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戰
舌戰
她的聲音又清又脆,驀然響起,吸引得衆人回頭去看。
見角落榻間站着個身穿銀白色胡服,頭戴帷幕的女子。身邊站着兩個身穿青色衣裙的婢女。
學子中有年長的就站出來道:“這位小娘子有何高見?爲何出言阻攔?”
岑三娘見衆人停下腳步,施了一禮道:“妾身聽昨諸位爲國事慷慨陳訴,欲去跪宮門請旨。心中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諸位才子。江南刁民叛亂,朝廷派杜將軍出征平叛,不過一月時間。戰事一夕數變,就算是八百里快馬報奏,不眠不休,消息傳到朝廷也要十天時間。再傳遍長安城又需一兩天。爾等安坐京中,圍爐談論的不過是十來天前的消息,又怎知此時江南的戰況?爲了不確定的戰況貿然去宮門跪坐請旨,豈不可笑?”
她伸出一根手指頭,語氣輕鬆:“這是其一。其二,妾身聽聞各位說起紙上談兵四字,妾身覺得可笑之極。你們拿着十來天前的消息去宮門跪着,想逼着皇上臨陣換將?說杜將軍紙上談兵,你們這叫什麼啊?妾身倒想送你們四個字:書生誤國。”
衆學子不由一愣。
崔季冬使個了眼色,人羣中就有一人喊道:“休聽這婦人胡言,女賊自稱爲帝,聚衆五萬,哪怕是十來天前的消息,也是消息。可那杜燕綏除了半月前只傳回消息殲滅了三百人,至今消息全無,定是敗了!再不召他回京問罪,恐明日江南兩道就全落入女賊之手!咱們速速前往宮門請願,朝廷早一日改換將軍,江南的百姓少受一日苦!”
“皇上英明神武,三位宰相老大人輔政,都沒有議出個臨陣換將的主意。難不成這位煽動大傢伙去宮門鬧事的才子覺得自己比皇上還英明,比宰相大人更有學問?”岑三娘反脣相譏,輕輕鬆鬆的把話題換了。
兩頂高帽子扣下去,那學子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不敢說皇帝不英明,自己比宰相更有才。只一味道的糾纏着江南的消息不放:“我等深受皇恩,不能眼見着杜將軍誤國!朝廷再不換將軍帶兵**,江南叛亂會越鬧越兇,眼瞅着要過年了,今冬天寒,江南的百姓不知又要餓死多少……”
“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你能有點新意不?你和崔家二郎眉來眼去,難不成是開國侯府二公子教你領頭起鬨?這是拿你們當槍使呢!你們的腳都要邁出酒肆了,崔二公子還站在榻前未動哪。”岑三娘不等他說完,就把矛頭指向了崔季冬。
果然,學子們中就有了起了疑心。
今日正是崔季冬下了學後請大家到酒肆飲酒。話題也是崔季冬最先挑起的。再看那個叫嚷的學子,和崔季冬平時走的最近。
崔季冬眉頭一皺,就笑了起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杜夫人在爲夫君打抱不平!”
“……杜夫人當然害怕杜將軍被召回問罪了。她說的話也能信?”先前嚷嚷的學子不屑的嗤笑起來。
杜夫人當然是幫杜燕綏說話,岑三娘說的話又有幾分信?
“我不幫自家相公說話,我難不成還要幫想要陷害他的人說話?”岑三娘揭了帷帽,露出清秀的容顏。臉上脂粉全無,淡的像副水墨畫。眉宇間偏偏露出一絲倔強,坦然說道,“古有毛遂自薦,也有內舉不避親。難不成你們的師長將來舉薦你們,他說的話就不能信了?各位都是崇文館的才子,將來大唐朝的棟樑這才。妾身所說是否有道理,各位才子只需細細想來,心裡就有答案了。”
“好個巧舌如簧的婦人!”崔季冬看到岑三娘如畫的面目,根本不覺得她羸弱。在他心裡,面前這個比自己歲數還小的嬌小女子根本比市井粗壯潑辣婦人還可怕。哭鬧折騰,牙尖嘴利,就像只張牙舞爪的螃蟹,稍不留神,就會被她咬出血來。
捏住岑三娘一點錯處,崔季冬死死抓住不放,譏誚道:“杜夫人的婆母才過世不足一月。不着大孝服,不在家中守靈,反而帶着丫頭出入酒肆招搖,議談國事。此大不孝的婦人連禮義廉恥都不懂,她的話焉能信得?就算杜將軍平叛勝了,有此內宅婦人也羞於見人。”
“此婦人當開宗祠,行家法教訓纔是!”
“對!報給杜氏族長,好生教訓一番。”
“杜家如果不對這種媳婦行家法,誰家還敢娶京兆杜氏的女子!”
衆學子望向岑三孃的眼神已由懷疑轉爲不屑。
**裸的人生攻擊啊,這崔二郎也真是個人才,不去當訟棍實在可惜了。岑三娘心頭大悔。大唐再開放,也仍講究忠義孝廉。被崔二郎拿孝道說事,她就輸了理。
只要能阻止這羣學子跪宮門給皇帝施加壓力,家法就家法吧,她顧不得了。岑三娘斯文的向衆人賠禮:“大孝期間貿然出入酒肆打聽我家將軍的消息,妾身甘受杜家家規處置。只是奉勸各位,崔杜兩家結怨之久,莫要聽信崔二郎挑唆。若我家將軍已然得勝,去宮門跪請的各位,豈不成了笑話?崔公子大概不會跟着去的吧?開國侯府是皇后孃家,要避嫌呢!”
就聽到學子中爲人穩重的人叫了他一聲:“崔二郎,你去還是不去?”
崔季冬差點一口血噴出來。他當然不敢去。小公主從皇后娘娘寢宮翻出了酷似武昭儀的人偶,連累皇后被禁閉在宮中。他若和一班學子們去了宮門,沒準兒又落下把柄。
“杜夫人說的對,戰況一夕數變,誰知道眼下的江南兩道是什麼局面。咱們穩妥起見,可暫行觀望。”這就是明擺着不去的了。
岑三娘閒閒的說道:“各位才子可聽得清楚了。還想去的人仔細拈量拈量吧。”
謀劃好的宮門請旨又被岑三娘攪和了。崔季冬心頭大恨。心想,就算不能鼓動崇文館學子宮門請願,他也絕不讓岑三娘好過。
崔季冬話鋒一轉:“杜將軍在前線浴血奮戰。她的夫人卻不守孝道。此婦人當扭送杜氏,行家法以正門風!”
此話一出,衆學子紛紛點頭。
岑三娘道:“勸各位一句,各位進得崇文館,已畢業否?需知滿罐子水不響,半罐子水響叮噹。崔二郎都承認爲了十來天前的奏報去宮門跪請皇上臨陣換將不對,各位尚在求學,安心學業方爲正道。妾身壞了家規,自當去宗祠前領罰。扭送就不必了。”
說着帶着阿秋和夏初出了酒肆,上了馬車。
“走啊!爲了在江南平叛的杜將軍,咱們也要杜家給個說法!”崔季冬一咬牙跟着出去,上了馬。
少夫人要去宗祠自領家法?阿秋和夏初嚇得臉上變了色。趁着酒肆前亂糟糟的情形,阿秋機靈的悄悄溜了。
岑三娘坐進車裡,見崇文館的學子跟在車後去杜家,啐了口道:“沒想到還真的跟了來。真是迂腐到家,這麼較真幹嘛?”
罵完問夏初:“你說這麼多人跟着,族長大伯會怎麼處置我啊?”
夏初臉色煞白:“……重的浸豬籠,或者幾十板子,要麼跪祠堂。”
岑三娘鬆了口氣:“浸豬籠不至於。板子也不會,我有誥命呢。跪就跪吧。”
“可是少夫人,這天下着雪,女子是進不得祠堂的,只能跪外頭的青磚地。您身子纔好不久,跪一個時辰都受不了……”夏初急得哭了起來。
“咱們家的祠堂外人許進麼?那幫人聽到族長大伯說讓我跪,難不成還敢在咱們家守着?做做樣子給他們看,那有那麼傻來着。”岑三娘翻了個白眼。心眼那麼實誠幹嘛?!
夏初急得要命:“一族之長說話豈有不算數的道理?族長開了口,定要您執行的。”
岑三娘纔不管那些:“放心吧,相公在打仗,他要打輸了,杜家全族都沒了臉面。我男人在外給全家掙臉,族長敢不給我臉?”
夏初又是佩服又是擔心,自家少夫人果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到了長房,衆學子就鬧騰起來。杜晗鬆聽說府門外圍了大批崇文館學子,也嚇了一跳,匆匆走了出來。
岑三娘下了馬車,在門口雪地裡就跪下請罪。
這廂杜老夫人聽了阿秋報訊,急得讓尹媽媽趕緊去大房。
杜晗鬆心裡有數,當着學子們的面板着臉斥責了一通,又讀了家規,罰她跪三日祠堂。夏秋就扶了岑三娘進去。
望着衆學子,杜晗鬆義正言辭,威嚴之極:“諸位放心。京兆杜家綿延百年,家規森嚴,絕不會姑息此等不孝媳婦。”
學子們飄飄然的去了。
崔季冬望着岑三娘嬌小的身影,看了眼天上飄落的雪,卻沒有半分打敗對手的高興。他心想杜家是自家的死對頭,她那麼愛折騰罰她跪幾天雪地又有什麼?拍馬去了。
這個時代,有人爲一諾,能等上幾十年。何況出面的是杜家族長。沒有一人懷疑岑三娘不會受罰。
到了宗祠外,岑三娘瞟了眼族長大伯,端端正正的跪了:“祖宗在上,不孝媳於孝期私自出入酒肆打探相公訊息,有辱門風。求祖宗念在三娘初犯,家有年邁祖母,未出閣的小姑照顧,暫時記在帳上,如將來再犯,數罪併罰。今誠心叩首。”
她認真的磕了三個頭,扶着夏初的手起身,恭敬的對族長說道:“族長大伯以爲如何?”
什麼記在帳上,分明就是要賴賬!杜晗鬆啼笑皆非。他心裡明白,杜燕綏此仗關係到杜家的聲望,國公府上有老下有小,張氏還停靈在府中,實離不得岑三娘。老太太也遣了人來求情,他不可能真的讓岑三娘在祠堂外跪足三天。只好板着臉,一本正經的說道:“三伯孃年事已高,七姐兒未出閣,府中事務離不得你。又念在你初犯,並非是自己貪圖享樂,特從輕發落。跪三日祠堂暫時記下,將來若有再犯,合併處置。此後三月內你不得出府門一步,誠心爲你婆母誦經超度。”
岑三娘行了福禮,乖巧的回道:“多謝族長開恩。”
站起身就笑吟吟的說道:“既然來了,族長許我去瞧瞧靜姝吧。”
“去吧。先打發你的馬車回去。回頭我備馬車送你。”
這是爲了避免崔家留有眼線,看到岑三娘回府。
岑三娘應了,領着夏初去了內院。亅亅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