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楚宇晨還處於昏迷之中,俊朗的面容已不似昨日一般毫無生氣,雖然面色依舊蒼白,但胸口因呼吸而導致的輕微起伏,讓人從心底陡然生出希望之感。
楊楚若深深的望着他,雖是這樣寒冷的天氣裡,也覺得心底如同有一股暖流。他還活着,他會醒過來……
她所有的愛與希望都還在。
緩緩蹲下身來,眼眸中楚宇晨的臉一點點放大,一點點清晰,讓她心中莫名的歡喜起來,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楊楚若輕輕握住他的手,感覺到他的體溫,就如同三九天裡一碗薑湯一般,讓人頓時就暖了起來。
那體溫似是驅散了所有寒氣,也驅散了楊楚若心底的陰霾。只要有他在,她便一切都能抵抗,一切都能承當,看着他的臉,楊楚若雙眸中充滿了柔情,低聲說道:“宇晨,我們現在要走了,這裡太危險了……”
心中有些擔憂,畢竟他還沒有醒過來,還不適合現在就上路。可軒轅錦鴻逃脫了,也許很快就會帶着人返回來,她不能冒險繼續留在這裡了,她必須帶着他離開。
一張厚重的軍毯被鋪在了地面上,在楊楚若反覆的叮囑聲中。楚宇晨被輕手輕腳的擡了起來,放置在軍毯上。
四個侍衛每個人守住一個軍毯角,皆是單膝跪地,正在用行軍的束帶將軍毯的邊角牢牢捆紮在自己的胳膊上。
這舉動似是在向着楊楚若表明他們的決心,無論遇到什麼,他們都會死死護住楚宇晨,若是想傷楚宇晨分毫,那先砍了他們四人的胳膊去。
束帶牢牢將侍衛的胳膊和軍毯連接了起來,四個人同時後撤了一步,將軍毯撐得筆挺,這才緩緩的起身,整個軍毯猶如一張大牀,楚宇晨躺在其上。
一旁易書塵的身體也被軍毯包裹了起來,卸掉馬鞍。侍衛將他負在了馬背上。
李裳驚恐的看着他們,自從他醒過來,沒有人跟他說一句話,沒有人看過他一眼。他知道,不是他們看不見他,而是不屑,不屑看他……
現在他們要離開了,他該怎麼辦?
看着楊楚若眼中的傷悲,他不敢出現在她面前,他傷害了她,傷得如此沉重,儘管這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意。
李裳略動了動,立刻引起了副將的注意,他朝着他看了過來,李裳對着他露出求肯的目光來。
那副將卻立刻別開了眼,他知道他的身份,知道自己無法決定他的生死,可按照他的心情,這小子就是活活的剮了也對不起皇上和娘娘。
李裳眼看着他們收拾好了一切,卻沒有人提一句讓他如何,他站起身來,昨日夜間的一陣急奔,讓他腳下的軟底錦靴已是劃破了,腳趾也出了血,染在鞋面上,看起來萬分悽慘。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恍惚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從前,從前,他可不就是這麼一副樣子嗎?不,比這個還不如……
是她……
李裳擡頭看向了楊楚若,是她救了他,給了他這樣的幸福和人生,改寫了他的整個生命。
她對待自己如同親生,他也朦朧的知道,也許她不會有別的孩兒了。
他心中一直當她做自己的孃親,雖然李尚書的夫人也對自己很好,很好。可他心中,第一個如此溫柔待他的人,卻是她。
他忘不了她的眼神,那帶着悲憫和憐惜的眼神,她沒有嫌棄他渾身傷痕,沒有嫌棄他污濁不堪的身體,沒有嫌棄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味。她什麼都不嫌棄,反而對他充滿了憐惜之情。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溫柔慈愛的女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充滿了慈悲的眼神,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又一次活過來了,早已乾涸的心靈隨着她的目光竟讓泛起了點點生機來,竟然讓他覺得,如果能夠沐浴在這樣的目光中,那什麼都不算磨難了。
他滿心都是感激和喜悅,能到這樣一個女子的母愛,他覺得自己整個人生都圓滿了,這就是他無數次在夢中期盼過的生活,甚至比他期盼的還要好上千百倍。
他願意爲她領軍,爲她征戰,只要有這樣的眼神注視着他,他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能夠做。這世界如此冰冷,唯有她,纔是他生命中罕見的溫柔與暖。
他對她的依戀和濡慕之情一日日的加深,幾乎到了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步,而她卻找到了風清揚,那纔是她真正的孩兒,同樣的目光落在了風清揚的身上,那是她曾經給他,也只給他的目光。
如今,他卻要與他共享了。
他不是沒有勸過自己,他無數次的試圖說服自己,他是她的孩兒,他纔是她的孩兒……
可每次只要看到,哪怕是短短的一個瞬間裡看到,看到她用那樣的目光注視着他,他的心就會莫名的一痛,那種鈍鈍的,悶悶的,讓他感覺到窒息的痛,痛得他幾乎想要嘶吼,想要大叫,想要破壞着一切。
他無法說服他自己……
那溫柔的,點亮了他整個生命的目光,從此之後,她會分給他……
他感覺到痛苦和沮喪,卻不敢跟任何人訴說這種感受,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的,所有的道理,他全部懂得,可他的心好痛啊,痛得讓他控制不住自己,痛得讓他不敢去想以後……
她又一次懷孕了,另一個孩子也會出生。
也許,那樣的目光再也不會分給他了吧?從此之後,他又會回到那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黑得如同整個天空都是被濃墨染就的,他的世界裡,不再有光,不再有溫暖,所有的愛意,都因爲風清揚和那個還沒出世的孩子而消失了。
消失的乾乾淨淨的……
他會重新回到那些如同噩夢一般的日子裡,沒有愛意,沒有她對他的慈愛,他的人生又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
那些日子,他還記得,他怎麼可能忘記呢?
生不如死……
他一次次的從暗夜中驚醒,恐懼深藏在他的心底,他必須做點什麼,他沒有辦法讓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了。他無法接受自己將永遠失去那目光的現實。
他妒忌,他恨,是的,他恨……
恨風清揚,也恨她腹中的孩子,是他們搶走了本來他已經得到的一切……
他所期許的,他好了那麼多年纔等來的一切。
他眷戀她的慈愛與那溫暖的目光,可這一切都離他越來越遠的,正在一點點從他生命中退出,他慌亂了,所以,纔會舉止失措,所以纔會做下錯事。
可她爲什麼不懂呢?她爲什麼不知道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爲他對她的愛啊,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愛意,難道不應該被理解,不應該被體諒嗎?
可她卻沒有……
她沒有一句的安慰,她沒有一點點溫度,她甚至只是用那麼冰冷的,讓人遍體生寒的神情來面對着他。
他知道,一切都變了,他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個被她所寵愛的時光了。
李裳木然的站起身來,看着周圍的侍衛做好了一切,準備開拔。
他沉默的跟在隊伍的最後,想同他們一起離開,蹣跚着剛走了兩步,那如同鐵塔一般的副將卻佇立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臉陰沉着,像是覆蓋了一層厚厚冰雪的岩石一般,讓人望而生畏。
李裳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你……”
他爲何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之上靜默的跟在他們的身後而已,這樣,也不可以嗎?
副將緩緩的開口,“李公子,出密林的路不止這一條,公子另尋他路吧!”他的聲音低沉,似是暴雨前那滾滾的雷聲一般,雖是壓抑而沉悶的,但聽在耳中,卻有着雷霆萬鈞的氣勢。
他其實始終都注意着李裳的,自從昨日他被擒拿回來之後,他的目光幾乎沒有片刻的離開,可即使是這樣,他心中還是覺得懊悔不已,他怎麼就忽略了這麼個心腸歹毒的小人了?
如果他能多留意一點,如果他能看守住他,又怎麼會?
副將心中憤恨,卻也知道,他不能殺他,他沒有這樣的權利。隊伍中所有的上位者,都選擇了忽略此人的存在,他們似乎在同一時間裡,都把李裳當成了空氣。
他卻不能,他覺得這是自己的失職,他絕不允許李裳再來誤事了,既然他們都不在理會他了,那想來他來阻止他,也不會有人有意見吧?
看到副將上前攔住了李裳,所有侍衛都有憤恨或是不屑的目光掃過,甚至有個侍衛死死盯着李裳的臉,口中“呸”的一口吐沫吐在了地上,伸腳踏上了,狠狠碾踏着地上的吐沫,似是在碾踏着李裳一般。
副將說的是實話,這通往密林外的路絕對不止這麼一條,然而沒有風清揚的本事,是認不出道路的,沒有戰馬的幫助,憑李裳現在的體力,只怕也走不出去。
李裳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這樣的密林,絕非他可以獨自挑戰的。即使走出去了,也是九死一生,何況晚上林中還有野獸出沒,他獨自一個人,又能應付多久?看了看隊伍最前面的楊楚若,卻見她連頭都沒有回,只是沉默的騎在馬上緩緩向着密林外走去。
她果然已經拋棄了直接了,她不肯原諒自己了嗎?
人人都說母親給子女的愛是無私的,是沒有止境的,無論子女做錯了什麼,無論他們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母親都會包容的,都會原諒的。可她爲什麼不理他了呢?
在他心中,她就是他的母親啊……
李裳看了一眼越走越遠的楊楚若,他的淚水模糊的眼眶,他不能接受,這不是他所能承受的了的。
對着楊楚若的背影,李裳開始如同瘋狂一般喊叫了起來,“爲什麼你不肯原諒我,我心裡拿你當母親的,是你沒有把我當做兒子!是你沒有!不是我!”李裳的聲音如同叢林中的孤狼,顯得悲慼難抑。
楊楚若走在隊伍的前面,與隊尾的李裳隔了有兩三丈遠,此時聽到他的吼聲,轉回了頭來……
楊楚若的臉上面色平靜,看向李裳的目光中沒有了平日裡的溫暖與溫柔,卻也沒有分毫的怒火,這是她曾經視如己出的孩子,卻沒想到竟然做出如此的事來,她傷心,失望過後,心中已沒有了對李裳的半點情意。
當日自己曾經救過他,曾經給過他一個母親對兒子的關愛和疼惜。
而今日,她甚至開始想着,自己是否是做錯了呢?不然的話,爲何會有如此的結果?
她給的太多了,多到讓他開始有了貪念,讓他竟然想要獨佔她所有的母愛……
這不是她的孩子,經過她曾經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可終究不是啊。自己的孩子無論如此都不會做出如此的事來的,看了一眼身側的風清揚,他所經歷過的,比李裳更痛徹更令人痛苦。可他沒有變壞,他依舊是個好孩子……
楊楚若深深嘆息了一聲,對着大吼大叫的李裳說道:“而你真的把我當做母親了嗎?天下的母親無論如何都會原諒自己的子女,可天下的子女卻也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自己的父母。李裳,今時今日,我要你捫心自問,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呢?”
楊楚若清冷的話語在密林中迴盪着,她救他出苦海,將他視若己出,給了他一個溫暖而幸福的家。可他呢,他做了些什麼?爲了自己的貪念,他甚至不惜想要殺死風清揚。
這不是她的孩子,她楊楚若沒有這樣的孩子!從今而後,她與李裳形同陌路!
李裳後退了一步,他心中的悲苦卻在這一瞬就到達了頂點,她不理解他,她不懂他,他竟然無法明瞭他心中的痛苦……
對於過去的日子,他有多麼深的恐懼,多麼痛的記憶。他不願意回到原來的日子裡,那些沒有被她所照亮的日子,那些痛苦不堪的日子,這恐懼如此的深刻,才讓他慌亂了。
可她爲什麼不懂呢?她爲什麼沒有看到自己的恐懼,沒有看到自己對她的依戀呢?
她只說自己錯了,她說自己的對不起他。可他之所有會如此,全是因爲他對她的濡慕之情啊……
李裳只覺得心中巨痛,伸手握住胸口,幾乎要痛得滴出血來,“不!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從來都沒有……”他不過是盼着能夠獨自擁有她的憐愛罷了,他不過是想做她唯一的孩子罷了,他不過是不願讓別人分走了她的愛罷了。
這錯了嗎?這到底有什麼錯!
李裳心中不甘,啞着嗓子對楊楚若吼叫着。
楊楚若輕輕搖了搖頭,她沒料到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這個孩子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的。他口口聲聲說着愛自己,所有將自己當做母親,可愛不是這樣的啊……
楊楚若低聲說道:“李裳,愛是爲他人着想,愛是期盼着被愛者的平安喜樂。若你愛我的話,你怎麼會絲毫都不顧及我的感受和心情呢?世人都說愛屋及烏,若你愛我,你也會愛裳兒的。”
不!不是這樣的!李裳猛烈的搖頭,他愛她,如同世界上任何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愛。可風清揚,是他的對手,是他的敵人,是搶走了她的關愛的人,他怎麼可能愛他,他怎會愛他呢?
可心中一轉念,卻突然想到了風清揚對待自己的態度,他……
他從來不認識自己,對自己全無瞭解,可他卻對自己表現出了兄弟之情,就似乎真的拿自己當做了兄弟一般。
不!
那不是真的,是他虛僞,是他善於做戲,自己不過是不善於像他那幫僞裝罷了!
何況,他的她親生的,他是來搶奪她對他的母愛的人。他自然不像他這樣的不安和惶恐了。
“風清揚和我不同,他自然可以姿態高些了,他是你親生的兒子!他自然就……”李裳心中憤恨,喊得愈加聲嘶力竭。
楊楚若卻唯有苦笑而已,這樣的李裳,心早已經扭曲了,他能看到的全都是他想要看到的,而真實在發生的,他卻看不到也聽不到了。
楊楚若突然覺得很累,累到全身都酸乏了,她看了一眼安靜躺在軍毯中的楚宇晨,不管怎麼樣,他還活着,他還在她身邊。她現在只想要離開這裡,帶着他安全的離開。
至於李裳,隨他去吧……
楊楚若轉過了頭來,撥轉馬頭,向着風清揚說了一句,“我們走吧。”
她不想再聽了,不想知道李裳的更多想法了,那隻能讓她的心更寒,更覺得被辜負。
風清揚沉默的點了點頭,關切的目光在楊楚若臉上望去,見她形容疲憊,知道她累了,心中不願意讓楊楚若再爲李裳的事而傷感,側身讓過楊楚若的馬,自己卻悄悄退後了一步,走回到了李裳的身旁。
低頭看着李裳一身一臉的狼狽,莫名浮上心頭的,卻是兩個人的第一次相見,他曾經真的想要當他是自己的兄長,可不料想,他竟然將母親的心傷得這樣狠,這樣的深……
風清揚的聲音聽起來疏離而遙遠,他低頭對着李裳說道:“我不是姿態高,而是,我會想到孃親的感受。你若愛她,你又怎麼忍心讓她如此傷心呢?你所愛的,不過是你獲得的那些溫暖和母愛罷了,你從來不曾愛過她,孃親在你心中,不過是給你提供母愛的一個工具,你若真的當她是孃親,你就會在乎,在乎她會不會高興。而不是,在乎她給了你多少。”
風清揚緩慢的說着,他的目光中沒有悲憫也沒有仇恨,甚至沒有一絲的波瀾,沒有一絲的感情。此時的李裳對於他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了,陌生到了他不願意對他多說一句。
這些話,卻是他不得不說的。
因爲李裳心裡的偏差讓孃親心痛了。可孃親現在累了,她無力向他解釋,那就由他來說吧。爲孃親分憂分勞,是他這個身爲兒子的責任。
李裳仰頭看向馬上的風清揚,少年人特有的俊朗和帶着絲絲沙啞的嗓音讓他看來比實際年齡多了幾分穩重之感,身爲帝王自然而然形成的威嚴氣息如同有實質一般壓下,讓人幾乎不敢反駁。
可他心中不同意他的說法,他不是這樣的,他真的愛的是她……
風清揚不等他答話,孃親想說的,他替她說完了。至於他自己,對李裳已是無言。
風清揚回身更上了楊楚若的馬,與她並肩而行。低聲安慰着楊楚若,李裳癡癡的看着,那一副母子和美的天倫之圖,卻知道自己永遠都無法回去了,永遠都無法回到她的身邊了。
他情不自禁的擡腿向前邁了一步,那剛纔還如同雕塑一般的副將如同活過來了一般,伸手就拔出了腰間的長刀,手中隨意挽了個刀花,寒光猶如萬點銀針射入了李裳的眸中,讓他頓時後退了一步。
他想要幹嘛?難道他竟然敢殺了自己?
副將看着李裳的震驚和恐懼,冷冷哼了一聲,口中說道:“李公子,話已經都說明白了,你要是再跟過來,兄弟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我認識你,我手中的刀可不認識你!”
副將說着話,手中的長刀猛然揮起,衝着李裳猛劈了過去,李裳嚇得後撤了一步,跌倒在地,那刀貼着他的頭皮劃了過去,把他滿頭青絲都削斷了一半,隨着風沸沸揚揚在他身側落下,似一陣烏黑的雨。
看着李裳狼狽到底,副將心中的怒火這才稍稍平息了,狠狠的盯着李裳,威脅似得舉了舉手中的刀,低聲喝道:“下一次,就不是頭髮了!”
看着副將轉身離開,李裳的淚水紛紛滾落了下來,如同迷宮一樣的森林,只剩下他與小柳的屍體,他該怎麼辦?他該向着哪裡走?
昨日人多,野獸還不敢貿然襲擊,可他們都走了,只剩下了這滿地的血腥之氣,只怕……
只怕等不了多久,就要有野獸試探着過來了吧?
李裳心中一片茫然,呆呆在地上坐了幫上,一直到楊楚若等人走遠了,密林中只剩下了他一個活人似的安靜,才驚醒了過來。不,這裡說不上安靜,實際上還顯得有些吵鬧,他聽着那風吹動了落葉的聲音,“沙沙,沙沙沙”,如同是魔鬼的腳步之聲一般,讓人心中恐懼不已。
李裳看了看四周,找到了一把被拋棄的兵刃,那是一把已經在戰鬥中斷成了兩半的刀,他撿到了下半截,左右看了看,沒有可用之物,這才走到了小柳身邊,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一咬牙緊閉着雙眼撕了下來。
他將那繡得精美的錦袍撕成了長條,包裹住斷刀的一段,直到他可以用手握住,這才用剩下的錦布條將自己的手和斷刀捆在了一起,緊緊的打結勒住,血液流通的不暢讓他的手開始有了微微的麻木的疼痛之感。
可此時的李裳卻顧不上許多了,他必須有兵刃在手,才能對抗得了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事。
捆在手上的斷刀長不過五寸上下,也算不不得鋒利,可卻是他唯一能用來保命的傢伙了。李裳對着樹木揮舞了幾下,感受清楚用力的方向與力道。這才深深吸了口氣,向着楊楚若離開的方向緩步走了過去。
他不敢嘗試其他的道路,而最安全的路莫過於楊楚若離開的那條路了,只要不與他們離得太近,想來他們也不會太過爲難自己。而離他們近些,才能讓野獸不敢上前肆擾吧?
李裳打定了主意,看了一眼留下被他剝得只剩下了褻衣的小柳,卻發現小柳的雙眼不知合適張開了,似是在嘲笑又似乎是在詛咒他一般,那一雙死魚一樣毫無生氣的雙眼,看起來含着深深的惡毒之意。
李裳打了個寒顫,狠狠揮刀朝着小柳砍了過去,口中發泄似的大叫着:“賤婦!都是你!都是你蠱惑我的,若不是你胡說八道,我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你的!都是你這個賤婦!”
一刀一刀毫無章法的劈砍在小柳的屍體之上,原本已經凝結住的傷口,開始有黑紅色的血流了下來,散發着濃重的腥味。
他心中充滿了怒火,如果自己不是聽信了小柳的話,他還現在還好端端的在尚書府裡,出入皇宮,與風清揚做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樣,楊楚若還當他是自己的兒子,還會與他問聲細語的說話。
那些侍衛那些朝臣,都會敬重他,當他是尚書府的公子!
都是這賤婦,用幾句胡言亂語擾亂了他的心智!
是了,是這賤婦的錯,他早就應該告訴楊楚若的,不是他的錯,是小柳這賤婦!他要去告訴她,告訴她自己只是被蠱惑了,被迷惑了,他本性並非如此。
她會相信自己的,她終歸曾經對他視如己出!
一番激烈的發泄,讓李裳的渾身都被汗水溼透了,星星點點的暗紅色濺滿了他的衣裳,被他身上的熱氣一蒸,血腥味便更加濃郁了起來。
李裳喘着粗氣停了手,卻聽到身後傳來極輕微的樹枝斷裂之聲。
那是隨着落葉一起掉落在地上的小樹枝,早已經變得乾枯了,只要輕輕一踩,就“卡嘣”一聲脆響,四分五裂了。
身後有人?
李裳的呼吸一緊,是她回來了嗎?她終於還是捨不得他的,她想起他一個人在密林中了嗎?她怕他害怕,怕他走不出去吧!
帶着驚喜轉過身來,躍入雙眸的,卻是一雙碧綠的眼。
綠的彷彿是一汪深幽的湖水,讓看不見底,卻又莫名覺得這裡曾吞噬過無數的生命。
那雙碧綠的眼眸真望着他,一條血紅色的長舌與綠眸映照着,上面還冒着森森的白霧。
雪白的獠牙,尖利的彷彿可以刺穿一切,從長長的長滿了絨毛的口中探了出來。
狼!
李裳的腿開始發軟了,這顯然是一頭有族羣的狼,否則的話,它的皮毛不會如此光亮,它是四肢不會如此有力,難道它身後還有其他狼嗎?
憑藉不多的常識,李裳知道,狼是羣居動物,一般而言都會整隊出動,很少會有狼單獨捕食……
是這血腥味吸引了它的到來吧?
李裳緊緊握住了手中的斷刀,他必須趁着狼羣還沒有趕到的時候,就殺出去。
深深吸了口氣,李裳心中的怒火到達了頂點,他先前走了一步。
你也來欺負我!?畜生!你也敢欺負我?
你這畜生也曉得我沒了爹孃嗎?便來欺負我了?
李裳握着斷刀向眼前的孤狼逼近,那狼似被他雙眸中的怒火所震懾了,後退了兩步。
李裳手中緊握着斷刀,帶着一身的血腥之氣先前又逼近了一步,也許自己能夠把它嚇跑,這也是最好的了,這密林中的出路不知道他要找多久才能找到。
也不知道沿途能否找到水和食物,如果找不到的話,那他的體力就會成爲大問題,他要儘可能的保存體力,走出這片密林。
那狼看李裳逼得緊,回身跑了兩步,遠遠看着李裳。李裳遲疑了一下,終究是沒有追過去,而是舉目四顧,尋找到了楊楚若他們離開的那條路,跟着他們離去的方向,試探了走了幾步。
那狼沒有跟上來,只是站在原地,用一雙綠的讓人心裡發寒的眼眸死死盯着它,那吐着鮮紅色色頭的大嘴邊似有滴滴口水在不斷落下。
他轉身快走了幾步,猛然回頭,卻看見那狼跟來了,並不走近,只是遠遠的看着他,彷彿不捨得放過這樣一塊到嘴的美味一般。
李裳心中怒火升騰着,朝着狼的方向跑過去,那狼立刻翻身就向後跑去。
李裳站住了腳步,狼也站住了。
他走,它便走,他停,它也停,他追趕它,它就跑遠些……
簡直比這世界上最真誠的追求者還要熱烈,離得遠遠的,始終在他能夠看到的地方跟隨着他。
李裳跟狼追追跑跑了幾個回合,折騰的渾身又一次冒出了汗珠,才陡然醒悟過來,這狼就是要等着他消耗完身上的體力,纔打算髮起攻擊……
看着那雙幽深的狼眸,李裳不敢再徒耗力氣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夠在天黑之前走出去,不要給這匹狼攻擊的機會。
可天色終究一點點的暗了下去,黑暗中那雙綠色的眼眸如同幽暗的鬼火在李裳的身後時隱時現,嚇得他不敢有絲毫的停頓,感覺到了體力的流逝,感覺到自己越來越睏倦,李裳心中的恐懼在一點點的放大。
點火!李裳腦海中突然一閃,不錯,狼是怕火的,也許這樣就可以驅趕走它了。
李裳蹲下了身來,從懷中摸出火摺子,密林中的枯枝敗葉極多,生火的材料倒是並不匱乏,把身邊的枯葉聚集起來,帶着暖意的紅光躥起,讓人陡然覺得安全了不少。
那狼看到了火光,果然後退了幾步。
李裳的心安定了下來。
卻發現那狼並沒有離開,而是在遠處坐了下來,雙眼依舊看着李裳所在的方向。
李裳無奈了,他閉上了眼睛,將身體靠在樹上,想要休息一會兒,眯着眼睛,半夢半醒之極,卻突然聽到了身後傳來輕微的聲響,睜開眼,轉頭看向狼的方向,它還在,那自己身後是什麼?
李裳轉頭頭去,卻發現了一堆密密麻麻的綠色……
狼羣!是狼羣來了!
原來那狼一直在跟着他,是在等待着同伴的到來!
一條,兩條,十條……
李裳看着那一雙雙如同鬼火般明明暗暗的綠色眼眸,寒意從腳底直冒進了頭頂上。
上樹!他還可以上樹!
李裳心中電光火石般的一閃,轉身抱住了剛纔背靠着得大樹,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一下子就躥起了半人來高,伸手抓住了頭頂上粗大的樹枝。
樹後的狼羣顯然發現了他的意圖,不在悄悄移動着靠近,而是在一個瞬間,飛速向着他撲了過來。
李裳雙腳在樹幹上胡亂踢蹬着,藉助着這力道向上攀爬着,一頭健碩的巨狼第一個衝到了李裳的腳下,猛然一個躍起,直奔着李裳的腿咬去。
李裳強迫自己穩住心神,對着狼頭重重伸腳跺了下去!
那狼哀嚎了一聲,從樹上跌了下去,可巨大的狼爪還是在李裳小腿上一劃而過。錦袍被撕裂了,露出了裡面的肌肉,狼的利爪如刀,割破了他的肌膚,點點鮮血從腿上滾落了下來,掉落在了地上,卻引得羣狼更加興奮了起來。
一個個如同敢死隊一般衝着樹幹撲躍,想要咬住正在爬樹的李裳。
李裳的雙手緊緊抓住上方的樹枝,可手心滲透出的汗水讓他的手不斷在打滑,眼看着就無法抓牢了,手掌一滑,李裳幾乎被腳下不斷撲起的狼咬了個正着。
慌亂中,突然想起了捆在手上的斷刀,把心一橫,捆着刀的手鬆開了樹枝,準備對準樹枝狠狠扎進去。全身的力氣凝聚在了手臂上,雙腿不斷踢踹樹幹借力的動作自然而然的停歇了。
那頭最先跟着李裳的狼不知什麼時候也走到了樹下,卻不曾與羣狼一起撲咬,只是靜靜的看着李裳的掙扎。
此時,見李裳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突然一躍而起,一口咬在了李裳的腿上。
李裳猝不及防,慘叫了一聲,手中的斷刀插進了樹枝中。
他本來就使勁了全身力氣,又突然受痛,慌亂加上恐懼讓斷刀刺入的極深,李裳的另一隻手驟然涌出了大量的汗水,從樹幹上滑落了下來。
狼沒有鬆口,死死咬着李裳的腿,直到肌肉斷裂,活活從李裳身上被撕扯了下來。
那狼仰頭吞掉了口中帶着鮮血的肉,舔了舔脣,一雙綠油油的眼眸中閃爍着惡毒的光芒。
其他狼頓時沸騰了起來,一個個輪番躍起對着李裳被掛在了樹上的身體撕咬了起來。
李裳此時已經感覺不到恐懼了,只剩下疼,無休止的漫無邊際的疼。
巨大的獠牙刺入了血肉中,緊接着如同被烈火燒灼一般的疼痛就從腿上升騰了起來,如萬箭攢心。
李裳此時上不去,下不來,甚至連拼命的機會都沒有了。只剩下了被掉在樹上的身子,隨着羣狼的襲擊不斷搖晃着,噴灑出一股股的鮮血。
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雙腿被羣狼在頃刻之間就撕咬的只剩下了兩段森森白骨,李裳痛得幾次暈了過去,又疼的幾次醒轉了過來,那一雙雙綠色的眼眸密密麻麻的在他的身子下方,還在不斷的騰空躍起,想要夠到更多的肉。
而作爲羣狼食物的李裳,此時只覺得所有的血都從傷口上奔流而去,全身冰冷冰冷的,彷彿是整個人都被浸泡在了冰泉之中。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了起來,彷彿又看見了小柳那雙滿含着詛咒的,灰白色死魚一樣的雙眸。
大滴大滴的汗水從他額頭上滾落了下來,混合着血水落在枯葉上,立刻引起了地上的狼羣一陣瘋搶,鮮紅的舌頭舔舐着李裳落地的鮮血,“啪嗒啪嗒”的聲響聽在耳中發,讓人頭皮都開始發麻了。
李裳只覺得心中充滿了絕望,難道他會就這與掛在樹上,被羣狼分食而死?
沒等他想明白,頭頂的樹枝發出了將要斷裂的聲音來,他慌忙擡起頭來,去看到那樹枝一點點的裂開了,那裂縫越來越大,似乎是已經開始無法承受住他的重量了。
李裳看了一眼腳下的狼羣,火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熄滅了,只剩下了那密密麻麻的,嗜血的綠色眼眸閃爍着,帶着貪婪的期盼。
頭頂上的斷裂聲響得更加密集了,李裳的身子開始下墜,離腳下的狼羣又近了一步。
又是那隻狼曾經跟隨他的狼首先發現了這一點,從地上一躍而起,一口咬住了李裳的腰側。
它的身子整個脫離了地面,咬着李裳腰側的利齒不斷在他柔軟的腹部有力撕扯着,兩個前爪胡亂的刨着李裳的身體,讓他發出了一陣陣的慘叫聲。
隨着樹枝最後一聲斷裂聲的響起,李裳絕望的閉上了雙眼,一陣劇痛傳來,地上只覺得自己的腹部一陣如寒風倒灌般的冰冷。
在落地的瞬間,他被那狼將整個腹部都刨開成了,身體內那暗紅色的心臟還微弱的跳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