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翻個身就後悔了。
剛纔做的有點激烈,腰痠疼。她摸着牀頭做起來,拿衣服,迅速的穿上,儘量小聲。
這裡冷。迎着月光看得見自己呼出來的白汽,抽一下鼻子,呼吸不暢。
這聲音驚動了他。
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手掌是溫熱的,他也沒有說話。
她穿上大衣,拉上靴子的拉鍊就走,沒回頭。
下了樓,出了大門,纔敢恨恨的懊惱,想說幾句粗話又不會,一直咬着牙齒。
她上了自己的車子,擡頭看看他房間的窗戶,兩盆仙人掌。猶豫了一下,她撥了他的電話,才響了半聲,他便接起來,卻不說話。
“是我。”她說。
“嗯。”
“今天什麼都沒有發生,咱們倆得忘了這事。”
“……”
“你聽見了?”
然後是盲音,他把電話給掛掉了。
她發動車子走,想,話她是說到了,她總得嚇他一嚇,但願他之後別做什麼過格的事。
真是後悔啊,認識了才兩個月而已。
裘佳寧是26歲的女博士後,北華大學王志裡院士門下年輕的大弟子,王院士材料物理實驗室的主任。
兩個月前她的碩士班新進一名聯合培養的學員,從雲南來。
她給他們上課的時候看見生面孔,愣了一下。那人說,我叫周小山,新來的。
她“嗯”了一下沒當回事,然後讓學生們開始實驗。
實驗室裡幾個平時操作嫺熟的女同學不知怎麼這一天都出了狀況,紛紛向新同學求助。技巧稚拙,動機明顯。
再看那周小山,答案就在那張英俊的臉上。
佳寧心裡笑,書唸了那麼多,也都是些小姑娘啊。
她眼下正忙着。
出了日常的碩士生授課外,在王院士主持下,她跟幾個師兄弟合作的高耐熱太空材料項目成功在望,該項目的高端成果材料A如果通過檢驗,將直接應用於軍方載人航天計劃;此外她還正在籌備幾個月之後她跟記者秦斌的婚禮,秦斌此時在南方採訪,所有事情又都落在她一個人身上。有點累。
下了課,碩士班的學生說,晚上要開個派對,請裘老師參加。
佳寧說:“什麼名目?”
“歡迎新同學啊。”班長說。
“嗯。我不去了。”佳寧說,“晚上還要去高端實驗室。不過,我募捐。”她說,“你們拿來發p,我報銷,好不好?”
學生們說萬歲。
她說叫太歲就行。
這個時候有電話打上來,看看號碼,是秦斌。她出去接電話,這位大俠現在正在廣西採訪,信號不好,斷斷續續的,她說:“注意身體啊。”
秦斌那邊說:“正蹲點呢,稍晚再給你電話。”
她回來實驗室整理自己的東西,同學們都走了,只有周小山在整理器皿。
“這是幹什麼?”佳寧說,“你放在那裡,有管理員來收拾。”
他說:“不麻煩。一下就好。”
初秋的時候,陽光很好,暖暖照進來,周小山的臉,這樣的陽光下,薄薄的白色。
“你去圖書館嗎?”
他看看她,沒說話。
“哦,”她說,“校園太大,你要是去,我開車載你一段。順路。”
他拿起自己的書:“好。麻煩你。”
佳寧開福特,在美國唸了三年書,開快車成癮,到現在都殺不了閘,在校園裡也不肯慢行。
話沒兩句就到了,佳寧說:“再見。哦,對了,以後買一輛自行車,方便一點,周……”
“小山。”
她點點頭,笑一笑:“明天見。”
“謝謝你。”他下了車,在外面對她說,“以後請少吸菸,雲煙更不要。誰都知道的,對身體不好。”
她開車回家,一路上還詫異,怎麼自己這麼注意,還在車子裡留了味道?
她以爲這老實巴交的周小山會是個好學生的,可他第二節課就缺席了。
佳寧沒動聲色,誰知第三節課仍然不見此人。
佳寧上課之前說:“誰沒來啊?”
沒人回答。
“沒人說我點名了啊。”她似模似樣的拿計分冊。
學生們吃吃笑起來,挺高興的,自己又當把小學生。
班長說:“老師,是周小山沒來。”
“爲什麼啊?”
“不知道啊。”
“您這樣還當班長呢?關心關心啊,同學怎麼能無故曠課呢?”佳寧說,“行了,大家先把燒瓶加熱吧。”
可是,說到底也是個成年了的學生了,他再不出現,佳寧也不多過問了,誰不知道唸書啊?人各有志。
那個週末她有個女同學從美國回來。召集了幾個女性舊友,大家一起去喝酒。這幾個人上大學的時候就是什麼都比的主兒,佳寧從來不含糊,穿了香奈兒的低胸黑色小晚裝去赴約,玫瑰紅的嘴脣。
衆女人被這天生姣好的女博士後給比下去了,難免要揶揄幾句。
女甲說:“你當老師的打扮成這樣也太不地道了。”
佳寧說:“你嫉妒就嫉妒我唄,也用不着這麼給我扣帽子,我現在也沒講課。”
“我但願你別講課。”
衆人舉杯喝酒。
不知道是誰挑了這雲南飯莊,菜餚味道酸鮮可口,米酒香醇,舊友重聚,實在高興,一杯接一杯的,後勁上來了,平日裡的淑女現了點原型,說話走板。
佳寧的婚事讓大家關心,又都惋惜她怎麼這麼早就把自己圈到圍城裡去了。
佳寧說:“你們知道些什麼?我與秦斌是青梅竹馬。我在美國的時候,他拒絕了很多女孩。三年啊。我們每月一封信,他都留着呢。”
衆女人後來同意“秦斌他是個好人”。
又有人問:“有多相愛,最後決定結婚了?”
這個問題佳寧想了半天,發現回答不了了,叫服務生添酒,尋思趕快換下一話題,去洗手間之前拋出一大俗的題面,怎麼才叫“相愛”?
她腳發軟,扶着牆走了幾步,看見認識的人。
吧檯邊上站着周小山,也看見她了,就那麼看着她,不說話。
酒精的作用,她氣就更不打一處來,腳步落地有聲的走過去說:“班長跟你說過沒有?實驗課缺席5次以上,取消考試資格。”
“……”
“你在這裡幹什麼?”
小山悶了半天說:“……打工。”
她不衝他說話了,對大堂裡穿西裝打領帶的領班說:“經理呢?你是經理?非假期僱用大學生超時工作,你們是在給自己找麻煩,懂不懂?
我是誰?
我是他老師。”
這穿着名牌的豔女在酒店的大堂裡拿美國的法律跟中國人理論成了一景,食客們好整以暇的觀看,嘖嘖稱奇,如果是真的,那此女真是當代知識分子的模範典型,智慧,美貌,責任,衝動,還有胸部的真材實料。
後來裘佳寧被周小山用衣服把上身裹得嚴實了推出酒店還義憤填膺呢,手直抖,不知道是怒氣還是酒精的作用。
小山把車鑰匙從她的包包裡拿出來說:“我送你回家吧。”
除了告訴他路怎麼走,他們兩個一路無話。
最後停在她家小區的門口,小山說:“這房子可真漂亮。”
她轉過臉來跟他說:“你是大人,可我是你老師,你聽不進去我也得跟你說。打工不是不行,怎麼能把功課也耽誤了呢?你現在掙那麼幾個小錢開付生活,耽誤了學習,科研,以後能有什麼出息?嗯?”
她的思想政治工作做的那叫一個順口,此刻聰明的腦袋裡另一部分認爲自己在教學科研之餘完全可以勝任輔導員。
她說,他點頭。
“我沒有開玩笑,周小山你再曠課一次,就不要再來考試了。”
她從包包裡拿出些錢給他:“我身上不多,你先打車回學校,生活費的事我們再想辦法。”
他手裡握着她的錢,看了看就放在口袋裡,說:“謝謝。”
她說你走吧。
他聽話的下了車。
她拿出支菸自己點上。
他都招手打到車了,忽然折回來,從窗戶外面把她嘴巴上的菸捲摘下來,扔在地上,踩熄了。
王院士後來知道了這件事,有一天打趣佳寧說:“你都出名了,我們華大的科學家衣着光鮮的跟人家在飯店吵架。那天還有校友基金的人在呢。都認得你。”
“可是我幫了個學生。”佳寧理直氣壯的說,“那同學沒來幾天就曠課,只此一役,不敢再犯了。”
“那值得。”王院士說,“是好學生嗎?”
“聰明的很,腦袋和手都很靈活。”
“改天我也見見,一起吃頓飯?”
“說定了。”
他們在王院士的書房裡修改對A材料太空應用的說明報告,一個月後,即將呈遞給軍方。存貯材料配方,冶煉方法的硬盤此刻封存在王院士的保險箱裡,如果通過軍方的驗收,正式應用爲新型的太空材料,這也就將成爲這個國家的科技機密。
周小天家裡的困難,裘佳寧當然沒有把事情擴散。她給他在實驗室裡找個個短工,幫助管理員收拾器皿,薪水從王志裡院士實驗室裡出,每月1000元。管理員說,要不換他來幹我的活兒,我給你當學生得了。佳寧笑着說:“老李,你說什麼呢?孩子家裡困難,咱當老師的不幫一把誰幫啊?”
“裘老師你心眼好,人又大方又有學問,娶你是福氣。”
“唉,您過了啊。”她拍拍那老李的肩膀。
她做的事情自己沒有當回事,周小天接受的也心安理得,此後是再也沒有缺過課,很守規矩。
時間不久之後,有一天下了課,佳寧正喝水,周小天過來說:“我家鄉人給我帶來普洱茶,你想不想嚐嚐?”
她那天心情不好,早上跟秦斌打了個電話,他在那邊忙着趕稿子,沒好氣,話沒說幾句就掛斷了。
此時找到人發泄。
佳寧把水杯放下,都沒有擡眼看周小山,手裡邊關電腦邊說:“我說,你這孩子怎麼沒禮貌啊?”
“啊?”他被她問的一愣。
“我是你什麼人啊?管我叫你啊,你啊的,周小山,你一路唸書都這麼叫老師來着嗎?”
她餘光看見他手裡拿着個精緻的紙袋,想那是他說的普洱茶:“我不喝茶。你自己收着吧。”
有人聞聲從外面進來:“佳寧怎麼今天火氣這麼大啊?”
是王志裡院士。
佳寧站起來:“老師。哦,沒有,我有什麼火氣?您怎麼來這了?……”
“院裡開會。我順便過來看看低年級的學生。”
她看看小山:“老師,這是那個雲南來的同學,我跟您提起的。”
王院士笑了:“你老師這麼厲害,你以後還敢不敢曠課了?”
小山說:“再也沒有了。嗯,是夠厲害的。”
佳寧惡形惡狀的斜他一眼。
周小山忽略。
“咱們去吃飯吧。佳寧你有沒有時間?”
“我有時間。”佳寧說,“他沒有。”
“我有。”小山說。
他們倒確實是有時間,一頓中午飯也上來喝酒,吃了兩個小時。想不到王院士原來對雲南頗有感情。
“您在那裡支過農?怎麼從來沒說過?”佳寧說。
“我說了,你們忘記了。我住吊腳樓住了三年。”
“哦,這樣說,我好像有點印象了。”
小山說:“我家一直都住吊腳樓。後面是茶園,我媽媽自己炒茶葉。這是她做的。”
佳寧看一看,嘴裡不說,心裡有點後悔剛纔搶白這個學生。
王院士問:“之前來過北京嗎?”
小山說:“沒有。”
“那應該逛一逛啊。”王院士說,“佳寧你有時間帶他參觀一下。”
這老兒真是熱情,佳寧心裡想,可是拿拿她的時間和精力來送人情。她嘴裡答應了,心裡想着陽奉陰違。
那袋普洱後來王院士笑納了。
她送小山回宿舍,在樓下向上看一看,問:“條件怎麼樣?”
“兩人的房間,現在是我自己在住,還不錯。”
“哦,”她看看他,“那好。明天見?”
小山也看看她:“你什麼時候帶我參觀一下城市?”
他說的她都笑了,這孩子是怎麼了?真的把客氣話當真啊?
“我忙。”她說。
“你答應的。”他看着她說,面容安靜,眼光清澈,“吃飯的時候,當着王院士的面兒。”
“你沒事兒吧?”她想說的是:你白癡啊?
周小山不急不躁,就是看着她,等着要個說法。
“那好吧,就週末吧,”她想還是應付了吧,“平時還有課呢。”她說,“到時候再約。”
他說再見,然後下車。
快進去的時候,她在後面按了幾聲喇叭。
他回過頭來看她。
“我跟你交涉沒有用,對不對?周小山,”她說,“你連聲裘老師都不喊啊?我是你老師不是?”
他清清楚楚的說:“不是。”
初秋天氣,陽光和綠葉子揉在一起,楊樹下的周小山,瘦削的臉孔似明似暗。
她是個學理工的人,對數字和公式有深厚的信任,大多數情況忽略直覺,可這個時候突然有些不吉祥的感覺涌上心頭,這個年輕人讓人不安。
緣於自我保護的本能,裘佳寧博士在這個週六故意忘記了些事情,上午去了首鋼看了一直合作的項目車間,下午的時候又約了同父異母的妹妹洗韓式三溫暖,晚上回到自己家,電視上在演尼克凱奇的《天使之城》,她最喜歡的老電影,這次看,看到凱奇扮演的天使穿着黑衣,一貫的波瀾不驚的表情就覺得像是一個人。
恰在此時,手機響了。
她看到是學校的座機號碼,知道是誰了,過了一分多鐘不接,對方沒再打來。
窗外暮色無邊。她發了一會兒呆。
不過半分鐘,有人按門鈴。她嚇了一跳,手一抖,水溢出來半個缸子。
不會這麼邪門吧?
她慢慢走過去,停了很久纔敢看門鏡,立時送了一口氣:風塵僕僕的未婚夫秦斌站在外面。
她給他放洗澡水,然後煮麪條給他吃。
秦斌坐在澡盆裡說:“可真給我難爲壞了,喬裝打扮的混進賭場裡去,就怕露餡。好在原來上大學的時候跟人家學過鋤大D,故意輸了點錢,轉了幾圈,拍了幾張照片。”
“你膽子也忒大了。”佳寧往麪條裡打了兩個雞蛋,慢慢的攪動,“被逮到的話不就交代到那裡去了?”
“是挺懸的。”秦斌說,“不過這組照片即是新聞素材又是呈堂證供,知道嗎?公安部都弄不來的。”
她笑:“吹吧,你。”
秦斌說:“你那邊呢?怎麼樣?快大功告成了吧。”
“快了。”佳寧說,“成功之後,我老師說要送咱們大禮當結婚禮物。”
“唉,說起來,你辛苦了啊,我基本上沒幹什麼,結婚的事,全是你忙活的。”
“好說。”佳寧說,“不就是定酒席,買傢俱,寫請柬,找熟人嗎?我沒問題。唉,你好了嗎?出來吃麪。”
秦斌沒說話。
“秦斌?”
“你過來,我後背癢。”
她邁進浴室便被男人抓住纖細的腳踝,他胳膊堅強有力,另一隻手輕輕一拉,佳寧被拽到浴缸裡,衣服頭髮溼了大半,眼光也亂了。
“想我沒?”秦斌說。
“基本沒有。忙着呢。”
“是女人不?”
她咯咯笑起來:“我是不是,你不知道啊?”
說着就有火上來了,兩個人在浴缸裡做了一回。姿勢並不舒服,佳寧還在調整呢,秦斌就到頂了,她看着他戰慄,心裡嘆了一口氣,自己26歲,一定是老了,怎麼就冷感了?
他說:“對不起。”
她親吻他的額頭說:“你吃完飯好好休息一下啊。”然後離開浴缸換了浴衣去給他盛麪條。
在這個身體和心情都因爲慵懶而喪失戒備的時候,電話響了。她沒看號碼就接起來,覺得聲音好像從另一個世界裡傳來:“週末還有一天時間。”
“周小山?”
“是我。”
她拿着電話看向窗外,黑暗像牆壁一樣的堅硬,秋天的夜裡,有霧蒸騰,湮沒萬家燈火。
她喉嚨發緊,好半天,方說道:“我忘了。哦,我跟你說了,我忙。”
“是忙,還是忘了?”
“……”
“……”
秦斌從浴室裡出來,她立即把電話給按了,又後悔,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呢?跟個學生通電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可也沒有再打過去。
她這一夜夢見他,自己也不覺得意外。
年輕人白臉孔,真是英俊,仔細看,眉目間又分明有些挑釁的味道,看着她,微微含笑。
“我不欠你的,”她說,“怎麼好像追着我要債一樣?”
“誰說你不欠?”夢裡面的周小山說,臉孔忽明忽暗。
“我是你老師。”
“不是。”
即使是在夢裡,她做事說話也不願意糾纏,幾句話不投機就要抽身而退。年輕人忽然伸手過來,要抓住她的胳膊。
她當即睜開眼睛,一身的冷汗。
二
星期日下雨。
秦斌早上起來給領導同事兄弟同學打了一圈電話報平安,佳寧坐在窗邊的沙發上咬指甲。他收了線,過去把她的手拔下來:“你幹什麼啊?煩什麼呢?”
她說:“咱們別在家裡呆着,吃飯去吧?”
他說:“下雨呢。”
“走吧。”
二人在離家不遠的馬克西姆吃西餐,裘佳寧心不在焉,味如嚼蠟,不時向外看看,這雨好像越下越粘,壞心眼兒的不肯停下來。她勸慰自己說,這可不是她誠心爽約,老天爺不給面子。
秦斌碰到了熟人,帶她上去打招呼,對方也是年輕的一對兒,聽說他們要結婚了,湊到一桌來探討不如年底一起出去旅行的事兒。秦斌的提議是,就去西藏,坐新開的火車去,有趣有意義。佳寧在看手機。
“你是不是有事兒啊?”秦斌說。
她腦袋裡面轉的飛快,擡頭張嘴就是句謊話:“我一直覺得實驗室裡有東西沒放好。”
“那你快去看看吧。”
“你等會兒自己回家?”
“沒問題。快去吧。”
她傘也沒打就跑出去。雨天裡開車,從城東上二環繞到城西,在學校的大門口按了下喇叭就穿過去,擦着學生的衣角一路狂飆,被減速坡顛的腰生疼,直走到上次來過的周小山的宿舍下面,“嘎”的一下狠剎住車子。
她在鏡子裡看看自己,面紅耳赤頭髮亂,這一路像是撒腿跑過來的一樣。
有點鄙視。
要麼昨天就不應該說話不算,要麼今天就應該徹底不來,眼下都是下午了,要帶他去哪裡參觀呢?本校校園還是旁邊的頤和園?
不過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她覺得自己有點亂。
吸了一支菸之後,她給他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佳寧向上看一看,他的窗子開着,楊樹的一根大枝椏探到房間的裡面去。
佳寧又等了一會兒,下了車上樓去找他。
樓裡面人不多,星期日,學生們打工的,學習的,約會的,也都各有安排。走廊裡成片懸掛着男生的衣服,鞋子,汗味,體息,肥皂的味道混雜在一起,亂七八糟的。
周小山的房間開着門,她過去之前先咳嗽了一聲,然後一進去,佳寧便愣住了。
小山不在,一個女孩坐在房間裡。
女孩年齡不大,巴掌臉孔,大眼睛,嘴巴又小又厚實,肌膚是麥色的,她穿着白色細吊帶和牛仔褲,胳膊肌肉結實,線條美好,肩膀上的三角形黑色的紋身很搶眼。
這是個漂亮姑娘,臉型凸凹有致,像外國人,馬來人。眼光裡也像是有南亞的豔陽,看着佳寧,放肆得有點跋扈。
“周小山呢?這不是他的房間嗎?”佳寧朗聲問,直截了當,正氣凜然。
“是他的房間。”女孩說,“他馬上回來。”
她坐在椅子上轉了半圈,還盯着佳寧看,穿着牛仔褲的長腿交疊着,黑色的尖頭皮靴子,腳尖向前。
佳寧想,漂亮是漂亮,可是,一身衣服,從背心穿到靴子,從夏天穿到冬天,要是她妹妹,她得教教她怎麼配衣服又好看又舒適才行,免得自己上冷下熱的遭罪。
她走過去,伸手抻了另一張椅子坐,問那洛麗:“你是誰啊?”
“你先說。”
“我是他老師。”
話音未落,周小山就從外面進來了,手裡拿着鐵盆和毛巾,頭髮溼漉漉的,剛洗過的樣子。
他看看她們,女孩把疊着的雙腿放下了,慢慢坐直身子。
他沒有打算將二者介紹給對方,對那女孩說:“你先走吧。”
佳寧給她面子不去看她,從口袋裡拿出來手機擺弄,餘光看見尖頭的黑皮靴子離開,走到小山前面的時候,頓一頓,心懷不甘,無可奈何。
那女孩走了。她還是在擺弄自己的手機。看見周小山穿的腳走過來,走到自己身邊。
她坐着,他站着,有年輕男人溫熱的氣息,漸漸在頭上接近了,他分明是彎下身來,她不敢擡頭。
她嗅到他洗髮水的味道。
她在亂摁手機上的按鍵。
她聽見他說:“你吸菸了?”
她在侷促之中擡起頭來,正對他嵌在白玉般臉上的眼睛:“沒有。”
他說:“說謊。”
離得太近了,氣息拂面,她不能反應,無法作答,只覺得陷在他墨潭似的一雙眼裡。
好在窗是開着的,有冷風吹來,夾着點雨星,落到她臉上,緩緩鎮靜住:“說什麼呢?我吸菸不吸菸的關你什麼事兒啊,到底。”
佳寧向後仰着身子站起來,走到窗戶邊上,臉向着外面:“你看,我是守信用的,今天下雨我還是來了,不過,你說這樣,咱們能去哪裡呢?頤和園你也是去過的吧?沒什麼意思,對不對?”
身後面的周小山說:“那就去吃飯吧,我們去吃蘭州牛肉麪。”
她看看手錶:“現在是,四點鐘。”
“我餓。”
她在離學校不遠的小館子裡坐在他的對面,看着他吃麪條的時候想:這個人怎麼總是能把對別人過分的要求說的那樣理直氣壯呢?
“你不吃?”周小山說。
“我吃過了。”她手裡翻《故事會》。
學校附近的小飯店因爲要與在地點位置上佔優勢的食堂競爭,食物的味道通常都是極佳的。數年前佳寧還在北華唸書的時候,是牛肉麪的常客,現在餘光看着周小山吃的香噴噴的,那牛肉湯的香味又一再的往她的鼻子裡面鑽,就有點受不了,明知故問老闆:“有沒有小碗的?”
答曰:“沒有。一律五元。”
佳寧還做姿態:“這我也吃不了啊,行了,您先給我做一碗吧。”
他嘴角一牽,像在笑。
佳寧的那一碗上來,她吃着吃着就吃完了,自己心裡覈計:這還了得了?中午吃了那樣大的一個牛排和提拉米蘇的。
拿了錢出來要付,小山說:“我都付過了。”
“那怎麼行?我請你。”
“爲什麼一定要你請我?”小山說。
“我是你老師。”
他沒作聲。
她之後知道,這是他最習慣說“不”的方式。
從小餐館裡出來,雨已經停了,有晚霞,淺淺的橘色,懸在空中。空氣被洗乾淨了,深呼吸,潤到人的心肺裡。
她按了鑰匙要開車門,身後的周小山說:“你要走了?”
“嗯。”她說,看看他,“謝謝你請我吃麪。”
“謝謝你纔對。”他說,“走了這麼遠的路,跟我吃一頓牛肉麪。”
她微微笑:“這個你倒不必介意,我答應王院士的,這筆人情帳記在他的身上。”
她開車回家就不似來的路上那樣心急火燎,慢悠悠的隨着車流前進,堵車,音樂臺裡播送明天的天氣預報,說星期一會降溫,這個週日這樣結束了。這巨大的城市,她一個下午跑了個來回,只是跟周小山吃了一頓牛肉麪。
回了家,秦斌在自己的房間裡整理照片,對她說:“你給馬千里師兄回一個電話,他說有急事找你。”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機沒電了。
老馬的愛人在美國做客座研究員,剩了他一個在北京帶着女兒,女兒突然病了,現在正在附屬醫院打點滴,原本該在第二天出發去南京開會的老馬一籌莫展,只好請佳寧帶替他去。
佳寧收拾箱子的時候囑咐秦斌說:“你明天去學校幫我填換課申請啊,教育部最近要評估了,形式上的事兒抓的可嚴了。”
“沒問題。這個我輕車熟路了。”秦斌說,“我要是不出去採訪,主要不就是在家裡給裘老師你當好後勤嗎?”
“我個人認爲你對自己的本職工作有非常深刻的理解。”
秦斌說:“佳寧你快來。”
“別想幹壞事兒,我這兒忙着呢。”
“不是,你來看看我的照片。保證開眼。”
她聽他說就好奇了,過去一看,驚訝道:“這是賭場還是皇宮?”
“邊境線上的‘彼得堡’,整個東南亞最紅的銷金窟,怎麼樣?b炸性的吧?”
秦斌用針管相機拍攝的照片不多,卻可見那賭場“彼得堡”金碧輝煌,銀線象牙輪盤,藍色天鵝絨撲克臺,老h機,色子機,賭馬機一應俱全,其間還有東西方的噴火女郎穿梭,美豔奪魂,客人們衣香鬢影,意興正酣。
佳寧覺得那照片中某人的臉孔如此熟悉,指着說:“唉,這不是……”
“就是他。”
“我的天啊,他怎麼有錢去賭b?”
“佳寧你真是天真的可以。他沒有,納稅人有啊。”
“你這幾張照片可真是……”佳寧坐在秦斌邊上,“你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吧?”
他摁鍵將畫面關上了,好半天沒說話。轉頭看看佳寧,面無表情:“我不知道。”
佳寧第二日早上飛南京,秦斌遵照指示去大學給她填換課申請,冶金學院教學辦管排課的吳老師跟他挺熟的,馬上就問起來他跟佳寧結婚的事兒,囑咐說,辦喜宴的時候一定都請到。
秦斌也是愛說話的人,正聊得熱鬧呢,一個男生敲門進來問,裘老師的實驗課還上不上了?學生都等了半節課了。
吳老師說:“你看我這腦袋,光顧着跟你說話了,都忘了通知學生了。”轉頭對那男生說:“不上了,這個星期的課都停,裘老師去南京開會去了。周小山,你通知同學一下。”
秦斌看了那男生一眼,沒忍住,就又再看了一眼,心裡說:也有男的長成這樣啊?小白臉在北華念碩士,這還讓不讓別人活了?
他跟吳老師告別,到樓下取車子,佳寧的福特是火紅色,跟她這個人一樣的乍眼。
佳寧的那個叫什麼小山的學生在門口跟別人說話呢,秦斌又看看他,小山也看看他。
他去了報社見主編,將那幾張照片和稿子給他看。老頭兒沉吟良久說:“不是別的問題,這個報道分量可是夠重的啊。”
“您派我去不就是挖大料的嗎?”
“得做處理。”
“嗯。”
“先放一放,你先休息幾天,剛回來不用着急上班啊。我跟副總商量一下的。等那一天專門開個會,我們研究研究。”
佳寧不在,他每日看電視,吸菸,逛狗店,這一天正在玩一隻哈士奇的耳朵,突然接到老同學楊名聲的電話,約他晚上喝酒。
楊名聲如今真是揚名聲了,進出口的生意做的很順,駕保時捷來酒廊,腕錶亮過交通燈。
“你十年不找我了,我還當再也見不着陛下了呢。”
楊名聲道:“我有好買賣,只有你能做。”
“你開什麼玩笑?”秦斌說,“我要是能做買賣,還用得着現在開老婆的福特嗎?”
他拍他肩膀:“保時捷會有的。”
“說來聽聽。”
“有人想從你這裡買點東西。”
“……”
“你是不是最近去了趟南方啊?你把我朋友一不小心照到你的相片裡去了。”
“什麼意思?”
“他想買回來。別的無所謂,就是他自己的照片。”楊名聲的眼睛從水晶鏡片後看着他,“秦斌,你開價。多少都不算離譜。”
他把事情從頭到尾在腦海裡過了一遍,基本上整理出來脈絡,主編說要開會研究,這個會他是跟誰開的?
世界多麼小,照片裡的公僕,自己的領導還有眼前的這位舊同窗,原來都是一個道上的人。
他狠狠的吸了幾口煙:“說什麼呢?我都聽不懂。你不是來敘舊的啊?去什麼南方啊?我剛從朝鮮回來。”
這老同學面不改色:“敘舊好啊,秦斌,記不記得咱們大四的時候,全寢室的哥們都逃課,就你不逃,給所有人帶假條,結果怎麼着?臨畢業,輔導員把你的班長給撤了,你成績那麼好,優秀學生都沒拿着。你說你值得嗎?”
秦斌笑了說:“有這麼回事。不過,你現在跟我說也沒有了,人老了,做事就這麼定型了,自己也改不了。”
楊名聲把煙掐了,走之前把名片給秦斌:“得了,你彆嘴硬了,有什麼想法跟我聯繫吧。”
秦斌連再見都沒跟楊名聲說,打了個電話給遠在南京的佳寧,她在那邊都睡了,混混沌沌的說:“你這麼晚了,給我打電話幹什麼啊?”
“我問你件事。”
“哦……”
“你說,我一個名記者,你一個科學家,咱倆缺錢不?”
“不啊。”
“咱倆爲什麼努力工作,我跑新聞,你科研的?”
“爲了大地的豐收,爲了母親的微笑。”裘佳寧在那邊都笑起來了,“剛認識的時候不就討論過的嗎?”
“行了,我就問一問。你好好睡吧,啊,美女科學家。”
他收了線,結帳回家。
開車的時候,秦斌想起來佳寧的話,心裡很是踏實,覺得自己的選擇和眼光都不錯,對女人,對工作。
車子在一個路口遇紅燈,停下來。
車窗突然被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