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的從病房走出,杜若的腦子裡還回蕩着莫偉天的話。
他說:“杜若啊,文件袋裡有張機票,是後天上午的飛機,還有一部手機和一張電話卡,到了那邊可以換上,那邊會有人舉牌子接你,不用擔心走差。”
他說:“杜若啊,短時間內,不要和驕陽聯繫了,你也不想讓他爲了你,耽誤了前程,對嗎?”
他說:“杜若啊,s市去的那位領導會停留三天半的時間,這三天半,驕陽都不會有時間回家,所以,你要是有什麼需要安排的,可以用兩天的時間去安排,不過醫院那邊不用去了,爺爺會跟那邊打招呼的,停薪留職,等到你學成歸國的時候,如果還想回去,到時候可以直接找院長說,位置一直會留給你。”
他說:“杜若啊,在外面遇到什麼困難,或是心裡有什麼不舒坦的,要是沒有傾訴的人,就跟爺爺說吧,你的卡里存了爺爺的電話,無論如何,爺爺還是拿你當孫女的。”
機械的按了電梯口的倒三角,杜若的眼神還處在遊離狀態,沒有焦距。
痛嗎?
痛吧。
後悔嗎?
杜若不知道這個答案在哪兒,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的去處在哪兒一樣。
她心底有個聲音在提醒着她,如果以後真的不想和莫家人再有交集的話,就不要按照莫偉天安排的路去走。
她無法想象幾年以後,當她真的如莫偉天所說,從國外回來,然後再跟莫家人相見,那時,莫驕陽身邊站着另一個溫婉賢淑的女人,懷裡還抱着一個剛剛會說話的孩子。
那個孩子會對着莫驕陽叫“爸爸”,會對着另一個女人叫“媽媽”。
這樣的場景,即便現在去想,她都覺得呼吸是困難的,是壓抑的,是沒辦法再多喘一口氣的。
她不是因爲恨着這個男人而離開的,也不是因爲兩人的感情支離破碎,遍體鱗傷而離開的,她是不得已,她是愛着他的。
因爲愛他,所以,也愛着他的家人。
她不應該抱怨的,誰讓她自己不好呢?
可是爲什麼心口的位置,會那麼的疼,好像無數只鋒利的手術刀片正在殘忍的剖解着她的心臟,動脈血管有湫湫的熱流淌出,她不知道如果再不加以阻止,等到那些熱流流失殆盡的時候,她是不是就變成了一具僵硬的軀體。
如果這具軀體僵硬了,是不是就代表她就不會痛了?
是吧?
“讓讓,讓讓,快點讓讓。”一行人推着剛剛從救護車上接過來的移動擔架,快速的往電梯方向跑着,一路上已經不知道碰撞了多少人,可是這些人裡,無論是醫生,護士,家屬,都一副神色惶然的樣子。
杜若因爲神思不屬,出了電梯也只是順着人流的方向走,所以很不幸被這些人撞了個趔趄。
好在,這個時候有一隻手,扶住了她。
“哎,小姐,你沒事兒吧?”
杜若怔怔的看着扶着自己站穩的小護士,一個陌生人眼裡的關切在這一刻像一股暖流一般,滋潤了她的心田。
“嘶――”
“怎麼了?”小護士跟杜若一樣是被剛纔的人流撞到的,只不過她閃躲的快一些,回過神來的時候,順手扶了杜若一下。
杜若勉強回過了神思,搖了搖頭,想說另一隻手臂可能被撞青了,不過現在這點小傷,跟她心裡的傷口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沒事兒,謝謝你。”
小護士笑着搖了搖頭,“舉手之勞,醫院就是這樣的,常有急症病人進來,大家互相幫襯罷了。”
小護士說完就走了,杜若看着小護士的背影,才發現她的腳步很急,應該是有工作要做,卻因爲自己耽擱了。
“大少奶奶,你怎麼在這啊兒?”
李嫂拎着兩個大號的保溫飯盒,後面帶跟着一個警衛員,手上也拿着兩個保溫飯盒,兩人隔着杜若差不多十多步的樣子,就開始打了招呼。
李嫂知道賈美雲給杜若打電話了,說起來,她也有好些日子沒見着杜若了,本來心裡就挺喜歡杜若的,這會兒見了她,自然是親切,“大少奶奶,老爺子是不是餓了,走,我把飯拿來了,咱們上去吧,你趕過來,午飯也沒吃吧,夫人吩咐了,我多做了不少,還有給老爺子熬的湯,連晚上的份都準備出來了,就怕來回折騰,夫人在這邊頂不住。”
李嫂一邊說着,一邊就要去拉杜若,只是兩個手都佔着,沒辦法去拉她的胳膊,就只能用眼神看着她。
杜若想笑一下,她也有點想李嫂了,可是她實在是笑不出來,卻又不能哭,因爲她想到了莫偉天揹着這些人跟她說,一定是不想在她離開之前,被家裡人知道,至於她離開之後,想來,莫偉天自然也是有安排的。
李嫂看着杜若一臉悽惶無助,要說不說的樣子,心口一提,臉色也變了,連聲音都摻着害怕,“大少奶奶,不會是老爺子,出什麼事兒了吧?”
她走的時候,片子還沒出來,難道?
杜若一看李嫂的樣子,就知道她被自己的樣子嚇到了,誤會了,連忙搖頭,擺手道:“沒有,沒有,爺爺很好,媽去大夫那兒看片子了,還不知道結果,不過應該沒什麼大礙的。”
這是她安慰自己的話,希望莫偉天沒什麼大礙吧,至少,讓他能在有生之年,沒有任何遺憾。
李嫂呼了一口氣,想着大少奶奶也是當大夫的,只要她說沒大礙,就一定沒大礙了。
“那,大少奶奶,你這是要――”
杜若看出了李嫂眼裡的疑惑,勉強扯了扯嘴角,“s市那邊醫院最近的病人比較多,爺爺知道我最近忙,說自己沒什麼事兒,就不讓我在這邊多耽擱了。”
“啊?那,那也得吃了飯再走啊?”李嫂沒想到杜若這麼快就要回去了,目光帶着不捨的挽留着,“你都好久沒吃李嫂的手藝了,無論如何也得吃過飯再走,再說,古代皇帝還不差餓兵呢,現在都下午了,你就算趕飛機,到了s市,也快下班了,別唬李嫂你們醫院晚上還加班,加班都有急診大夫呢,你可唬不住李嫂。”
李嫂一副門清的樣子,攔着杜若,無論如何也得看着她吃完了飯再走,不然,等回頭,莫驕陽要是問起來,怕是也得心疼自己媳婦呢。
“不了,眼看着快過年了,機票緊張,我還得先問問機場那邊有沒有票呢。”杜若儘可能的找理由挽拒着,她是不可能再回那個病房了,從她走出來後,她跟莫家,其實已經沒有任何的關係了。
她手上的文件袋裡,還放着莫偉天發給她的離婚證書呢。
李嫂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莫家的孫媳婦出門連個飛機票都弄不着,那不是玩笑嗎?
“呵呵,大少奶奶,不過就是一張機票的事兒,一會兒讓老爺子打個電話就行了,反正就是再着急,也不能餓着走啊。”
杜若看着李嫂,不禁在想,她以前,是不是太小家子氣了?
瞧瞧,莫家阿姨的氣度,都比她要寬,要廣,說起話來,比她的底氣都要足。
果然,還是齊大非偶啊。
搖了搖頭,杜若再次拒絕了,“我不上去了,來之前就在飛機上吃過了,這會兒趕回去,還能回家給驕陽做晚飯呢,不然,他下班回來,也是要餓肚子的。”
“那――”李嫂到是知道這小兩口柔情蜜意的,聽着杜若這樣說,到真不好再攔了。
“李嬸,我,走了。”
杜若看着李嫂沒有再攔的意思,想着也許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她了吧,想想自己在莫家這幾年,李嫂對她的照顧,還有小產時,李嫂細心周到的安慰,終究還是酸了眼底,努力的吸了吸鼻子,張開雙臂,上前抱了抱李嫂,快速的鬆開了手,垂眸欲側身離開,“我走了。”
“哎,大少奶奶――”
李嫂不知爲何,鼻子裡也躥進了一股酸意,來的沒頭沒腦,只是因爲剛剛杜若看她的眼神,像是再也不見了一般。
“大少奶奶,你沒事兒吧?”
李嫂後退一步,又攔住了想從她身邊走開的杜若,眼底透着擔心。
杜若垂眸搖頭,“我沒事兒,李嫂,你快上去吧,爺爺可能餓了。”
“哎――”李嫂還想攔,杜若已經與她擦肩而過了,搖了搖頭,李嫂想着,自己一定是想多了,轉過身叫了警衛員一塊往電梯口走去。
杜若走的很快,就像是怕李嫂再追過來似的,甚至都沒敢回頭,也不敢再渾渾噩噩的迷失神智,眼前只有一個目標,就是醫院的出口。
只是在腳步剛越過導診臺的時候,就聽到醫院的廣播裡傳來急切的播音聲,“各位來往醫院的患者及家屬,還有工作人員請注意,現在有一位重症病人急需rh陰性ab型血,如果你的血型相符,請你儘快到醫院五樓的第三手術室門口,病人正在等待着您的血救命,病人的家屬萬分誠懇的請求您的幫助,只要你肯獻血,病人的家屬會給予豐厚的回報。”
廣播裡同樣一段話在不間斷的重複着,那急切的聲音,懇求的語氣,就像一種召喚,生命的召喚,召喚着每一個擁有這個血型的人可以獻出一份愛心,哪怕你沒有愛心,你有私心,那麼病人的家屬會盡最大可能的滿足你的私慾。
對於家屬而言,在生命面前,所有的利益都變的渺小,因爲她們想留住的,就只有家人的生命。
杜若的腳步,因爲這一段話,滯留在了一樓的導診臺附近。
她是重症貧血患者,獻血,對於她來說,有些強人所難了。
可是因爲她的血型稀有,這種血液在醫院血庫的存儲量本就有限,如果病人不是臨時急需開刀的話,可能還有時間從別的醫院或是血庫中心調取,那也要保證別的醫院和血庫中心有足夠的儲備。
若是沒有呢?
若是堵車呢?
各種不確定因素對於一個正在面臨手術,不能中途停斷供血的病人來說,那一滴血,無疑等同於生命是否還能延續的源泉。
人性總有自私陰暗的一面,可是人性也有道德高尚的一面。
杜若不能說自己多高尚,可至少,她還不算自私。
所以,在衡量之後,她還是轉了身,問了導診臺醫院五樓手術室的位置,沒再去等電梯,雖然速度比爬樓梯快,可是從頂層到底層,中間不斷的上下人,總會有滯留的時間,這個時間空,或許就會要了那個正在等待血源人的命。
醫院的樓梯總是寬敞而通暢的。
杜若一口氣從一樓爬到五樓,幾乎是沒有停步的按着指示牌往手術室的方向走,大概拐了兩個彎,跑了差不多幾十米吧,她終於看到了有一堆人聚攏在了一個亮着“正在搶救”的紅燈指示牌的地方,那裡,就是手術室了。
“我是rh陰性ab型血,沒有傳染疾病,算是健康人羣。”
“杜若?”
與杜若同時開口的,還有一道算不得熟悉,卻又聽過幾次的聲音。
顧學茵看到杜若,幾乎在一瞬間,就激動的哭了。
那淚,是欣喜的淚。
她幾乎都沒想過,對於權勢滔天的馮家,當有一天出現意外的時候,會因爲一個稀有血型,差點要了丈夫的命。
這一刻,她是真的感激的,別說這個人的血液健康與否,只要她肯輸,只要能把自己丈夫的命救回來,她就是給這個人磕頭都認了,更別提給人家金錢,物質的報酬,只要馮家能給的起的,她都會一一應允的。
連大夫都說,這個廣播播出去,也只能是盡人事兒,聽天命了。
畢竟對於一個萬分之三的血型種類來說,誰也不能保證,這一個廣播播出去,就會踊躍出十幾、二十幾人來獻血,那絕對是玩笑了。
即便是來了一個,都是老天眷顧了。
顧學茵一直閉着眼睛,不去看任何人,不去聽任何的雜音,她只是祈求,祈求那個不斷播放的廣播能給她帶來福音。
祈求老天保佑她的丈夫,這個男人一輩子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就是這會受傷,也是因爲救人所致,看在他一世有一顆良善的心的份上,救救他,給他一線生機,他必然會更好的爲老百姓謀福利的。
顧學茵在聽到那個乾淨的女聲時,只覺得世界都是乾淨的,所有人的心靈都是乾淨的。
當她眼簾掀開的時候,她的驚訝與喜悅超脫了所有的反應,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到了杜若跟前,兩隻手抓着她的胳膊,就像怕她逃跑一樣,目光失控的回望着手術室的方向,看着那些或生,或熟的面孔叫喊着,“她是,她是,快點抽血,快點抽血啊!”
杜若沒有想到,等待她血液的人,會是顧學茵的丈夫,莫驕陽的老首長。
手臂被顧學茵拉着的時候,她看到了她眼裡的驚喜與惶亂,驚慌失措,沒有章法,這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的顧學茵,她以爲這樣的女人,就該是優雅大方,端莊穩重的,可是這一刻,她從一個女人的眼裡,看到的失控,是因爲擔心,害怕。
突然間,她有些羨慕,羨慕在這種時候,顧學茵還能陪着她愛着的人,生也好,死也好,因爲有你相守,所以總不會覺得孤單。
如果可以,她多想――
搖了搖頭,杜若看着這樣慌亂的顧學茵,還有被她拉拽着扭曲的衣袖,輕聲安慰着,“顧阿姨,我不走,首長會沒事兒的,我的血沒有傳染病,你先安排人抽血吧。”
“好,好,杜若,顧阿姨――”
顧學茵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爲等同於強盜,不論杜若獻還是不獻,她都不可能放她走,可是她沒有羞愧的時間,裡面的手術正在進行,她怕自己耽誤一秒,就會害的裡面的人沒有再醒來的機會。
她沒辦法想象,她一輩子相依相靠的男人因爲沒有匹配的血源就這麼長眠不醒,她沒辦法想像,一輩子餘下的時光,只能靠着記憶去活。
如果以前,杜若或許讀不懂顧學茵眼裡的傷,心裡的痛,可是現在,那是一種莫名的感同身受,她與莫驕陽,明明活着,卻生生的忍受着分離,這種不能宣之於口的痛,又何償不是一種傷?
醫院的領導也知道今天攤了大事兒了,雖然是稀有血型,可是血庫裡之前也不是一點都沒有的,只是因爲前半個月有個孕婦生產,產後大出血,把血庫裡那點存血都用光了,當時登記的信息,留的電話,剛剛都打過了,壓根就找不着人了,從別的地方調,就算是直升機,也沒有降落的地方,誰也沒想到,他們醫院能接到這麼大的燙手山芋,這可是第二把交椅上的老大啊,要是真在他們醫院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這醫院也甭幹了。
副院長聽到消息就奔了過來,雖然沒參與手術,這會兒一直陪在馮家人身邊,聽到杜若獻血,真是比見到親媽還要親,趕在顧學茵身後奔過來的時候,連忙說道:“顧女士,我還是先領這位小姐去把血抽了吧,抽過之後還要化驗,要是沒問題,咱們就儘快給首長輸進去。”
雖然杜若自己說沒事兒,可副院長卻不敢馬虎了,裡面那位,可不是他想馬虎,就能馬虎得起的,他還想這顆腦袋在脖子上呆的時間再長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