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馬車冒雨向前行駛。
馬蹄踏在雨水裡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響。
街上偶爾有幾個撐傘的行人,但更多的人都躲到街旁檐下或鋪店裡避雨。
小呆和胡周坐在馬車裡,他這是應胡周之邀前往胡周新居喝酒。
令小呆奇怪的是:胡周來請他去喝酒,竟連那個“小呆”問都沒問。
胡周是有了新交忘了舊好?按說他應該連“小呆”一同邀請纔對呀!
馬車拐進一座寺院旁邊的一個衚衕裡,又走了半天,才停在一座宅子外。
不知宅子怎樣,憑感覺,小呆知道地方十分僻靜。
他們下車時,有婢女已經撐傘相迎,把他們接進院子。
這是個很寬闊的四合院,由正房、南房和兩廂環抱而成。正房是二層樓。
院裡有兩棵白臘、三棵柏樹和四棵椿樹。
花壇裡花開正豔,這會兒可憐的花兒都在風雨中呻吟。
還有一個葡萄架,估計晴天時必是個乘涼的好地方。
小呆和胡周由那婢女陪着進了正房的一個大廳。
兩個人坐到椅上,接過婢女奉上的香茶。
廳內裝飾講究,讓小呆看好的是這盞精緻華貴的大宮燈和這座深石田給的小屏風。
使人覺得華麗中透雅緻不俗。
喝着茶,胡周言詞懇切地道:“全賴公子仗義疏財幫助小可,才使小可置辦了這宅子。所以今日喝酒,除公子和小可的紅顏知己之外,並無旁人。”
話音未落,一婢女進來稟報,說酒席備好,請兩人到樓上用餐。
小呆心想餐廳多半在樓下,而他們卻設在樓上了。
和胡週上得樓來,方知道用餐的地方不像餐廳,卻像臥房的外屋。
一個小圓桌上擺放着涼多熱少十幾道菜,還有一罈酒。桌旁是三把椅子。
小呆忽然涌上極溫馨的感覺。
坐到桌邊,打量四周,見牆上掛着兩幅仕女圖,窗下放着一把古琴。
房間不大卻十分清雅,可見主人一種高潔的品格。
胡周也在桌旁坐下,對側門道:“燕公子已經來了,你怎麼還不出來陪客?”
話音剛落,側門珠簾一挑,走出一位千嬌百媚的華服女郎。
女郎一見小呆,立即怔住,脫口道:“竟是你?!”
小呆認出這女郎正是天香樓的香香小姐。
胡周道:“香香,你認識燕公子?”
香香對胡周道:“你怎不早說要宴請的是燕公子?”
便在桌邊坐下,捧壇斟酒。
小呆發現她原本繃着的臉像融化的冰,有了一絲暖意。
不難知道:在此之前胡周和香香鬧過不愉快。
唉,也真沒想到,胡周竟把香香小姐泡到手了。
胡周強顏笑道:“實話告訴你吧,我那些銀子是從燕公子那借的……”
小呆道:“不是借的,是我聘請他當老師預付的酬薪。”
香香對胡周道:“我說過不讓你借錢……”
一個婢女輕輕走進,道:“相公,門外來了輛馬車,說是接你去寫字樓的……”
胡周忙道:“一定是那位大主顧找我,我們原來約定今天下午見面,他居然提前了……”
對小呆歉意地道:“燕公子,讓我的紅顏知己陪你先慢飲。小可爭取早點趕回來!”
未及小呆開口,和婢女走出屋去。
室內只剩小呆與香香隔桌對坐。
窗外的雨仍然下得纏纏綿綿。
小呆心裡一陣不舒服:老胡真不夠意思。
便淡淡一笑,道:“香香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胡大詩人的紅顏知己……”
香香笑道:“我也不知道你們認識,而且你還借錢給他。
“他今天只說請一位朋友,很有實力。”
又搖了搖頭,喃喃道:“真想不到會是你……”
小呆端杯道:“喝一杯吧,我喝完了就走!”
未及香香開口,自己一飲而盡。
又道:“胡大詩人能有這樣的宅子,這樣的紅顏知己,我也替他高興。”
站起身,道:“區區就此別過。”
“等一下。”香香坐着沒動,卻一下子急紅了臉。
小呆沉聲道:“芳駕還有什麼事嗎?”
香香微喟道:“你坐下好嗎?”竟帶有些央求的口氣。
小呆遂又落座,道:“芳駕有什麼話直說無妨。”
香香端起杯子,猛的一飲而盡,嗆得咳嗽兩聲,道:“你也看出來了吧?這兒是臥房的外間,裡間就是我的臥房……
“胡周請你喝酒,讓我陪着,其實是想讓我陪你……”
“啪!”小呆一拍桌子站起來,氣道:“混蛋!他把我燕南飛當成什麼人了!那麼點銀子算什麼!
“難道你陪我睡覺,我就不要銀子了?他逼你這麼做,他還配當你的知己嗎!”
“不,不是他逼我,是我願意的……”
“你願意的?!”
“你坐下好嗎?”
小呆沒坐,盯住香香的眼睛,道:“你願意用身體幫他還債?!”
冷冷一笑,道:“那好啊!你也欠我銀子,你正好一併還了我啊!”
香香嬌軀劇震,顫聲道:“燕公子……你誤會了……”
小呆道:“我誤會了?這不明擺着嗎!我來了,他就走了,把你讓給我了。
“你又說這裡屋就是你的臥房,顯而易見,我和上了牀。
“他就算不還我銀子,也覺得不欠我的了。
“甚至你會要求我答應那筆賬一筆勾銷……”
香香悽然地道:“燕公子,我根本不知道他要請的人是你,而請客這件事是我主張的。
“因爲胡周有一件極難的事情,他束手無策,我決定幫助他。”
小呆道:“他有什麼事?”
香香道:“他說他有一個好朋友叫小呆,被官府抓了起來。
“他要想辦法把小呆救出來,卻苦無辦法,愁得直哭。
“我就去找柳飛,對柳飛說了……”
小呆
慢慢地坐了下來,道:“柳飛怎麼說?”
香香道:“想不到他狡猾如蛇。不說不幫我,也不說不好辦。
“卻裝作挺神秘地說,那個小呆就關在護國一品侯府裡,但是假的。
“他說是假的當然就不用救了,我還怎麼說……”
小呆心想:柳飛倒沒說假話,誰讓她偏不信!
香香又道:“我又不認識別的官府裡的人,想去找吧,又怕柳飛知道擋橫。
“我回來對胡周說了,他說既然這樣就別費勁了。
“那小呆若被砍頭,他就去刑場爲他收屍。
“然後好好寫一篇祭文,到小呆墳上去讀,讀完燒了,燒完他就陪着小呆一塊死……
“我知道他是嚇唬我,我沒給他使勁兒辦。我就生氣地對他說,我能求的人都求了,可是辦不了。
“如果你認識那個大人物,不妨把他請到家裡,我親自對他說,不怕跪下求他,不怕陪他上牀,只要他肯答應幫助就行!
“胡周聽我說完愣了半天,說他真認識一位了不起的公子,而且那位公子和小呆還認識,我就同意讓他今天把那公子請到家裡來。
“事先我們定妥,那公子到後,他就走,讓我與那位公子說……唉,誰想到那位了不起的公子是你呀!”
小呆灑然一笑,捧壇斟了兩杯酒,端起酒杯,對香香道:“你看,我真誤會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該罰!”
舉杯一飲而盡。
香香好像挺勉強地分兩口喝了下去。
一張桃花似的面容越發嬌豔欲滴。
小呆道:“胡周如此做,重義而薄情,你不怪他?”
香香輕輕搖頭,道:“這都是我自願的……況且我想也就喝點酒,唱唱歌而已。
“他對朋友那麼有情義,我知道他絕不是一個薄倖的人。”
起身,又道:“香香實在不善飲酒,讓我爲公子歌舞助興,好嗎?”
小呆心想:她無非要取悅我,讓我答應幫他們救人。
我若再欣賞她歌舞,也太對不起老胡了。
遂道:“你請坐下,聽我說兩句話。”
香香復又落座,道:“莫非公子對香香歌聲已經厭煩?”
小呆道:“百聽不厭。但胡大詩人是我朋友,他不在,我一個人自知不好獨享。
“如果有他在,你怎麼唱我都不反對。”
香香道:“可你已經聽到了:他已去了寫字樓。他每天都得拼命掙錢,不然怎麼還債!”
小呆道:“我可不是來逼債的。是你們請我來喝酒的。既然今天他已走了,我改天再來……”
香香急道:“燕公子,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
小呆一怔:香香噙淚欲滴,一副我見猶憐的嬌楚悽迷模樣,讓他心頓時酥軟。
香香又道:“燕公子是信王府和一品侯的座上客。武功高強,神通廣大。
“你只要出面那個小呆一定能解救出來。不知燕公子怎樣才肯幫香香這個忙呢?
“爲了救小呆,我怎麼做胡周都能理解。而我怎麼做:特別是對燕公子,我也認可。
“我實在不願看胡周痛苦。他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
“燕公子,我是那麼樣深愛着胡周,我願意爲了他做出一切犧牲。
“我去你那借錢,就想買座宅子,把裡面佈置得好一些。
“讓我們擁有一個自己溫馨的小天地。
“我再幹幾年,掙點錢,把債務還完,手裡有些零花錢。
“然後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他寫詩,我唱歌,沒事去郊遊……
“燕公子,不怕你笑話,我自從愛上胡周,在天香樓我就只賣藝不賣身。
“所以我掙的錢不多……就是柳飛,我也很少陪他……他也不太勉強我的。
“你可以嫌我輕賤,可以在心裡嘲笑我,但我覺得一個女人爲了他心裡真愛的男人,做出多大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小呆被香香的肺腑之言深深打動了,道:“我跟你說實話吧,那個小呆真是假的……”
香香怔了一下,臉上掠過一抹幽怨,起身離座,到小呆跟前,飄飄然雙膝跪下,柔聲地道:“燕公子,你若不嫌香香已成殘花敗柳之身,你就抱香香上牀吧。
“你可以不救小呆,但香香對胡周也算仁至義盡了!”
說着,兩顆晶瑩的淚珠滑過嬌嫩的面頰……
“你起來!”小呆起身欲攙,又縮回手,一時手足無措。
香香泣道:“燕公子……你還要香香怎樣呢?難道你還要讓我以死相求嗎?”
“我救!”小呆大聲地喊出這兩個字。
香香喜道:“多謝燕公子!”
慢慢站起身,偎到小呆身邊,又道:“燕公子,你不怪香香吧?”
小呆嘆了口氣,道:“帶我去寫字樓,我要和胡周商量救人之策。”
香香道:“公子真的不想讓香香陪……”
小呆道:“那樣我成什麼人了?”
香香道:“公子人品香香真的佩服了!胡周可能還沒走,我去找他。”
飄出門去了。
小呆又倒了杯酒,一口喝乾。
面紅耳赤的胡周和笑意盈盈的香香走進屋來。
胡周對小呆躬身長揖,道:“小可謝過燕公子,燕公子大恩大德胡周沒齒難忘!”
小呆對香香道:“芳駕能讓我和胡兄單獨說幾句話?等我們說完,我們一定聽芳駕好好唱兩首歌。”
香香甜美一笑,飄出門去,在外面關緊了門。
小呆和胡周坐到桌邊,他又斟上兩杯酒。
然後端杯在手,笑道:“老師,學生吟一首詞給你聽。”
遂吟道:“巧擺香陣百花園,佳人纖手點烽煙。九美花間展春色,將軍馬踏玉門關。
“風細細,雨綿綿,巫峰桃澗碧雲天。五更梆敲玉骨軟,失卻春愁不得還。”
吟完與胡週一碰,一飲而盡。
胡周喝完一杯酒,驚異地道:“這是小可當年在快活林送給小呆的詞,名爲《鷓鴣天》。
“贊他夜戰‘九大浪女’,勝利凱旋!燕公
子怎麼會背這首詞?”
小呆道:“斟酒。我和老師提一個人。有個叫王膏藥的,開診所兼售棺材。他家大門上有付對聯。
“上聯是:活着有病來找我。下聯是:死了後何嘗不求人。
“王膏藥娶了三個老婆,生了五個女兒。分別叫‘招弟’、‘又招’、‘再招’、‘高招’,到老五這兒王膏藥死心了,就起名叫‘絕招’。
“他又爲第六個沒出生女兒起了名字叫‘沒招’,誰知這弟六胎卻生了個兒子……”
胡周盯着小呆,驚異萬分地道:“燕公子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那王膏藥家的對聯正是小可所寫。”
小呆低聲道:“書呆子!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我是誰?”
胡周眼睛一亮,脫口道:“你原來是小呆?!”
雨後的夜,連空氣都是溼漉漉的。
月亮在烏雲的堆擠中時隱時現。
小呆藉着陰影的掩護,穿房躍脊,向護國一品侯府飛掠而來。
他身穿黑衣,蒙着面,像一隻輕靈的貓。
很快來到護國一品侯的大牆外,他用“隱身術”闖進牆內。
又身形連閃,到了關押小王子這間房子的跟前,在黑暗處飛身掠上房頂,伏身在一個陰暗的背坡瓦面上。
侯府內很靜,屋子亮燈的也不多。
巡更警戒的錦衣衛走動得並不勤。
小呆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他知道柳飛雪不會欺騙他。
今天小呆從胡周家回到府時已經是傍晚了。
他和胡周喝了三罈子酒,把胡周喝趴下了,他卻沒醉。
他們喝酒時也沒讓香香唱歌。他們的談話當然香香也不知道。
小呆實在是不想再瞞胡周——一個把朋友看得比情人還重要的男人,是值得信賴的。
他也信任胡周不會對香香說破他就是小呆。
小呆回到府後,正想睡一覺兒時,柳飛雪闖進他房裡,說他偷聽唐歌和唐電、唐霸三人商議要去營救“小呆”,時間就是今夜。
小呆一聽就跳了起來;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知道唯一能阻止唐歌三人的辦法就是對他們說明真相。
於是問明三人住的客棧,他就帶上白氏雙豔匆匆趕去。
來到那家客棧一打聽,店夥說三人剛剛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小呆當機立斷留下白氏雙豔等候在客棧裡,如果他們回來,讓一人來侯府找他;而他要趕來侯府先隱蔽起來,若發現他們潛入再進行阻止……
烏雲終於吞沒了月亮,天空很快又陰雲密佈。
瓦面上又涼又溼又硬,趴伏在上面,小呆很不舒服。
又有一陣陣小涼風吹來,他感到了陣陣涼意。
瞧瞧陰黑了的天空,心想可別再下雨啊!那可遭罪了。
心裡剛這麼想,幾大滴雨點就掉進脖子裡,涼絲絲的。
隨之聽見了隆隆的雷聲。閃電也彎彎曲曲地露出猙獰的面孔。
“轟隆!”一個炸雷就響在頭頂。
隨之大雨又像瓢潑似的傾瀉而下。
他孃的!這鬼天氣成心跟老子過不去!
小呆硬挺着挨淋,卻不敢離開:萬一唐歌三人冒雨趕來救人呢!
雨很大。
風很猛。
雷很響。
小呆的視線和聽力都受到了很大影響。
突然,在房子前面傳來打鬥聲。
接着響起很響的敲鑼聲和大聲呼喊。
小呆默運“反背瞳仁功”朝下望去,房下正有七八個人在廝拼,只可見閃動的人影,分別不出誰是誰。
而且還有不少人在冒雨往這裡疾奔。
整個侯府都炸了營,混亂一團。
鑼聲在雷聲裡響個不停。
一閃電劃過,小呆看清圍攻唐歌三人的有八九個錦衣衛,其中有兩人一個是“毒蜘蛛”杜聖,另一個是“飛指留痕”朱天豹。
忽然又見“黑煞星”龍騰蛟和“撥雲手”蓋廣順帶四五十名錦衣衛奔來。
龍騰蛟喊道:“侯爺有令,要捉活的!”
喊聲裡,衆錦衣衛呼啦啦又圍了好幾層。
小呆心中暗暗叫苦:就算自己下去也救不出他們,還有可能暴露身份……
突然,他聽到房子後面有什麼聲音,轉頭望去,見兩條人影從房下閃出,飛掠向不遠處的院牆。
會是誰?
小呆神思電轉,決定追蹤這兩個人影。
遂掠下房頂尾隨追來——若非他運“反背瞳仁功”在這雨夜根本發現不了。
一道閃電劃過,兩條人影正翻躍過大牆。
小呆借閃電認出一個赫然是小王子。
是誰趁亂救走了他?
另一個是黑衣蒙面人。
小王子和那人躍出大牆,又飛掠出不遠,鑽進一個衚衕口停着的馬車,馬車立即冒雨向衚衕深處駛去。
小呆施展“飛燕臨風”絕頂輕功,追上馬車,跳到車頂上。
雨還在下,四周昏天黑地。
馬車駛出衚衕,拐上一條大街,仍舊向前疾馳。
突然,車廂裡傳出小王子的聲音:
“閣下是誰?”那人竟沒回答。
小王子也不再問。
突然,那人問道:“你在哪兒住?”
小呆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
小王子道:“燕府!”
頓了頓,又道:“車伕一定找不到。去哪兒都行。”
馬車終於停住了一家客棧門外。
客棧的燈籠在風雨中早熄滅了。門臉一團漆黑。
小王子和那人鑽出車廂,那人好像塞給車伕一點什麼東西。
車伕又駕馬車向前駛去。
小呆趴在車頂不敢動,直到奔離客棧,才躍下馬車,回頭來找小王子和那人。
見兩個人影飛掠進客棧,已經躍到樓上,並推開一間客房窗子鑽了進去。
小呆飛掠到樓頂,隱身在這間屋子的上面。用“神眼術”透過房頂往裡觀望。
他驚異地發現這個救小王子的黑衣人竟是——白傲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