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偉天仿若沒聽出來莫驕陽聲音裡細微的變化,只自顧自的說道:“凌小子這兒到是偷藏了不少的好茶,剛剛那小子還在這兒,跟我說有口福了呢,我瞧着,怎麼也不能便宜了別人的孫子,不想着自己的孫子,是不是?”
莫偉天的聲音,和風絮暖,如五月的陽光,不冷不熱,帶着微風絲絲纏繞心田般的隨和之態,笑着從洗茶杯的碗裡重新夾出一隻杯子,添好了茶水,朝着莫驕陽親手遞了過去,“來,嚐嚐,爺爺好長時間沒泡給你喝了,也不知道還是不是你以前記憶裡的味了。”
“爺爺……”莫驕陽掩下眸中的複雜之色,快走兩步,身子微彎,雙手接過了老爺子五指托住的茶杯,後退半步,坐到了紅木的雙扶手沙發椅上,雙目微凝的盯着手裡還冒着熱氣的茶水。
莫偉天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抿了一口,笑着點了點頭,“還成,總算是沒丟了老祖宗的手藝。”
聲音一頓,剛纔還笑容敦厚的老人,突然面露一絲悵然,聲音也不那麼渾厚有力,淡薄輕飄的像是風一吹就散了,“老祖宗啊,什麼都講究個傳承,我瞧着現在電視裡播的那些電視劇,古代延至近代,那些正統的大家族,都有傳男不傳女的說法,不過我到不那麼迂腐,就像現在很多由古至今傳承下來的手藝,不也都在逐漸改變,無論是男還是女,總要不絕根了,纔好,我說的對吧,驕陽?”
莫驕陽沒有應聲,目光只落在茶水上,沒有喝,只這般看着,就像是茶水錶面上正漂浮着一幅圖,江山如畫的圖。
空氣靜謐,茶香如利劍般,涌入鼻息,七竅皆通,這股利劍見縫插針,在每一個出口快見到光明的時候,又都迅速折返,重新在身體裡橫衝直撞,直到每一層內裡,每一根血管都被衝撞的破了洞,流了血,不是什麼大的傷口,卻能讓鮮血湫湫不斷的涌着。
或許是鮮血流的太多,以至於他有了暈眩的感覺,神思,像是回到了七、八歲間,奶奶還活着的時候,老爺子若是有空回家,就會衝了茶給奶奶喝,還會把他抱在膝間,像這樣,遞一杯在他手裡,一邊問他在學校怎麼樣,一邊問他學習成績如何,那個時候,奶奶就會一直微笑着坐在旁邊聽着,不多話,卻能感覺到溫暖在空氣中流動。
頭頂的壓迫感,越來越強,那是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如強大的颶風來襲,如瀚海漩渦的中心,無論你以爲自己有多強大,在這種不受控制的自然力面前,都會顯得弱小。
可即便如螻蟻,面對人類這樣的龐然大物,不一樣想在夾縫中求生存嗎?
莫驕陽一瞬間肅沉了面色,眸心,墨色深凝,如浩瀚虛空,寒星無邊。
莫偉天一句也沒提到杜若,可每一句話,又都在影射杜若,莫驕陽知道,老爺子這是在逼着他去做。
小時候不瞭解老爺子,以爲他只是一個溫厚的長輩,可是在部隊那麼多年,老爺子手下帶過那麼多兵,提拔了那麼多幹部,也打壓過很多人,雖然這是各自維護陣營的手段,可是他親耳受教過,對於打壓別人,老爺子沒少用這種含沙射影的手段,不直接吩咐,也不直接表達,不給任何人拿捏把柄的機會,卻又能準確的把該透露的信息傳達出去,借別人的手,去做自己的事兒。
莫驕陽想,老爺子這樣處事兒的方法,似乎也潛移默化的傳給了莫首長和他,而且從生疏到運用自如,只需要一個契機就可以融匯貫通,而他和莫首長,都是懂得把握契機的人。
可是他從沒想過,有一天這種對待敵人的招數,會用到一個女人,一個愛的女人,一個被稱之爲家人的女人身上。
這個時候,他好像突然理解了那句話。
“爺爺,來之前,我在網上看到了一句話。”
莫驕陽的聲音,淡泊清楚,仿似在說着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兒,就像小時候性子沒這麼沉,沒這麼冷的時候,也會拿學校裡的趣事兒來跟老爺子說。
“噢,說來聽聽。”莫偉天或許之前茶水喝多了,這會兒並不渴,這壺新茶,除了剛纔抿了那一口,就沒再動過,放下茶杯,左腿搭在右腿的膝蓋上,整個人閒散的靠在沙發的椅背上,半歪着身子,以手支額,半眯着眼睛,仿似在放鬆中小憩。
莫驕陽目光定格在老爺子剛剛調整姿勢時,空出的半個椅位,一個雙扶手的大沙發,比一般的單人坐椅要闊一些,可對於以前的老爺子來說,也不會空闊成這個樣,足可以再坐下一個身材標準的小夥子。
嘴角輕抿,眼裡似有流光閃動,眉頭淺蹙,眸光一冷,後知後覺的發現此刻的情緒很不對,談判桌上最忌什麼,情緒不受控制,也最忌疏忽大意,因爲是親人,所以他大意了,在不經意間,被老爺子牽着鼻子在走。
神思一凜,心底有烏雲漫延,悄無聲息的聚攏,當他發現的時候,烏雲已經形成了大朵大朵足以避日的態勢,而他,被烏雲壓住了頭,遮住了太陽的光。
瞳仁,有慍惱凝結,出口的聲音,卻帶着濃濃的感嘆,“爺爺,由古至今,傳承了一句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莫偉天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因爲那句,由古至今,傳承……
莫驕陽目光望着茶包裡一室古香的裝修,目光也變有幽靜深遠,“對於生活在現代的我,聽到這樣的話,只會嗤之以鼻,咱們家又不是沒有女孩,依嵐雖然平時大大咧咧的,沒有什麼心眼,可是自家養大的孩子,自家人知道,若真是哪天莫家有事兒,就是削尖了腦袋,拼個頭破血流,也不會站在一邊不管,我說的對吧,爺爺?”
仿若家常一般的隨意問了一句,卻並不需要誰來隨附和,所以不等老爺子點頭或是搖頭,莫驕陽已然重重的嘆了口氣,語氣也跟着急轉直下,“可來的路上,我想到了杜若,現在交通這麼發達,可從嫁給我以後,杜若幾乎一年回孃家的次數不超過一根手指,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照顧我,跟我的家人身上了。
這個時候,我才覺得現代的女人,也挺可憐的。
因爲嫁了一個男人,心裡就要包容這一個男人身後所有的家人,還要爲了他的家人而忽略自己的家人,以至於在不知不覺間,與自己的家人漸漸的疏遠。
雖然那是親爸,親媽,可是誰家沒個大事兒小情,像我媽這樣,還會動不動給我打電話,問問過節去不去,平時有沒有出差路過的時候,可是爺爺,杜若的爸媽,從來沒問過,或許,他們也是以爲,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慢慢的,就疏遠了吧。”
微微一嘆,莫驕陽讓茶水沾溼了脣邊,就像行走在沙漠中幾天幾夜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綠洲,所以只能控制着自己的慾望,不把水壺裡僅存的這點能維持生命的水,全部喝光。
淺嘗輒止。
薄脣因爲水的滋潤,又變成了緋色,這種望梅止渴的做法讓嗓子似乎也得到了溼潤,說出的話也不再顯得乾癟,生硬,“爺爺,你說,這女人要是嫁了個不能疼他,護他,愛他的男人,再跟自己的爸媽,親人都疏遠了,是不是就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可偏偏,她又不是從出生就踽踽獨行的人?
我小時候,會問奶奶,爺爺爲什麼不在家,那會兒,奶奶總會神情溫和又甜蜜的告訴我,爺爺在爲這個家奮鬥着,爲了家裡的人過的更好,奮鬥着。
後來,我問媽媽,爸爸爲什麼不在家,媽媽雖然總會在爸爸面前使些小性子,可眼裡轉着的光,卻是和奶奶一樣的甜蜜與滿足,媽媽說,爸爸正在做一個男人該做的事兒。
爺爺,我從奶奶的眼裡,看到了愛和自豪,我從媽媽的眼裡,看到了愛和驕傲,那個時瞧,我不懂,可在我懂的時候,卻知道將來這樣的光,一定會出現在我愛的人的眼裡。”
“呵呵,出現了又如何,即便它的光芒再盛,也可能一輩子遇不到那個來提問的人。”
一針見血,犀利破冰,莫偉天依然含笑的聲音,透着森森的陰寒之氣,一直留了一條縫隙的眼簾也慢慢的打開,他身上沉凝着歲月磨礪出來的圓滑和虛僞,以前只用於外人身上,今天,卻用到了自己孫子身上。
心計――
莫偉天暗自在心裡搖頭,雖然不願,卻也不得不爲之。
他老了,即便不想承認,可是當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他也要承認。
他原本信心滿滿的以爲再謀化幾年,也就幾年,這一屆的總統新上任,不過八年,八年沉澱之後,必然是莫家的一個新時代。
他是那樣的躊躇滿志,他是那樣的激動開懷,他甚至想像着莫家在他百年之後,再經過幾屆沉浮,還會出現一個可堪大任的人。
如果是那樣,即便他沉埋地下,也會含笑九泉的。
只是當那封快遞被他拆開的時候,那一瞬間的打擊,讓他突然就像是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大樹將頃,看到了莫家的根基動搖,也許在幾十年以後,就會被連根拔除一般。
沒有根,沒有根啊!
這樣的哀嘆,在午夜夢迴時折磨了他多少個****夜夜啊!
看到了凌晨給他寄的結紮報告,他當時特意去網上查了關於這種手術對男人的傷害,還有解扎之後的成果,看着那不下百八十條的鏈接時,他心下一寒,他的孫子,爲了個女人,跟他這個當爺爺的,玩起了心眼兒。
莫家人護短,護妻,他想,好吧,他再給她們點時間。
莫偉天一直壓抑到了現在,沒能聽到任何他想聽的消息,而且,他也不是沒試過去期待,或許等待一段日子,會有好結果的,所以,他也拿着杜若之前的病例專門在b市找了婦科專家問過了,人家看到上面魯大夫的手戳時,就笑着跟他說,如果是同名同姓同一個人的話,這個女患者,已經找了最好的大夫了,曾經在b市出了名的婦科聖手,聽說退休時原先的單位想返聘,人家卻另謀高就去了。
爲了那句同名同姓,他又暗地裡讓人去查了這個魯大夫,年齡,工作經歷幾乎一目瞭然,的確就是那個b市的婦科聖手。
所以,診斷是沒有懸念的。
或許,也不能說沒有希望,可是他太瞭解自己的孫子,讓他眼睜睜的看着杜若冒着生命可能承受巨大的風險,爲莫家孕育子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誰能願意去承受一屍兩命的痛,誰又願意去承受孩子的出生與母親的忌日發生在同一天。
太過殘忍,別說承受,就連看,也不想看到。
不只莫驕陽如此。
他也如此。
莫偉天想,他是個自私的老人,爲了一己私慾,爲了莫家的傳承,他要逼着人家好好的小夫妻分道揚鏢。
可是比起生命來,分道揚鏢又是最好的選擇。
莫偉天走的時候,只把手搭在了莫驕陽的肩膀上,說了一句,“兩個月,爺爺再給你兩個月,驕陽,別怪爺爺,爺爺老了。”
這個在歲月中叱吒風雲,運籌帷幄的老人,此時此刻,神思落寞的搭着自己孫子的肩,用嘆息和無力,在訴說着這具身子的老去,還有他隱晦的希望。
莫驕陽像是被定格了一般,後背僵硬的繃起,心中如滔天巨浪在涌動,連門板開了又合的聲音,都被屏蔽在外。
腦子裡有兩個小人在交戰,一個叫親人,一個叫愛人,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愛人,與親人,會以這樣的面目,針鋒相對。
也不對,怎麼能說是針鋒相對呢?
他太瞭解杜若了,瞭解她偶爾的小情調,瞭解她難得撒嬌耍賴時的狡黠,瞭解她處處顧全,卻唯獨忘我的善良,如果被杜若知道……
不能,絕對不能,他拿着結婚證找上杜若的時候,心中就認定了這個女孩,不修來生,虛無漂渺,只修今生,給她幸福,風雨艱辛中有他爲她擎起一把傘,一面山,這是他對她的保證,哪怕他從沒說出口,可是他一直在這樣做。
莫驕陽忍不住去想,當初二叔離婚那會兒,他要是大力去阻止,不讓這件事兒發生,是不是就可能在這個時候拿着莫家人不離婚的理由去跟老爺子對質,可是偏偏那個時候,他冷眼旁觀,而如今,身陷兩難。
莫偉天沒讓凌晨送他去機場,不過凌晨還是安排了人,開着自己的車送走了老爺子。
三十分鐘後,司機打了電話,說老爺子已經到了機場,正在安檢口。
凌晨目光一沉,沒有走特殊通道,老爺子再次無聲的告訴他們,這一趟過來,沒有任何人知道。
輕嗯了一聲,又交待那邊的人,等到老爺子上了飛機之後,再回來。
重新進入這間茶包,空氣中的茶香已然隨着莫偉天的離開而淡去,連空氣似乎都變的暢快。
凌晨目光快速的在包房裡搜尋一圈,像是小偷進入了新的環境,正在瞭解從哪兒下手,只是看了一圈之後,眸中帶了些微的驚訝與失望,不過片刻,又慢慢的抿起了嘴角,一絲不好的感覺,讓他也學着莫驕陽的樣子,繃緊了背脊,“老爺子沒朝你發火?”
知道老爺子不會希望在莫驕陽來了之後,他還出現在這個樓層,偷聽人家爺孫倆的談話,他很識趣的去了一樓大堂,隨便找了個不顯眼的位子,爲的就是老爺子萬一不打招呼的下來,他好歹也得親自護送老爺子到機場。
凌晨想着,老爺子這麼任意,一會兒要真是在樓上摔碟子摔碗,砸玻璃砸窗動了肝火,萬一路上出個意外,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太不像話了,所以他在樓下等着。
被拒絕的時候,他就想着,老爺子一定在樓上動了氣,連帶着看他更不順眼了,誰讓他跟莫驕陽穿過一條褲子呢。
可是這會兒樓上整整齊齊的,沒有半絲被破壞的痕跡,連紅木茶几上擺的茶碗、茶杯,都沒少一隻,沒碎一塊茬,這說明老爺子壓根就沒動過火?
剛剛在樓下的和氣,是真的?
怎麼可能?
“驕陽,你怎麼了,好歹說句話啊?”
凌晨沒敢坐剛纔老爺子坐位的位子,挑了莫驕陽身側的位置坐了下來,一眼,便看到了他瞳仁裡不加掩飾的糾結、痛楚,黑潭般的眼仁裡,有黑色的風暴在奔涌。
心,咯噔一聲,一層虛汗由腳底躥升,剛剛還有些急於打探的聲音突然沉寂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艱澀的問道:“沒有餘地嗎?”
莫驕陽終於有了動作,可也只是搖了搖頭。
凌晨還盼着有一絲希望,目光重新掃過茶几周圍,真的沒有半點發過飈的痕跡,按理來說不應該啊,就老爺子那脾氣,無論是杜若難育的事兒,還是莫驕陽結紮的事兒,都不可能隱忍不發啊?
電話打給他都罵了個狗血噴頭,這個時候,罪魁禍首就在眼前,老爺子能平靜?
“你結紮的事兒,老爺子就沒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