己保留下來,保留希望。
那個獨特的對手,讓它有了。
恐懼不是一隻怨魂應該有的感覺,它把目光投向周圍,漸漸發覺還有幾隻同伴與自己的表現相仿,彷徨在無盡浪潮中,尋找不可能有的出路。慢慢地,大家都把目光瞄向同伴,身體內誕生出某種莫名衝動。
衝動之後便是行動,怨魂的單純決定了變化很快到來,這隻怨魂斟酌一番後,忽然就近撲向一名同伴,一口吞了它。
很容易就辦到了,那個同伴比自己弱小,而且根本就不會反抗。
感覺強大了一點點......或者,思想清晰了一點點。
這隻怨魂默默體會了一會兒,撲向下一個同伴,重複剛剛做過的事。周圍其餘怨魂大多沒有留意到這種事,縱看到、頂多也只是覺得奇怪......對了,它們不會知道好奇是什麼意思,看一眼,依舊擁擠着撲向那個必須撲殺的對手。
那些個停下來的怨魂留意到了,猶豫片刻後,開始模仿。它們開始吞噬身邊同類,速度很快,效率很高,越來越強,思想越來越明。這樣的事情朝周圍傳播,一隻接一隻幸運者學習它們的舉動,變得多了起來。
最開始的這隻怨魂走在最前面,強大的感覺越來越清晰,並一股與衆不同的氣意;恍惚中它覺得,這原本就是自己的使命,是道路,是主人期待着的事情,同時它留意到,同伴們開始對自己產生恐懼,開始躲避。
這種感覺很好。
於是它更加努力。
周圍與它相似的同伴走在同一條道路上,吼聲漸起。
假如把這個過程看成殺戮的話,它們的效率堪比那個正被圍攻的對手,於是乎,怨魂的數量開始大幅度減少。
“極怨,化魔!”
恍惚中聽到有人在叫,忙於吞噬的怨魂朝發聲處瞥了一眼,看到此前被圍攻的那個人臉上流露出憤怒的表情,身上光輝越發閃亮;與此同時,牽引自己行動的繩索拽得更緊了。表明主人在催促自己,趕緊加入戰場。
走在路上的怨魂有些害怕,它覺得對方說的就是自己,即將把攻擊的矛頭轉向自己,於是變得狂躁,掙扎中撲向下一個對手......
“我是魔頭?我爲什麼會是魔頭?還是說我的名字叫魔頭?”
這是發生在怨魂之間的第一場戰鬥。在以往,它們是最最和平的同類,只與主人指定的目標戰鬥。
今天和是怎麼了?
怨魂......魔頭知道這是因爲那個人,因爲他身上的那股特殊感覺,它就像錐子一樣不停地刺激自己,慢慢誕生某種衝動。
......還是戰鬥吧,否則就要死了。
那是一個與它相似的存在,已經吞掉不少同類。經過幾番爭奪與破碎,聚合與嚎叫。最終以一方碎滅、一方強大而結束。
獲得勝利的魔頭毫不遲疑,衝向下一個......有可能變成魔頭的怨魂。
一隻,兩隻......類似的事情到處發生,不知什麼時候,周圍變得空曠起來,沉浸在戰鬥中的魔頭沒能找到目標,猛然醒轉。
怨海消失,戰場只剩下自己。與主人讓自己滅殺的那個人。
對這種情況,魔頭初始的感覺是迷茫。目光在周圍搜索一番,再看看自己。
它看到了身體。
真正的身體。
黝黑......不是漆黑,粗糙......有接觸的感覺,強大......不僅僅是氣息......
還有牙齒,有雙手......
多麼真實、飽滿、而且美妙的感覺!
“嗷!”
厲聲嚎叫,魔頭在這一刻發誓。從此爲這具身體而戰。
它把目光投向對手,那個仍與閘刀對轟的人,它用最兇狠的姿態、最強盛的意志告訴對手。
別惹我!
它沒有感覺到,在告知對手這句話的時候,其實表達的是另外一重意思。
如果可能。它不敢、所以不想與之戰鬥。
誕生後的第一重本能告訴它,在這場戰鬥中,主人錯了,自己纔是對的......那個促使自己擁有身體的人,不該惹。
幸好他已經很虛弱了,袍子黯淡,臉色蒼白,氣息不穩,身上到處都是傷,還有怨氣流出。魔頭知道這是那人達到極限的標誌,假如還這樣搏殺下去,他也受不了。
基於這種觀感,魔頭認爲大家能有“和平相處”的可能,哪怕自己身上還有繩索,主人還在催促。
主人錯了,自己纔是對的了......不能打!
天不如願。
“判諭......”
昏黑世界,奪目玄光點亮,清冽嘯音撕破暗幕,周圍瞬間變如白晝。玄光射到身上,青煙像火柱一樣升騰,劇烈疼痛一下子讓魔頭忘記所有,連對方的話都無法聽清。
“啊......”
魔頭慘叫着撲上去,將剛剛吞噬而來的龐大的力量傾瀉出去,決死反撲。
世界重歸於混沌,剛剛擁有的神智走向消散,悲憤中魔頭迅速衰竭,以全身之力大喊。
“爲什麼?”
恍惚中,他聽到對方的迴應,聲音虛弱,帶有一絲僥倖與解脫,還有明悟與疑惑。
“以生爲法,以神爲禁,生滅道......這傢伙還真敢想......不過,他要留着這東西做什麼,能吃嗎?”
世界一片漆黑,魔頭來到某個陰冷的角落,慢慢沉寂。
戰陣衝殺,奪帥永遠是最直接有效的取勝法子,只要拿下對方主帥,最惡劣的局勢也會得到緩解,甚至反轉。
反之當然也一樣,假如己方......
黑獒不願再想下去,當意識到毒海受制、鐵包金危急的時候,很快做出一個艱難而決絕的決定。
“吼......啊!”
收斂身軀,變回本相,狂叫的黑獒捨棄所有神通、天賦,把攻擊變得簡單。
他衝鋒,以身體爲矛。爲盾,爲法,爲牆,朝戰場最激烈、掌影最多的地方猛衝。
涅級修爲,龐大身軀,天賦神力。捨生忘死,當這些因素合而爲一,對雙方的傷害都變得極其嚴重;掌影如山,山山巨力,每衝開一道,黑獒的身體都像被錘子砸到異樣,癟一塊,塌一處,坑坑窪窪。精元四溢。
但它顧不上這些,它已看到希望,那個被掌影與身影封死的空間出現搖晃,開裂,已能聽到怒吼滔滔。
“呱!”
黑獒瘋了,敵人也瘋了,耳邊怪聲長鳴,頭頂黑影遮天。天心蛤蟆化身山巒,惡撲到黑獒背後。
磅礴大力。黑獒身體猛的一沉,紅電疾閃,生生刺入其脖頸,穿透,如絞索圍繞一圈,用力朝後拉。
黑獒全身毛髮如針。幾乎將天心的身體穿透,鮮血如小河一樣噴涌,將黑獒染成紅獒。
這個時候,假如黑獒不理其它、全力反攻的話,或能很輕易地殺死天心。但它顧不上這些。就像黑獒顧不上傷害一樣,雙方用最原始的方式肉搏,角力,看誰支撐不住,看誰先一步實現目標。
“阿鼻,王難,駕臨,取魄!”
有黑影自身後來,閃爍幾次......竟然順着傷口遁入黑獒的身體內,隨着一聲洪鐘般長嘯,黑獒覺得有人抓住了自己心,準確地咬住魂核本源,以鯨吞之勢猛吸。
這又是誰!怎麼可能有這種人......鬼!
黑獒完全不能理解這件事如何發生,它不是那種可以隨意吞噬的鬼物,破涅臨真魂中有道,盲目吞食猶如吸毒,何況自己本身就是毒,除了那個該死的蛤蟆,誰不忌憚!
在沒有把自己打服、滅意之前,誰能直接奪魄殺魂?
恐怕,只有王駕纔有這種能力吧!
有絲自遠方來,小小姑娘終於制服了那片紅雲,閃爍幾次來到近前,輕輕揮手。
“嗷!”
劇痛再生,黑獒半條後腿被生生卸下,正臨發力時候,踉蹌險些跌落。前方牢籠裂散將碎,黑獒已經看到鐵包金的身影,看到它在無數掌影與十三條詭異身形中咆哮,就像一條被鬣狗圍攻的獅王。
白光撕碎空間而來,那個曾令紅獒吃了大虧的惡犬朝這邊而來。
身爲獒,如果不是恨到極致,絕不願用惡犬來辱罵對手......哪怕它只有形狀。
就是它,讓本可襲殺對方本陣的紅獒吃了大虧,黑獒至今不明白那一切因何發生,爲什麼那條弱小很多的白狗能讓紅獒痛苦成那樣。
如今它朝自己來了,氣勢洶洶的樣子。
銀芒飛舞,數十萬飛蟻轟鳴而至,與白光一道加入到圍攻的隊伍裡,之前親眼看過它們與圖奇之間的戰鬥,黑獒知道無法幻想好運。
末路窮途了嗎?
心念閃過,黑獒忽然想起起來一事......這已經是對方除判官外的全部力量,都來圍攻自己?
紅獒呢?
僅失一片紅雲,僅被惡犬穿身而過,紅獒就像失了魂一樣跌落地面,半響不見動靜。
它不會死了吧?
惡犬若有那樣強大......還打個屁啊!
疑惑中扭頭,視線中紅雲自地面騰空,咆哮着,癲狂着,以從未見過的速度與狂猛衝向反面,衝向狂靈地。
“對,就這麼幹!”
判官就要完蛋了,僅差一口氣,殺了他,毀了袍,牢籠直解,危機盡去,一切都將回到正軌。黑獒瞬間明白紅獒意圖,大聲叫好,之後......目光猛的一凝。
“小心!”
遠方,羅桑古木彈出兩條樹枝,如觸手一樣彈跳八百里,徑直來到紅雲上空,抽落。
天下無木不懼火,那兩條樹枝爲例外,因爲它們抱着東西。
一座僅常人環抱的烘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