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莫莉想,如果是小山,他此時會怎樣做?
時間已經過了十五分鐘,交貨的人沒有來。她在醫院的走廊裡等待,同時思考對策,是要這樣空着手回去?還是親自去那間病房,自己割下目標人物的右手食指?
不,她不能就這樣回去,她跟周小山說了狠話,她要成爲跟他一樣的人,要跟他平起平坐,這是第一次任務,她要成功完成,一定要。
咬一咬牙便拿定了主意,想到小山,他排除萬難,一定會完成任務。莫莉轉身上樓,去頂層病房,漸漸接近她的目標。
江外人民醫院頂層的特護病房裡,躺在牀上,周身插滿了透明管子的人行將就木,可他卻仍然在Y國權傾北方,他掌握了大量的武器,軍隊和富饒的土地,在自己控制的地區設置關卡,查纔將軍從境外購買的軍火從陸路運不回來,他需要這個人右手的食指,他的指印是通關的憑據。
有兩名保鏢在門口把守,莫莉在走廊的拐角發出些響動,其中一人偱聲而來,他拐過來,剛剛進入她的攻擊範圍,莫莉手疾眼快,從手錶里拉出纖細強韌的金屬絲,準確無誤的勒住對方的脖頸,用力,再用力,二十秒鐘,彪形大漢即刻斃命。她蹲下來等待,另一人見同伴好久不回來,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沒有回答,然後莫莉聽見腳步聲,手槍上堂的聲音,那人漸漸走近,她右手牢牢握住自己的匕首。
醫院走廊裡這個拐角的地方,窗子沒有關嚴,保鏢走到此處,恰有一陣暖風吹來,翠綠的小蟲進了他的眼睛,眼皮應激性的一合,再睜開已經來不及,女孩左手託高他的手槍,右手飛快而力道強悍的將匕首從軟肋以三十度角向上,準確無誤的刺進他的心臟。
手段已然熟練,莫莉每次出手,耳邊卻都還有周小山說的要點:“刺進去,擰一下,再拔出,攪碎了心,人連呻吟都沒有。”
所有的過程,只一眨眼。沒有聲音。
血腥味,在春天的風裡發甜。
莫莉推開病房的門,目標直挺挺的就在眼前。
她的任務並不複雜,右手食指,找到骨縫,一刀切下去而已,匕首剛剛被熱血滋潤了刀刃,鋒利無比。
勝利在眼前。
彷彿就在眼前。
下一秒鐘,她的額角被人用槍口頂住,是真的高手,她都沒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音。
同一時間的Y國東海岸,督麥城豪華的穹頂會場裡,遠道而來的魔術大師即將上演精彩的表演。周小山拿出自己的電話,掀開蓋子看一看,等待些什麼,不安些什麼,忽然有喧鬧的鑼鼓聲響,電話自他從不發抖的手上滑落,掉在地上。他看一看,沒有動,佳寧低下頭替他拾起,放在他的手上,兩人的皮膚是一樣的涼。
齊格菲和羅易登場之前,有當地人的小戲法暖局兒。
鑼鼓聲中,長成竹竿一樣身材的藝人上臺,他臉上畫着誇張的油彩,從自己的袍子裡掏出鴿子,白鵝,日本狗,最後是一隻直挺挺的小鱷,他深情的一吻鱷魚的嘴巴,那鱷魚上下牙一碰,藝人立時趔趄,觀衆笑起來。
然後是土耳其女人的騎術表演,她們帶面紗,穿着美麗的衣裙,騎着高大的駱駝進場,駱駝的鞍韉上綴滿珠寶,頭上豎着白色高翎,黑色的皮鞭下,它們跟着雄渾的音樂繞場奔跑,快得追風一樣。女郎在駝峰間飛吻,倒立,做高難的造型,觀衆掌聲四起。
正是熱情高漲的時候,燈光卻忽然熄滅,音樂戛然而止。黑暗之中,電光一閃,只見場地正中,着白衣黑褲的齊格菲和羅易昂然站立,他們的身側,白獅俯臥,白虎半蹲,羅易手下示意,白虎一聲長嘯,轟然籠罩全場,威武,神奇。觀衆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無比熱切的期待這精彩絕倫的演出。
周小山看到的不止這些。
會場裡瞬間的閃光中,他已經看到有人從四個過道朝他這邊撲來,廿人以上,行動迅速的穿越觀衆席,直取他的方向。
昨夜去了“彼得堡”,今天阮文昭才作出反應。這樣的效率,難怪他們也只能侷限於這東海岸一隅,做他苟且的買賣。
又是黑暗,他拍拍佳寧的手背。
“有事?”
“很抱歉打擾你,但是,請你先離開這裡。去外面等我。”
這一天裡,他們第一次說話。
舞臺上忽然爆發焰火,她轉過臉來看他,赤色的火焰下,她的美麗的臉被染上一層玫瑰色。佳寧沒有問原因,彎了腰即走。
舞臺上,羅易引導白虎進入虎閘。
他要在衆目睽睽之下把它變沒?
小山想,看看誰的速度快。
他需要一場混亂,不用太大,能夠脫身就好。腕錶裡有小機關,放着兩片香口膠一樣的東西,那是固化了的硝酸和甘油,小山將它們取出,放在手裡輕輕揉捏。經過特殊的處理,這是兩個穩定的固體物質,可是,一旦融合,便會產生威力極強的爆炸。
舞臺上,虎閘被黑幕圍住。
觀衆屏氣斂聲。
殺手一步步接近。
小山不動聲色。
他的右側,來人已近兩米處。
忽然身邊有人吸菸,亮起暗紅色的火星。
小山想,真討厭,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手指有力的彈開,被揉合在一起的硝酸甘油劃一道直線擦着菸頭飛出,兩個爆破物質與空氣摩擦,在明火的作用下溶化,結合,引燃,爆炸,彗星一般直撲向小山的敵人。
二十九
佳寧從會場裡出來,腳步匆匆,周小山要她在停車場等待,不知又是什麼機關。前廳裡空蕩蕩靜悄悄,大魔術已經開始,她卻要離開會場。佳寧忽然被人從後面拽住了胳膊,回頭一看,認識的,是那小女孩的保姆,懇求着說:“女士,您還記得我?我家的小姐又躲在洗手間裡不肯出來,請您……”
佳寧心裡着急,又難以拒絕,覺得那只有兩面之交的小孩子隱隱牽引着她的心。只得跟了那保姆趕向洗手間,推門一看,穿着黑色小禮服的姑娘果然還在那裡等待。
她過去,輕輕說:“嗨。”
女孩看看她:“嗨。”
佳寧笑:“怎麼不去看魔術,都開始了。”
她側側頭,指了指一扇衛生間的門:“我不走。媽媽還在這裡。”
她第一次提起媽媽。
佳寧看看保姆,那女人搖搖頭。
她便明白了:母親已經離開,卻跟她的孩子沒有交待。
佳寧摸摸她又軟又嫩的小胳膊:“跟我走,好不好?我抱你出去看魔術。魔術師要把老虎給變沒呢。然後我們一起回來等媽媽。”
“……”她小小的腦袋瓜兒思考良久,最終還是妥協了,向着佳寧伸出手去。
佳寧這次可準備好了,右手臂向上,摟住孩子的後背,手掌扶着她的腰,左臂向下,托住她軟軟的小屁股。小孩子很快便在她的手上覓得一個最舒服的姿勢,頭一低,臉頰貼在她的肩上。呼吸是香甜的味道。
保姆放了心,跟佳寧迭聲道謝。想要把小孩子接過去,可她自己不願意動彈。
門外的保鏢重重敲門。
她們聞聲出去,只見一片混亂。會場裡的觀衆正倉皇驚恐的從裡面爭先恐後的逃出,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叫聲,有呼救聲,有警報聲,魔術表演現場居然失火,佳寧覺得自己知道是誰是始作俑者。
迎面來的人撞了她,佳寧緊緊抱住孩子不讓她受傷。此地不能久留,保鏢和保姆在前面開路,佳寧跟着他們一同逃離這裡。
停車場上也是一樣的混亂,爲小女孩準備的房車前,佳寧要把她交還給保姆,可她掛在她的身上,兩隻小手鎖在一起,固執的一動不動。
佳寧真的急了,這裡亂成一團,她還得去會和周小山。保姆也上來扒孩子的手,她卻一聲不吭,默默的反抗。
在這糾纏不清的時刻,周小山的吉普車“咻”的在她們的旁邊急剎住,他推開車門對她說:“你去哪裡了?快,上車。”
佳寧看着車上的周小山,舉步維艱,她怎麼上他的車?她身上還負着別人的孩子。
可此刻,在夜幕中看清了佳寧的周小山更是暗暗心驚。
她抱着的孩子,正是查纔將軍派送來的照片上的小孩,正是他這次任務的目標,他還要再策劃怎麼偷得到她,裘佳寧卻把她雙手奉上。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嗎?
後有追兵,來不及多想,小山要佳寧上車。
危急之中,小孩的保鏢已要拔槍,小山卻動作更快,他手中黑色的槍口呼嘯兩聲,兩個保鏢應聲倒下。面向小山的佳寧將小姑娘的頭扣在自己的肩上。
“上車。”他的聲音不容猶疑。
佳寧沒有選擇,抱着女孩上去。
小山發動車子,忽然猛地向後一倒,後面兩個人一個被撞飛,另一個被軋在車輪下,佳寧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女孩的眼睛,擡起頭,恨恨的看着在她面前瞬間結果掉四個人的周小山。他沒有看她,伸出手去,把她的頭按低,直到座位下面。
佳寧含胸蜷膝,緊緊抱着懷裡的小孩,藏在副駕駛的車座下窄小的空間裡。她閉着眼睛,耳邊是風聲,碰撞聲,周小山的槍火聲和他從容的呼吸聲。
他前突後當,終於掃清障礙,擺脫追兵,衝出停車場,駛上公路。
救火車迎面而來,警報長鳴,紅光旋轉。
周小山全速前進,向離開督麥城的方向。
“你起來吧,現在安全了。”
佳寧終於起身,將小姑娘放在腿上,深深呼吸。她用小孩聽不懂的漢語對他說:“好身手啊。這麼會殺人。”
“我不殺他們,就得被殺死。”
“一個人攪亂一個城市,不覺得自己了不起嗎?”
“好說。又不算大事。”小山加大油門,“害你今晚看不了魔術纔要覺得有點抱歉。”
此人談論自己和別人的生死,如此的輕描淡寫,如此的讓人憤恨。
“停車。”
他這纔看看她:“幹什麼?”
“這個孩子怎麼辦?得送她回去。”
他側頭,仔細看看那孩子的臉,小小的白白的,非常平靜。剛剛的危險對她沒有絲毫的驚嚇。他看她的時候,她也在仔細的看着他,胳膊卻緊緊摟着佳寧。
“我跟你說了,停車。”
“我不能。你手裡的這個孩子,也是我這次來的目標。我得帶她回查才城。”
她的震驚無以復加。
一不小心,自己居然成了這個掮客的幫兇,幫助他綁票了別人的女兒。
周小山勁瘦有力的雙臂操縱着方向盤,掌握着一切,不容反抗。
“在用力恨我嗎?佳寧,我都聽見你咬牙齒的聲音了。你的刀就在旁邊。我說過了的,我等着你出手,殺了我。”
車行夜路,沿來路返回。
出城之前,遇到關卡。他們的前面停着一輛麪包車,旁邊是一個警察,正在進行安檢。
小山放緩了車速,伸右手從後面的車座拿出自己帶來的黑色箱子,打開一點,拿出有拳頭一半大小的黑色手雷,將它握在掌中,拇指向上,頂着安全閥,熟練而標準的姿勢。
還有大約十五米遠的距離,小山把車子停了下來。
警察望向這邊。
小山看看佳寧:“你猜,那輛車上有多少人?”
“……”
他打開天窗:“閉上眼睛。”
佳寧已經知道要發生什麼了,隨即抱緊了小孩,同時合上自己的眼。
周小山長臂舒展,拉了栓的手雷自車子的天窗飛一道弧線出去,前面所有的人還未反應,那小小的卻威力強大的武器已經一着中的,裂變成火,成熱浪,成鋒利的金屬的碎片,成毀掉一切的力量,轟然爆炸。
“我不亂殺人。這是埋伏。”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裘佳寧驚魂未定,周小山發動車子,正要上路。
突然一輛車從小山那一側橫衝過來,速度極快,力道蠻橫,千鈞一髮之際,佳寧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小孩,向右一側,頭重重的撞在了車窗上。
她有片刻的昏厥。
彷彿回到更年輕一些的時候,第一次坐飛機去美國唸書,直上八千米的雲霄,她的耳膜劇痛,也像這般,少年的心裡還是那樣不安,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世界?
怎樣的世界?
小手輕輕拍她的臉。
那孩子說:“嗨,快醒來。”
佳寧這樣悠悠的回了神,小孩子還在她的懷中,她們還在車上,車子還在這裡,周小山也還在這裡。
只是,狀況大不一樣。
他們的車在小山那一側被橫撞的凹陷下去,車窗粉碎,小山被卡在駕駛座位上不得活動。更可怕的是,這個樣子的他,還跟另一個人糾鬥在一起。
不,不是糾鬥,因爲誰都沒有辦法動彈:對方站在撞過來的那輛車子的前蓋上,他的槍口伸進來,已經對準了周小山的太陽穴,可是扣動扳機的右手拇指被小山用左手卡住,不能射擊;他左手扼住小山的喉嚨,卻同時也被小山的右手牢牢扣住手掌下靜脈處,不得發力。雖然微弱,但周小山還有呼吸,頸上的血管突起,跟着心跳,一下一下的搏動。
佳寧還在耳鳴,聽不見周圍的任何聲響,腦袋也在發暈,只覺得一切有欠真實感,像看一場畫面斷續,沒有聲音的電影。
她慢慢的打開自己這一側的車門,把小孩子放在外面的地上,食指點點他的嘴巴,告訴她,不要動,不要說話。
然後她慢慢回到車裡,找到了自己的刀,去掉刀鞘,摸摸刃子,仍然足夠鋒利。
她想起周小山跟她說過的話:頸部的靜脈,是一招斃命的關鍵,出手不要猶豫。她渴望已久的周小山的性命就在眼前,他還是那樣白淨的漂亮的臉,與對方對峙,眼睛卻緊緊盯着佳寧。
可是今日若有幸結果了他,一切也就都了結了,殘酷的動機,狡猾的欺騙,貪婪的佔有,還有此番這無恥的利用,她一刀下去,一切也都了結了。
佳寧擡起了臂膀,手裡緊緊握着曾用自己的血開了刃的椰刀,盡力的揮去!
鮮血,飛濺出來。
但那不是周小山的血,要他死的殺手被這個更想要他性命的女人劈中了喉嚨,鉗制他的力量慢慢消失,那人倒下去死掉,周小山大口的呼吸,看看她:“你真是心靈手巧,第一次殺人都這麼俐落。”
“拜你所賜。”佳寧說,“一條命而已。”
“我還以爲會死在你的這把刀下……”小山還要說話,忽然胸口一緊,吐出鮮血。
她立即上去用自己的手擦他的血:“你怎麼了?哪裡不好……?”
“沒有關係,可能是肋骨斷了。”他握住她的手,“那個孩子呢?她還好?”
“就在外面。跟我一樣,沒有問題。”
小山的嘴角還有鮮血流出,可是清楚的對她說:“你救我,爲的原因很多。可是裘佳寧,我告訴你,我只相信我願意相信的那一個。”
她忽然煩躁起來,繼續用手去擦他脣邊的血,又不敢用力,眼淚涌上來,自己抹了一把,皺着眉頭,懊惱的說:“不要再說了,我們這就走。我來開車。你快告訴我,去哪裡能夠儘快的包紮……”
很遠處的山嶺上,另一輛車裡,有人用望遠鏡觀察着他們。
女人開走撞過來的車子,將負了傷的周小山從駕駛座上扶下來,放到後面,小女孩被安置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她來駕駛,他們上路。車如其人,他的車子一樣的抗打耐勞。
他放下望遠鏡,有些懊惱,忿忿的拔掉了自己身上點滴的針頭。
隨從接住,十分惶恐:“老闆,我們還可以再派人去攔截。”
阮文昭揚手就是一個耳光打過去,卻軟綿綿的沒有力道:“阿麥都去了,還奈何不了被夾着不能動彈的周小山。你們都是廢物。”
“那,小姐,就這麼被他們帶走?”
“……”他略沉吟,半響方說,“算了,讓他們走吧,去他們那裡,能有什麼問題?”
從督麥出來,再未遇到障礙。
一路向查才城行駛的途中,眼見日光漸現,天欲曉。
佳寧早已忘了驚慌和疲憊,只覺得車子不夠快,和周小山來時短暫的路此時如此漫長。
小山半躺在後座上,有時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她擔心他不醒來,又不敢打擾他睡覺,不時看看他。
身邊的小孩子也一直不說話,不吵不鬧,也不會要吃的,要水喝。摟着安全帶睡一會兒,很安靜。
佳寧看看他,又看看她。
微露的晨曦裡,那兩人一般的白的透明的皮膚,彎彎的濃眉,彎彎的眼,睡覺時,微微翹起上脣兒,有點不滿意的任性的樣子。
……
不可能。